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不错又哼哼了。

慕枕流道:“若是你查清楚了,我便…”

“如何?”

“答应你暂时留宿。”

夙沙不错道:“好像不管你答应与否,我都已经留宿了。”

慕枕流道:“那是我还未表态。”

夙沙不错道:“若是你不同意会如何?”

慕枕流转头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夙沙不错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慕枕流道:“的确。那么,夙沙公子也该设身处地地为慕某想想。”

夙沙不错:“…”

入夜,依旧是一张床,两个人。且这张床比客栈得还要窄一些,慕枕流和夙沙不错并肩躺在床上,虽是窝在各自的被窝里,但仍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

夙沙不错见慕枕流翻了好几次身,始终睡不着,终于出声道:“你既然答应了,便不得反悔。”

慕枕流背对着他,许久才道:“睡吧。”

次日一大早,就不见了夙沙不错的踪影。

慕枕流也不问,径自去了军器局,与局丞等人继续昨日文书的整理。不整理不知道,军器局来往的公文异常繁琐。不止有天机府的,还有各地驻军的。

慕枕流问局丞:“据我所知,军器局直属天机府,各地驻军无权索要军器。”

局丞道:“原是如此。后来南疆异动时,望南府一面书信朝廷,要求朝廷派兵援助,一面写信给各大军器局,索要军器,说是事急从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没多久,天机府也下令给各地军器局,直接从各地军器局调了大批兵器运往望南府,开了先例。”

慕枕流摇头道:“律法不依,规矩不守,是乱之征兆!”

局丞道:“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忧心。天机府当时只给了几地驻军此等权限,除了这几个地方之外,其他地方也是不能的。”

慕枕流道:“哪几个地方?”

“一是望南府,它与南疆隔江相望,是我朝边防的重中之重。另外两个分别是东北长寿府与西北隆昌府。”

慕枕流将东北长寿府与西北隆昌府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

外头进来一个差役,在局丞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

局丞听够了,才虎着脸道:“没见到慕大人在此吗?有什么话应当先告知慕大人!”

差役忙向慕枕流作揖求饶。

慕枕流道:“究竟何事?”

局丞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廖大人的家眷,在当铺兑换了些物什,离开时,不慎将兑换的银票掉在了地上,被风吹起,引起了一阵骚动。”

弩室令道:“既然引起骚动,想必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差役道:“街上都传说有十几万两。”

局丞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十几万两,放在哪里都算是一笔巨资了。

慕枕流脸色不变,道:“廖大人家眷是否平安到家?”

局丞道:“这样一笔大数目,怕是会引人觊觎,进而铤而走险。”

差役道:“应是平安到家了。”

局丞道:“以我看你,还是派几个人保护廖大人为上。”

慕枕流道:“此事,还是要廖大人自己开口才是。”

局丞连声道是,这件事便揭过不提。

晚上,夙沙不错回来,倒头就睡。

慕枕流原想问他是否知道廖大人家眷在街上掉出银票之事,见状反倒不好问了。

到了半夜,差役突然急促地敲门。

慕枕流披衣开门。

差役道:“廖大人,廖大人…自尽了!”

第12章 嘱托

夜幕深沉,浓郁的黑色铺天盖地,仿佛要从围墙上翻涌过来。

慕枕流打发走差役后,并没有回床上,而是点了蜡烛,悄悄地去了书房。局丞等人见他轻车简从,行李少得可怜,自掏腰包,准备了几套书和一套文房四宝。

书是四书五经,中规中矩,最正经不过。

慕枕流铺开纸,磨了墨,提起笔,慢慢地写了个廖字。

门动了下,地上的影子微晃。

慕枕流抬头。

夙沙不错穿着单衣,站在门口:“你在写挽词?”

慕枕流摇头道:“我与廖公只有一面之缘,想写也无从落笔。”

夙沙不错道:“这有何难?只管写,官位不大不小,走时不老不少,家中妻妾成群,日日左拥右抱。生时享乐,死也无憾。”

慕枕流道:“你查过了?”

夙沙不错道:“有甚好查的?统共是一妻八妾十二通房,生了十二朵金花,出嫁了九个,还有三个。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一个两岁。”

慕枕流道:“无子?”

夙沙不错冷哼道:“后宅阴盛阳衰,不奇怪。”

慕枕流道:“那十几万两银票的传闻属实?”

夙沙不错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几万两的银票,我只知道,以他的俸禄绝供不起家中妻妾的开销。”

慕枕流搁笔,将纸举起来看了看,又慢慢地折起,丢入纸篓里,端起蜡烛往外走,路过夙沙不错的时候,脚步微停:“你也要写字?”

夙沙不错道:“文官都像你这样?”

“怎样?”

“半夜三更不睡觉,没事就到书房练笔?”

慕枕流笑了:“像我这般勤奋的不多。”

夙沙不错松了口气道:“好在像你这样的不多。”

“何解?”

夙沙不错负手越过他:“不是每个枕边人半夜三更被吵醒之后,都像我这般好讲话。”

慕枕流:“…”

前军器局掌局自尽之事在平波城掀起轩然大波!加上他的家眷在当铺兑换到十几万两银子的传闻,一时间,各种流言甚嚣尘上。老掌局的“自尽”,也被凭空添加了“畏罪”二字。

局丞等人一大早就来衙门探听消息,嘴里不停地说:“廖大人此举,真是大大地出人意表啊!”

慕枕流让他们稍安勿躁,静待知府的消息。尽管老掌局是军器局的人,但人命官司是知府的职责,昨天夜里派人通知的也是知府衙门的人。

发生这么大的事,局丞等人都没心情处理公务,坐在一起就这件事展开了浮想联翩的讨论。

慕枕流十分沉得住气,一个人坐着看公文。

过了晌午,知府突然派人传唤牌室令。

牌室令吓了一跳,问道:“传…传唤我作甚?”

衙役道:“小人奉知府大人命令行事,余事不知。”

牌室令被带走后,其他几个室令惶惶不安,果然,没多久,弩室令、弓室令、甲室令和杂室令都被一一带走。杂室令是最后一个,他走后,局丞语气悲凉道:“大人,恐怕接下来就要轮到你我了。”

慕枕流从书中抬头:“循例问话罢了,局丞大人不必紧张。”

局丞压低声音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知府是瞿副阁的人。”

慕枕流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口中的瞿副阁是凌霄阁副阁主,瞿康云。在庄朝,只有登入凌霄阁,才能被称为相。好比沈正和如今是凌霄阁阁主,即正相,瞿康云是副阁主,即副相。方横斜虽然权倾朝野,但官位始终是天机府主,是不能被称为相爷的。

当年,方横斜还未横空出世,凌霄阁被沈正和、瞿康云把持,两人各自为政,斗争多年。后来,沈正和受今上厌弃,瞿康云被打压,短短几年,凌霄阁数度易主,势力大不如前,方横斜带领天机府另辟天地,凌霄阁被架空,不再是朝政中枢。

这次,南疆王冲击皇城,令方横斜失去圣宠,沈正和趁势复起,凌霄阁再受重用,一直韬光养晦的瞿康云也借机卷土重来。朝中局势变换,地方势力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比如平波城。

知府是瞿康云的人,是瞿系。

总兵是方横斜的人,是方系。

自己算是恩师的人,是沈系。

再加上,因为直属天机府,而直接归入方横斜旗下的军器局。

平波城的水,简直浑浊得一塌糊涂。

老掌局的死将成为一颗石头,丢入浑水中,不知会引来多少浑水摸鱼的人,也不知会搅乱多少趁火打劫的心。

“我只希望能早日查明真相,告慰廖大人在天之灵。”慕枕流收拾心情,端正态度。

局丞摇头道:“大人想得太简单了。廖大人劳碌了大半辈子,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怎会突然自尽?而且廖大人过世还不到一日,自尽之说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个个说得煞有其事。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慕枕流道:“依局丞大人之意?”

局丞满脸愁容,摇头道:“我一个小小的局丞,如何参悟得透内中乾坤。大人是沈相门生,高瞻远瞩,自然比我看得长远。”

正说着,知府就派衙役将局丞带走了。

他走时,脸上流露兔死狐悲的感伤,看得慕枕流心头一跳一跳的。

“好端端的,上演什么的生死别离,两情依依?”

夙沙不错的声音一插入,悲伤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慕枕流无奈道:“你今日怎么会待在府内?”

夙沙不错幽怨地说道:“慕大人没有下达任务,我自然不敢到处乱走。”

慕枕流看了他一眼,道:“夙沙公子何时变得如此温顺听话?”

温顺听话触了夙沙不错的逆鳞,他脸色立时就变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脚往茶几上一放,抖了抖,又放下来道:“你的虾兵蟹将都被带走了?”

慕枕流道:“还留了一个。”

“在哪里?”

慕枕流看着他。

夙沙不错怒道:“你说我是虾兵蟹将?”

慕枕流道:“还是你比较喜欢当龟丞相。”

夙沙不错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为何不能有心情开玩笑?”

“你的左膀右臂都被砍光了,接下来自然要轮到你了。”夙沙不错道,“如今这个世道,没判过冤案的官比没吃过盐的人还少。就算你是沈正和的门生,这里天高皇帝远的,你进去了,沈正和也保不住你。”

慕枕流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夙沙不错道:“你有两条路,一是等。二是求。”

慕枕流好脾气地说道:“还请夙沙公子指点。”

夙沙不错道:“等嘛,自然是等你的那位广甫兄。他是巡抚,代天巡守,兴致来了,砍几个知府也不是什么大事。”

慕枕流道:“那求呢?”

夙沙不错指了指自己。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能救我?”

夙沙不错道:“你若是诚心恳求,我倒可勉为其难地救你一救。”

慕枕流抬头,看到知府的衙役跟着门房往这里走来,一边站起一边道:“既然夙沙公子如此勉强,我还是等一等吧。”

夙沙不错道:“我早猜到了。”

“嗯?”

“你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正说着,衙役已经到了门口:“知府大人请掌局大人去一趟衙门。”

夙沙不错抖着脚,看慕枕流从容地往外走,悠然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慕枕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道:“你若是见到广甫,帮我将信给他。”他顿了顿,又道,“若是见不到,便罢了。”

夙沙不错等他跟着衙役走了,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

信封里面竟然是另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广甫兄亲启,夙沙公子勿拆。

夙沙不错冷着脸将信封撕拉一下拆了。

第13章 旁观

里面除了一封信之外,还有一个写着“广甫兄亲启”的信封,想来是料到外面两个信封保不住,特意备了一个,让他看完了再塞进去。

信里倒没说什么机密要闻,只是将自己来平波城的见闻一一写在里面,大抵是猜到这封信最后还是会落入夙沙不错的眼中,慕枕流对他只字未提,提到的全是他知道的。

夙沙不错捏着信,考虑是将它撕掉还是烧掉,考虑到最后,还是将信重新折好,塞入备下的信封中,贴身收起。

慕枕流来到知府,径自被带入内堂,等了会儿,才看到一个五十来岁,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身着官袍的男子从外头急匆匆地过来:“慕大人,久等久等!”

“俞大人。”慕枕流起身见礼。

知府道:“慕大人新官上任,本府早想拜访。奈何最近杂事缠身,真真是眨眼睛的工夫都没有!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反倒要慕大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是抱歉得很。”

慕枕流忙道:“俞大人言重了。”

两人客套了一番,知府叹气道:“我与廖大人同在平波城多年,也算是点头之交,廖大人出了这样的事,本府着实痛心不已啊!只是私情归私情,公事要分明。廖大人尸骨未寒,英魂犹在,我身为平波城父母官,一定要给他讨个公道,以慰他在天之灵。”

慕枕流道:“我与廖大人仅有一面之缘,未想竟是永别。”

知府惊讶道:“慕大人来平波城也有些时日了吧?”

慕枕流道:“局中交接事务俱由局丞大人主持。”

“原来如此。”知府慢慢地啜了口茶道,“慕大人初来乍到,你我头一回见面,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奈何我与慕大人一见如故,又同为凌霄阁人,这些话却是不吐不快啊!”

慕枕流抱拳道:“下官初入平波城,正如文盲读书,两眼墨黑,还要请俞大人多多指点。”

知府道:“指点不敢当。我只是为平波城忧心啊!不瞒老弟,我看廖大人的死另有蹊跷。”

慕枕流想要捧茶的手微微一顿,又缩了回来:“大人何出此言?莫非廖大人并非自尽?”

“仵作查验,的确是自尽。”

“这又蹊跷在何处?”

知府似笑非笑道:“慕老弟啊慕老弟,明人不说暗话。老弟进军器局这么多天,难道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廖大人虽然是军器局的掌局,可实权并不在他的手中。”

慕枕流叹气道:“听说廖大人家中娇妻美妾成群,心不在此啊。”

知府摆手道:“男人三妻四妾,实在平常。廖大人浸淫官场多年,焉能玩物丧志?他如此,是不得不如此。如今,沈相把持朝政,如日中天,慕老弟是沈相的得意门生,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何以来小小的平波城当个小小的军器局掌局?我看,是沈相爷也看出了平波城军器局中不一般的门道吧!”

慕枕流心中一凛,面上越发惶恐道:“实不相瞒。恩师让我来军器局,实是看中了五品之职,他老人家远在京师,纵然手眼通天,也想不到这平波城军器局中的名堂啊。”

知府看他一脸诚恳,也有些惊疑不定,暗道:莫非他来此的确是沈相误打误撞?

慕枕流又问道:“俞大人说的门道究竟是何门道?”

知府道:“慕大人可知,廖大人家私几何。”从慕大人到慕老弟,从慕老弟变回的慕大人,可看出知府对慕枕流的战略从试探到拉拢,再到试探。

慕枕流故作不知他称呼间的变化,老老实实地回答:“传闻廖大人家眷去了一趟当铺,便有了这个数。”他摊开两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