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将心底那一丝异样压下,龙祁钰将茶杯轻轻搁置在桌上,掸了掸衣袖,淡然道:“我跟你去见皇上。”

“世子!”

“世子殿下!”

喜儿与管家同时出声欲阻止他,却被龙祁钰制住了,蔼然叹道:“这其中恐怕是有些误会,我先入宫去见皇上,你们不必惊慌。”说罢,他面向一直斜倚着门口的秦观:“秦大人,走吧。”

秦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很快被他掩饰了去,站直身子给他让出路让他先出去,微微一笑,伸出手示意他先行:“世子,请。”

龙祁钰略略颔首,脸上丝毫不见慌乱,施施然负手走下台阶。

见状,秦观挑了挑眉,眸光自庭院中那些禁卫军身上一扫而过,其余人便纷纷转身离开。

“世子…”喜儿焦急地看着被那些禁卫军包围在中央的龙祁钰。

侧首瞥一眼他,龙祁钰抿了抿唇,方道:“你们切莫惊慌,我先入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语落,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世子殿下…”

巍峨的宫殿拔地而起,金砖铺地,玉石为栏,奢华富丽自是非比寻常。重重朱红色宫门次第而开,数名腰挎金刀的禁卫军在宫中来来回回巡逻,整齐的脚步声在宫道中犹为响亮。

龙祁钰不紧不慢跟在秦观身后,低头垂眸,让人看不清楚此时他脸上是什么情绪。

与身后那些神情严肃的禁卫军相反,秦观悠然踩着步伐,仿佛此去不是带着有“叛党”之嫌的龙祁钰入宫面圣,而是去赴那仙宫琼楼里的蟠桃之宴。

嘴角噙着一抹谈淡的笑,秦观忽地出声:“世子,你可知皇上为何突然命我等拿下你?”

龙祁钰侧首瞥一眼他,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似有还无的浅笑,好似一张做工精致的面具,将所有真实表情都挡在了后面。

“我并不知道。”沉吟片刻,龙祁钰如是应道。

秦观挑眉睇着他,状似遗憾的叹息一声:“那还真是可惜。”

龙祁钰默然抿唇,不语。

对于他的刻意无视,秦观也不在意,斜勾起一边的唇角自顾自笑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呢,是对你不好的;至于另一种人,则是对你好的。”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龙祁钰。“世子,你会选择哪种人?”

有些莫名的看了看他,龙祁钰虽不解倒也回答了:“这还有选择的吗?自然是对自己好的。”

“呵!”闻得此言,秦观却是低低笑出声来。

龙祁钰拧眉看向他。

以拳头掩在唇边,秦观轻咳一声,叹息一般说道:“我倒是比较喜欢前一种人。”

龙祁钰瞅他的眼神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眼神,秦观慵懒的勾起唇,漫不经心的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宫门,吐出的话不知是解释给龙祁钰听,还是只是无聊说说。

“第一种人是对你不好的人,这种人可能是不喜欢你的人,也可能是与你无缘无故的陌生人,这种人会轻而易举将所有真实情绪摆在脸上,表现在言行间。至于另一种人,则是对你好的人,这种人…在我看来,却是最令人觉得恐惧的。”

“为什么?”

斜睨着他,秦观似笑非笑:“对你好的,要么是真的对你好,要么是对你有所求,若是前一种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若是后一种,他对你有所求,必定会想尽办法讨你欢心。口蜜腹剑,这种人难道还不可怕?”

说到最后,他饶有深意地眯起眼眸,对着龙祁钰微微一笑。

背后无端涌起一股森冷的寒意,龙祁钰皱了皱眉,努力将那一丝异样抛开,对着秦观嗤笑道:“歪理邪说!”

秦观也不介意他的嘲讽,懒懒道:“不管是否是歪理,它总归也是个理。”

龙祁钰眉头拧得更紧,正欲开口说什么,就被他突兀的出声打断。

“世子,快到了。”

最后一道宫门徐徐打开,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通往朝堂朝云殿的皇宫御道,龙祁钰不慌不忙步入其中。

“咔嚓——”

刚刚走到朝云殿门口,两名侍卫忽然将刀架在龙祁钰脖子上。

闪着寒光的大刀抵住了脖颈,龙祁钰脸上未见惊慌,平静转眸看向那两名侍卫。“你们这是作什么。”

他说这话时眼中一片漠然,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却让两名侍卫心中一惊,抵在他脖子上的刀不自觉的往回缩了些。

趁着这空档,龙祁钰抬手就拂开了两人的刀,信步走入大殿。

“诶?你——”两名小侍卫又不敢轻易伤了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大殿。

“下去吧。”冲那两名侍卫摆摆手,秦观低声吩咐。

“是,秦统领。”

两名侍卫悄然退下。

朝中所有的大臣几乎都在殿中,随着龙祁钰的到来,众人纷纷侧首看向龙祁钰,不时有两三人聚头窃窃私语,打量着他的目光也越发的复杂。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左右二相,一见龙祁钰,左相董元卿立刻投来怨恨的一眼,右相柳意则是似笑非笑盯着他,那诡异的笑容看得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龙椅上的皇上本来懒懒倚靠着,抬头看到龙祁钰进来了,立刻弹坐起身。

“参见皇上。”对于周遭的喧闹视而不见,龙祁钰面朝大殿正中央恭敬的颔首道。

“免礼。”皇上古古怪怪瞅他一眼,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左相的盯视下讪笑着闭上嘴。

大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撮在龙祁钰身上,屏息以待,无人轻易出声。

短暂的沉默最终被左相打断,他冷笑着看向龙祁钰,吐出的话愈发犀利凌人:“大胆龙祁钰,见到皇上为何不跪!”

“皇上准我面圣不用行跪拜之礼。”龙祁钰眼皮都不曾掀动一下。

闻言,董元卿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哈哈大笑,粗哑的笑声在大殿中显得尤为刺耳。他边笑边说:“龙祁钰,你这叛党余孽,还不知罪?!”

眸光陡然变得凌厉,龙祁钰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的笑,一字一顿的说道:“左相大人,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祸从口出?”

董元卿狞笑一声:“我只知,龙祁钰世子殿下,今日你是妄想出这朝堂一步了!”

“皇上,此事必定有误会,皇上彻查清楚再定罪不迟啊。”秦太傅上前两步,面朝皇上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骏平王也忙上前:“皇上,兹事体大,请皇上三思啊!”

“诶?王爷,秦太傅,这件事证据确凿,你们为何还要帮那龙祁钰脱罪!”迟迟没有开口的柳意眯起眼睛,侧首看向龙祁钰:“世子,想不到你竟是那前朝乱党余党,着实让老夫震惊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蜷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龙祁钰表面上毫无动容。

“右相,单凭一块小小玉佩就认定祁钰是那乱党之后…”狠狠拂袖,骏平王面色不善:“未免也太过轻率了!”

右相柳意状似不经意的挑眉:“王爷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总是为这龙祁钰说好话,难不成…王爷你早就知道龙祁钰是叛党贼子余党?!”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加重语调,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不断在骏平王身上打转。

“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被下面一干人吵得头痛的皇上重重一拍龙椅,不耐烦地喝道:“再吵朕让你们都去那大牢里待几天得了!”

喧闹的大殿慢慢静了下来。

脑海中隐隐闪过些什么,被龙祁钰很快甩开,微微凛神,他面向皇上:“皇上,臣不明白两位相爷的意思,我何时成了那叛党之后了?”

龙椅上的皇帝讪讪摸摸鼻头,求救似的看向左相:“左相,快说说。”

骏平王眉头紧皱,想要开口却又被左相抢了话头:“龙祁钰世子,你难道当真不知?”

“不知。”

对于他的回答,左相更是笑得得意,伸手将一块东西展现在龙祁钰面前:“你可还认得此物?”

他的手中,是一张用血色字写下的血书!

龙祁钰的眸光在看到开头那句“吾儿祁钰…”就凝住了,拧眉看着那一纸血书。

那血书的最末尾,写的是…

凌相思绝笔。

凌相思,提起这个名字或许大多数人都不识得她,可是,若是提起她的另一个身份,便是无人不知?

前朝太子妃,名唤相思!

当年太子府满门抄斩,太子妃当时怀有身孕去了祁山拜佛,后来又被神秘人救走才逃过一劫。当时民间都盛传太子妃当年虽逃过了灭门之祸,却在生下腹中胎儿时难产而亡,连带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祁钰…”

耳畔仿佛有个极其哀恸的声音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有个模糊的身影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鲜红的血染红了纯白的雪…

龙祁钰心中重重一颤。

那是…

不容他细想,左相将那血书收回,冷笑着说:“皇上已经看过,证实的确是当年的太子妃的笔迹。”顿了顿,他继续道:“或许这不足以定罪,不过…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你就是当年废太子明润的儿子!”

视线越过龙祁钰肩头落在大殿中某一处,左相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心中骤然蔓延开一股浓浓不安,龙祁钰在此刻忽然有种马上转身离开的念头,却是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没有错过龙祁钰转瞬间的动容之色,左相脸上的笑容几近扭曲,狞声笑道:“是不是啊?沈大人。”

轰——

耳边一声惊雷突兀的炸开,龙祁钰只觉得浑身气血都涌上了头顶,让他难受得无法思考,耳畔只有左相说的那最后三个字不断回响。

他说…沈大人…

极其缓慢的转过身,龙祁钰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缓缓从朝臣中走出的人,浑身僵硬的呆在原地,动也未动。

大殿门口,秦观微眯起眼眸看着这一切,眼底隐隐浮动着什么,意味不明。

天际,大片大片的黑云覆盖住了天空,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断砸下,最后越来越大,终于转变成瓢泼大雨。

第四十六章 背叛

大殿外惊雷阵阵,滚滚乌云将天际的那一丝亮光慢慢遮掩住,殿中慢慢暗了下来,有身着蓝色长衫的小太监快步上前,点亮了几盏烛台,大殿内这才恢复了光亮。

目光死死盯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从众多朝臣中走出,龙祁钰紧抿了唇,眼底的震惊渐渐被其他复杂的情绪隐去。

“沈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扫一眼沈容和,皇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随意敲击着龙椅的扶手,随口问道:“要说就快些说,朕今日头疼得紧。”

话音刚落,右相的声音便适时响起。“皇上,这能证明龙祁钰身份之人,其中便有沈大人。”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瞥一眼龙祁钰,却发现他此时脸上没有一丝涟漪,看不出情绪,只是一瞬不瞬地死盯着沈容和的背影。

渀佛没有注意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沈容和朝龙椅上的皇上略略颔首:“家父本是前朝太子身边的幕僚,后来投诚皇上,这件事…想必皇上还记得吧。”

皇上不无惊讶的看了看他,外头想了想,含糊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吧。”

“当初家父与太子相交,却不想太子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说到这里,沈容和语气一滞,似乎朝龙祁钰所在的方向略略侧首,又很快低下头,继续道:“家父在世时,曾亲口告诉我,当年太子妃相思的孩子并未夭折,而是被人救走了。”

垂在袍袖中的手缓缓蜷缩成拳,龙祁钰定定地看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眸底有惊疑、受伤、震惊等情绪一一流转而过,复杂难辨,最后沉淀成哀恸绝望的深沉。

“沈容和,你…”张嘴想要说斥责他,却又在触及那人清冽如雪的眸光时戛然声息。

“时隔多年,且沈大人你的父亲已不在世,如何能证明祁钰便是当初太子妃的孩子?”骏平王上前两步与沈容和对视,语气颇为不善地嘲讽道:“还是说,沈大人你能请出你那已过世的父亲来堂上作证?!”

沈容和挑了挑眉,没有作声。

见他迟迟不语,骏平王讽笑一声,面朝皇上:“皇上,这些所谓的证据也不过是些片面之词罢了,祁钰这几年南征北战为咱们大龙朝尽了多少心力,难道皇上你还不知道吗!”

“这——”皇上顿时一脸难色,无言以对。

“皇上,臣等并非是靠什么片面之词,皇上也看过那血书了,确认是前朝太子妃凌相思的笔迹。”左相眯着眼睛,眼光犀利。

“若是王爷认为我等是在诬陷世子,那么大可任由我们前往那安豫王府搜一搜,如何?”右相气定神闲地摇着头。

“你强词夺理!”骏平王怒极。

“你蛮不讲理。”左相冷哼。

“你闭嘴!”

“我看闭嘴的应当是王爷!”

两方的朝臣吵成一团,反倒是事情的中心主角龙祁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吵,并没有插嘴。

“你们先冷静一下,冷静些!”眼看双方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秦太傅急得头发都快掉了。

“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终于受不了底下不绝于耳的争执声,皇上大喝一声,冲下面斥道:“你们这么喜欢吵就给朕出去吵!”

方才差点闹成一团的人各自整了整略有褶皱的衣衫,互相冷哼着背过身去,谁也不肯服输。

倏地,右相笑眯眯看一眼龙祁钰,沉声道:“皇上,臣还有一物可证明龙祁钰乃是那叛党之后。”

“哦?柳爱卿所说的是何物?”皇上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头。

右相眼中的笑意更浓,看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冲着一直沉默的沈容和投去淡淡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