夜风簌簌地吹着,穿过霍岐南温热的呼吸,一并喷吐道夏悠的脸上。那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令夏悠有些恍惚。

她唏嘘地想起来,似乎在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曾这样骑着车,一路地载着她,一路前行。

那是个盛秋。

刚烧过荒的土地,焦黑了一篇,连带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柴草气味。

那时候,她叫白鹤冉,还不叫夏悠。

她坐在那人的单车后座上,背着油画框,初初是个美术系油画专业的大二学生。

狂野里没有规矩的路,车轮滚下一轴就是一条道。可即便是这么任性妄为的行走,两人最终仍是走散了。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夏悠只觉得,那恍惚已经上辈子的事了。

毕竟,横亘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她连他的脸都快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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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盛城医院的第一时间,夏悠就立刻直奔急诊科,但却始终没能找到阮阮。

之后她才从医生口中得知,阮阮刚刚被抢救回来,已经送回心内科的住院病房了。

至此,夏悠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匆匆放下。

霍岐南站在她身边,见她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才不落痕迹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口罩,递给她。

“医院里人多眼杂,你是公众人物,戴上吧。”

夏悠愣了愣,才回了句:“谢谢。”

阮阮住在八楼的病房,从急诊室过去,也不过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从保护区到盛城医院的长途跋涉,夏悠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松了。可偏偏担惊受怕了那么久,此刻,站在阮阮的病房门前,看见她安静熟睡的脸。夏悠却忽然走不动了。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口,隔着房门上的探视窗,悄悄地窥探着病房内的一切。

病房的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地,霍岐南在里头看到了一个不大的身影,是个白胖胖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了张圆润润的脸,但却是惨白惨白的,嘴唇还发着病态的紫绀色。一双小手紧蜷着,表情倔强又骄傲,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影子。

“她是?”霍岐南问。

夏悠眼眶微红,倔强地埋下脑袋,不愿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狼狈。

“我女儿。”

第5章

病房内传来一阵轻咳,夏悠从探视窗里看见病床上的阮阮正咳嗽着,心一紧,就立刻推开了房门。

主治医师赵医生恰好也在。他原本正对着在病历卡上齐刷刷地写着东西,见夏悠进来了,才放下。

“夏小姐。”

稀疏的咳嗽声已经停止了,但夏悠还是忍不住担心:“阮阮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之前阮阮心跳骤停,急诊室的医生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经过十几分钟,才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了。这小姑娘估计是不知道别人为了救她花了多大的力气,刚从急诊室里出来不到五分钟,又跟个没事人似的,睡着了。”赵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现在情况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赵医生轻叹了一口气:“阮阮刚睡着,别吵醒了她,关于病情的事我们出去说。”

“嗯。”夏悠点头。

赵医生先一步出去,夏悠跟在后头,压低了声音同病房内的霍岐南说:“我先出去一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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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仪读秒的音调,掩盖了病房内的所有声音,规律且有力地响动着。

病床上的阮阮还处于熟睡中,一张惨白的小脸,被氧气面罩牢牢地箍住。

突如其来的,阮阮又是一阵轻咳,霍岐南下意识地走过去,却在意识到自己似乎什么都帮不上忙的时候,又停下了动作。

他站在病床头,隔得很近,阮阮圆润的小脸蛋就毫无意外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霍岐南这才发觉,阮阮和夏悠长得完全不像。

夏悠是典型的美人尖瓜子脸,而阮阮的骨架整个都生得极为浑圆软润。夏悠是双眼皮,阮阮是单眼皮。夏悠是高鼻梁,阮阮是塌鼻尖。

两人唯一想象之处,大概就是眉眼里的那股倔强的颜色。

阮阮似乎睡得不□□稳,没一会,睡梦中的她就开始动手动脚的,脸上的氧气面罩险些被她挣掉了。霍岐南曲着腰,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面罩扶回去。

大概是脱离了氧气面罩的桎梏,阮阮呢哝的呓语,也一并暴露在了霍岐南耳边。

病房里很安静,霍岐南不用贴在她唇边,就能清楚无虞地听见她的梦话。

“记者叔叔,不要拍我妈妈…求求你…不要拍我妈妈…”

霍岐南微愣,配合着阮阮四处晃动的手,已经猜出了大概。

临走出病房的时候,霍岐南掠了一眼床板上的病历卡,上头正清晰地写着阮阮的信息——

“阮润,八岁,先天性心脏病患儿。”

**

夏悠一直没有回到病房。

霍岐南在病房门口等了她很久,也没见她回来。他担心她是否是碰上了围追堵截的记者,就亲自出去找她了。

他绕了医院一圈也没找到她。

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是在心内科病房的安全通道口找到的她。

那时,她正靠在安全通道的墙角口,两眼空洞。原本罩在脸上的口罩,已经脱落了一半,另一半死气沉沉地挂在左耳上。

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她才终于回过身来,瞧了来人一眼,又重新埋下头不予理会。

霍岐南也不说话,只安静地靠在另一个角落,仿佛是在与她对峙。

长久之后,夏悠才慢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眼皮也不抬,对着空气问。

“有火吗?借口火。”

呲喇——

火石碰撞之后,产生火花。

霍岐南走过去,将火源对准她的烟头,递了上去。灰暗的安全通道口,终于多了一丝光亮。

狭长的女式香烟在夏悠的指尖开出火花来,离得很近,霍岐南能看见她手握烟蒂的指尖,是颤抖的。

霍岐南静默地靠在一旁,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是一句陈述句。

“何出此言?”

“她姓阮,叫阮润。”

“难道她就不能跟她爸姓?”夏悠失笑。

霍岐南没有应答。

片刻后,夏悠才吐了圈烟,唇角微勾,笑容稍显魅惑:“好了,不跟你开玩笑。她确实不是我亲生女儿。”

“你的养女?”

“不,我没有和她办理过领养手续。确切来说,我连她的养母都算不上。我顶多,就是一个顶着她妈妈头衔的女人。”

“什么叫做…顶着她妈妈头衔?”

“她是孤儿院里的孩子。”

“孤儿院里的孩子?”霍岐南蹙眉。

“是啊。”夏悠呷了一口烟:“大约一年多前,一次慈善活动,正好去到了盛城市郊的孤儿院,阮阮就是那里的孩子。听说,她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那天参加慈善活动,机缘巧合地,就认识了她。”

想起第一次遇见阮阮的模样,夏悠忍俊不禁地笑了,连指尖的烟蒂,都轻微抖动着:“一个很黏人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我,就巴着我的腿,喊我妈妈。我起先还以为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以为是我跟她妈妈长得很像,所以才被误认为是她妈妈。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打小就没见过她妈妈,连她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一个劲地喊我妈妈,还死活不松手。后来想起来,这跟牛皮糖一样粘人的小姑娘,跟我之间,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所以当时你就把她带走了?”霍岐南问。

夏悠摇摇头:“有次赶一场深夜的电台通告,结束后吃了点夜宵过敏,就跑医院去了。结果,在医院里,又碰到了阮阮。那时候是深夜,我连妆都没有画,素面朝天地,还带着口罩和围巾。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被阮阮认出来了,死缠着我喊妈妈,不肯松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大概是人的怜悯心起了作用,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孤儿院看望她。后来,听说孤儿院给予阮阮的医疗条件不太好,我就亲自把她带在身边照顾了。”

“就这样?”霍岐南倒是有些意外了。

“当然。”

烟草燃尽,只剩下一圈烟蒂。夏悠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她眯眼笑着:“你不觉得一个单身女演员,随身带着一个孤儿院小女孩,更容易引起外界的同情心,从而塑造我善良的、悲天悯人的形象吗?”

“你不是这样的人。”笃定的音调。

“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霍岐南略微皱眉,终于从对峙的墙角处站直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当初为什么要掌掴记者,害自己陷入现在这样的窘境?接不到通告,演艺合约被终止。甚至走到哪里,都像个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夏悠翻了翻眼皮,不以为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么垃圾的人。”

“掌掴记者是因为阮阮吧。”霍岐南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猜想。

“你胡说什么呢?我看起来会像是那么天真愚蠢的人吗?”

霍岐南比夏悠高了一头,此刻,他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夏悠稍显窘迫的表情。他也不避讳,只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刚才在病房里,我听见睡着的阮阮,在梦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什么?”

“她说,记者叔叔,我求你不要拍我妈妈。”

闻言,夏悠瞬间一怔。片刻后,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霍岐南,眼里有些隐约的水光:“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

她轻轻地叹气:“我以为我已经保护好了她,没想到,还是伤害了她。”

夏悠嘴唇紧闭,良久之后,她才缓缓打开唇腔,说:“那天夜里,她忽然发高烧,我抱着她到医院看急诊,被跟拍的记者看见了。他们以为阮阮是我的私生女,跟拍了一通。我不想阮阮曝光在不堪入目的报纸上,再加上着急阮阮的病情,一怒之下掌掴了记者,摔了相机。”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不是你的错。”霍岐南问得理所当然。

“因为我不想阮阮曝光在人前,她本身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无良的媒体,再在她的身世上添油加醋。每个人都有尊严,孤儿也有。”夏悠推开面前的霍岐南,往外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花了很多钱去买通了那两个记者的嘴。未来,我希望你也别说出来。”

“阮阮的病治得好吗?”

“治不好。”夏悠背对着他:“除非换心。”

夏悠的背影,在安全通道口稀疏的灯光下,显得无足轻重,仿佛已经融入在了黑暗里,很远又很近。

突如其来地,霍岐南忽然问了一句。

“夏悠,你有过孩子吗?”

“有过。”

“后来呢?”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打了。”

夏悠耸耸肩:“一不小心怀了个孽种,顺手就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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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几个小时折腾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病房里的窗帘隙开了一条缝。鱼肚白似的光亮,从□□的缝隙里透出来,逐渐在地面上拔长。

夏悠坐在阮阮的床边,一夜未眠的脸上,明显的憔悴。

赵医生又替阮阮做了一遍检查,在确定阮阮的身体状况已经平稳下来后,才朝夏悠点了点头,示意暂时无碍,转身离开病房。

赵医生走后的第一时间,夏悠也从病床边站起身来,拎起随身的大衣,扯上口罩。

“走吧,现在刚到早晨五点,两个小时的车程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开工。”末了,她还不忘俯身给阮阮一个吻:“趁这小家伙现在还没醒,咱们赶紧走。不然待会她见了我,估计就走不成了。”

夏悠扬起大衣,动作干净利落地穿上。然而,还未等她将手套进袖管,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的大衣取走了。

“不用回去了。”霍岐南说。

“为什么?”

“我已经通知了,因为我的缘故,今天不开工。”

夏悠花了三分钟消化这句话,等反应过来之后,她才低垂着眉眼,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

夏悠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沉眉思索了片刻,问:“不过即便是你不出席,摄制组也是要开工的。算了,我还是想办法回去吧。”

“摄制组在保护区内的一切活动,都需要我授权。没有授权,无法进行拍摄。”他声音果断,像是在裁决生死。

夏悠淡淡地点头:“无论如何,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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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夏悠早已经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

原本她还惦记着拍摄,不敢睡着。现在,霍岐南说拍摄终止了。她连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都没了,连着打了几个呵欠,靠在病房里的沙发上就睡着了。

病房内是恒温的,夏悠靠着的沙发,正对着中央空调的通风口。连绵不断的热风往她头顶刮,揉动着她细碎的头发。霍岐南站在她身后的阳台边,稀疏的光束打在她的发上,连头发丝上都闪着金灿灿光晕。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

在温暖的空调房内,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夏悠的肩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他只觉得,被风吹着,她一定是冷的。

若是此刻的夏悠醒着,估计会嘲笑他是怪人的想法。只不过后来他细细想想,夏悠的性子有点烈,估计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不是跟他说话,而是直接把衣服摔在地上。

不过,好在她现在睡着了,温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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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早晨七点,霍岐南准备下楼替夏悠和阮阮买早饭。

这个时间的医院里,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走廊里,也不再像是几个小时夜半前的冷清,多了点谈话的吵闹,多了点人气。

霍岐南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可还没走几步,就有人朝他撞了上来。

霍岐南低头,才发现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背着个卡通书包。

他站得稳,没什么大碍。反倒是那名小男孩,被他庞然大物一般地冲击,已经弹到了地上。

“没事吧?”霍岐南赶忙低头扶他。

小男孩拍拍屁股站起来:“没事。”

“小心点看路,别再摔着了。”

“好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