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

“请进。”夙沙不错嘴巴努了努,无辜地看着他。

慕枕流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坐在地上的可怜样,推门入房,反手关门,然后站在门边等了会儿。

静悄悄的,好似外头空无一人。

过了会儿,伙计送热水来,慕枕流打开门,伙计进屋放水桶,门对面蜷缩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进屋时什么模样,现在就是什么模样。

慕枕流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伙计道:“为那位公子准备一间上房。”

伙计不及答应,就听夙沙不错闷闷地说:“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睡,我怕黑。”

慕枕流:“…”

夙沙不错继续道:“我不但怕黑,还怕鬼。”

慕枕流道:“你以前是怎么睡的?”

夙沙不错道:“有侍从。”

“人呢?”

“没带。”

“为何?”

夙沙不错抬眼,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收留我已是勉强,你一定不会再收留我的侍从。”

慕枕流道:“为何一定要我收留你?”

他并不期望能得到答案,只是顺口一问。夙沙不错却认认真真地想着:“现在不能说。”

“何时能说?”

“见到高邈时。”

慕枕流微微蹙眉。

夙沙不错道:“或者,你相信高邈不是一个好人时。”

慕枕流打发走伙计,然后当着他的面,沉默地关上门。

夙沙不错淡定的脸瞬间黑下来,眼睛瞪着门,手里捏着一锭银子,慢慢捏成长条,又重新搓圆,来回数次,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

楼梯登登地传来一长串急促的脚步声。

局丞探出头,左右看看,看到夙沙不错,立刻冲了过来:“慕大人呢?”

夙沙不错朝门一指。

局丞正要敲门,又回转身来看他:“夙沙公子为何…坐于此地?”

夙沙不错道:“他不让我进门。”

这句话自然可以产生无数种联想,事实上,局丞也的确如此做了。他想起床前的两双鞋子,看到夙沙不错脚上穿的果然是其中之一,心中已有了猜测。

“大人是否对今天的招待有所不满?”

夙沙不错抬起眼皮。

局丞道:“香满园虽是一家…咳,但是比城内大多数的客栈都要好得多。而且离华悦楼极近,我是担心大人身体不适,才就近选择,并无其他意图。”

夙沙不错头靠着门,慢慢地闭上眼睛,竟是懒得搭理的模样。

局丞怫然。在他眼里,夙沙不错即使是慕枕流的家眷,也是一介平民,自己与他说话已是纡尊降贵,他竟还摆脸色给自己看,实在是目中无人之极,不识抬举之极!

慕枕流洗完澡就听到门外有动静,匆忙穿好衣服开门,见局丞站在门口,脸色发黑,忙道:“见谅见谅!不知是局丞光临,让你久等。”

局丞这才缓了脸色,微笑道:“夙沙公子因何坐在外头?九月可不似八月,夜间风凉,易受风寒。”

慕枕流道:“哦,他…”顿了顿,想起夙沙不错说他是自己的家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夙沙不错闻言看他,满脸委屈。

局丞见两人相对无言,以为是吵了架,碍于面子,不好低头,心想:不如自己做个和事老,搭个梯子让他们言归于好,日后他们自会记得自己的好处。他道:“既是一家人,何至于置气到分两家的地步?不如进屋来,将话说开。”他笑眯眯地看着夙沙不错,丝毫看不出曾暗暗发怒。

慕枕流无声地叹了口气,侧身道:“进来吧。”

夙沙不错这才慢吞吞地起身,跟在局丞后面进屋。

局丞在桌边坐下:“官邸已经收拾干净,我是来请大人…与夙沙公子移驾。”

慕枕流道:“现在?”

局丞道:“大人放心,日常所需,一应俱全,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叫人置办。”

慕枕流道:“天色已晚,我怕兴师动众,打扰诸位。”

局丞道:“既是如此,我明日再来。大人与夙沙公子早点歇息。”

慕枕流只好送他出门。

到门口,局丞突然停下脚步道:“大人今日说要与廖大人办理交接。”

慕枕流道:“可有不妥?”

局丞道:“廖大人年事已高,能早日还乡,想来十分欢喜。大人交接时,有何不明,尽可问我,这些年局中事务大体都由我督办,即是廖大人不清楚的,我也无所不知。”

言下之意,竟是暗指老掌局早被架空。

慕枕流似糊涂非糊涂地道了谢,将人送走,关上门,一回头,就看到夙沙不错单手支着腮,侧躺在床上看他。

第11章 传闻

“你…”

夙沙不错刚说了一个字,慕枕流就吹熄了蜡烛,摸黑上床,从夙沙不错的身下抢了一角被子,盖住肚子,睡了。

“我还未洗澡。”夙沙不错慢吞吞地说。

慕枕流身体往外让了让,中间空出半尺的距离。

夙沙不错道:“真的没有。”

慕枕流道:“再退我便掉下去了。”

夙沙不错长臂一揽,将人往里拢。

慕枕流睁开眼睛。

屋黑,床更黑。

就算面对面,彼此呼吸可闻,也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慕枕流翻了个身,面朝外,背朝夙沙不错:“睡吧。”

夙沙不错对着黑暗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一翻身,背对着慕枕流。

等后面完全没动静了,慕枕流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两人虽一路同行,但同床共枕还是首次,都睡得不踏实。

起来时,慕枕流双眼发红,夙沙不错精神不振。夙沙不错见慕枕流看着自己,立刻打起精神来。

慕枕流叹息道:“何苦?”

夙沙不错咬牙道:“总会习惯的。”

他固执起来像个孩子,而慕枕流早已过了和孩子计较的年纪。不管他有何目的,只要没有露出狐狸尾巴,慕枕流就懒得管他。

不是心宽,实在是,他要管的事情太多了。

到了军器局,就看到局丞领着五室令在忙碌地整理文书,见他到来,局丞立马从文书中抬头,笑眯眯地迎上来:“大人来得真早!可用了早点?”

慕枕流笑着拱手:“多谢。用过了。”

局丞道:“这是这些年来,从局中过手的公文的一部分,我们先帮你整理一下,编个目录出来。”

慕枕流道:“多谢诸位。”

室令们纷纷道:“自当尽力。”

慕枕流道:“廖大人何在?”

局丞笑意浅了几分,道:“今早未曾见他。廖大人往日里就不大来局里,慕大人既来,廖大人想来也是乐得清闲。慕大人有甚疑问,只管与我说来。”

慕枕流只好随他进屋。

至傍晚,局丞等人催促慕枕流迁居官邸,慕枕流推辞不过,只好回客栈收拾东西。夙沙不错并不在客栈,慕枕流留了个口信,带着行李退房。

官邸与军器局相通,是三进院落。

慕枕流刚将行礼放入主人房,夙沙不错就赶到了。不但赶到了,还赶得惊天动地——一个门房,两个差役在后头追,他在前面跑。

跑到慕枕流跟前,不等其他人发话,夙沙不错先声夺人:“你竟始乱终弃!”

慕枕流:“…”

差役和门房被他一句话吼住了。

局丞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慕枕流对差役等人道:“无妨,他是我的…朋友。”

差役们这才退下。

局丞等人回过神来,抱拳道:“夙沙公子。”

夙沙不错一一见礼,道:“今日是我和漱石的乔迁大喜!感谢各位赏面,就由在下做东,去城中的华悦楼,好好庆贺一番。”

局丞等人都道:“理当由我等孝敬!”

夙沙不错摆手道:“何以见外?”

双方一唱一和,欢欢喜喜地往华悦楼去了。

慕枕流被他们簇拥在中央,根本无需发表意见,就已经被决定了意见。

到了华悦楼,自然又是一番觥筹交错。慕枕流不敢喝多,有了上次“醉酒”打底,这次喝了个两分醉,众人就不敢再劝酒了。

喝到半酣,慕枕流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理当请廖大人同饮啊。”

局丞笑道:“慕大人即便请了廖大人,廖大人也未必愿意来。”

“这是何故?莫非,廖大人对我有所不满?”慕枕流佯作惊慌。

局丞道:“慕大人初来,所以没听过军器局中的三宝啊。”

慕枕流道:“请局丞指点。”

局丞道:“军器局第一宝,乃是风水宝地。慕大人有所不知,这军器局原是一位仙人的道场,仙人飞升之后,这里便成了无主之地,后来就改为军器局了。”

慕枕流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此说来,军器局日后说不定还要有大造化!”

局丞跟着笑道:“谁说不是呢。当初知府想将衙门迁过来,廖大人都已经点头了,只有我们几个极力反对,肥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这块风水宝地保住呀。”

慕枕流连忙端起酒杯,敬了在座诸人一杯。

局丞又道:“这军器局的第二宝,乃是我们的镇局宝戟。传说,这宝戟与当世三大名剑之一钝光是同胞兄弟,都是王阳林大师的心血之作,还是从一个炉子里出来的。”

夙沙不错感兴趣地问道:“三大名剑之中,不触锋传说被收藏于南疆王府,钝光是东海逍遥岛的镇岛之宝,吾妻下落不明,都是只闻其名,无缘得见,实在是习武之人的至大不幸!若是能看看钝光的同胞兄弟,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

局丞道:“这有何难,只要慕大人一句话,夙沙公子莫说是看,即便是挂在床头日日夜夜欣赏,也使得。”

慕枕流摆手道:“此乃镇府之宝,怎可如此!”

局丞道:“放在大人的官邸,岂不比任何地方都安全百倍?”

夙沙不错大笑道:“确实如此。”

慕枕流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暗暗检讨,自己是否有点纵容他太过。

局丞道:“说到这第三宝,却是比前两样更加羡煞旁人。”

室令们都窃笑起来。

慕枕流十分捧场,顺势问道:“究竟是何宝?”

牌室令忍不住道:“便是廖大人家中的娇妻美妾。光是平波城一地,廖大人便纳了三房美妾,其中一位还曾是香满园的头牌姑娘,加上廖大人在各地搜罗的美人,人数之众,堪比三宫六院。”

局丞道:“慎言。”

牌室令笑道:“许是夸张了一些,不过在平波城中,绝对是独一份了!”

慕枕流低头啜了口酒。

局丞道:“因此,廖大人到平波城之后,就打听大户人家的住宅,还不曾住过官邸。”

这种官员的私事,慕枕流不好插口,只好笑而不语。

几个室令说得兴起,将坊间传闻统统拿出来说,其中提到最多的,自然是老掌局。

宴后,局丞等人驾车离开,慕枕流和夙沙不错走路回府。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离开不拘一格庄这么久,难道不担心庄中事务无人料理?”

夙沙不错哼哼了两声。

慕枕流见他不悦,道:“夙沙公子?”

夙沙不错道:“慕大人在下逐客令?”

慕枕流道:“倒也不是。”

夙沙不错道:“哦,那慕大人是关心在下了?”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似乎从未将自己当做客人,那么,慕某如何能下逐客令呢?”

夙沙不错笑了:“莫非你将我当成自己人?”

慕枕流摇头道:“慕某将夙沙公子当成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夙沙公子心目中,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夙沙不错道:“既是家眷,自然是自己人了。”

慕枕流道:“既然如此,还请夙沙公子坦言相告。为何要见广甫?为何要留在军器局?又为何…要离间我与广甫的关系?”

夙沙不错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悠悠然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之后,才道:“我以为,以你的脾性,会忍住不问。”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步步紧逼,慕某已无路可退。”

夙沙不错道:“我若是不说,你自然不会安心。”

慕枕流道:“但求心安。”

夙沙不错缓缓道:“受人之托。”

“何人?”

夙沙不错道:“等你那位广甫到时,自然会真相大白。”

慕枕流皱眉。

夙沙不错道:“但是有一句话,请恕我不能认同。我并非离间你与你那位广甫。所谓离间,乃是从中挑拨,而我说的句句属实,是让你认清楚他的真面目。”

慕枕流道:“你是好意?”

“好意。”

慕枕流道:“如何证明?”

夙沙不错扬眉:“为何要证明?”

慕枕流道:“因为你住在我的屋檐下。”

夙沙不错道:“你要我如何证明?”

慕枕流道:“帮我查一个人。”

“高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慕枕流摇头道:“是廖大人。”

夙沙不错顿时兴致缺缺:“一个好色的老头?”

慕枕流道:“片面之词,未足采信。”

夙沙不错想了想,有了几分兴趣:“莫非,你认为今日局丞他们所言,是故意诬陷?”

慕枕流道:“凭空揣测,有恶意中伤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