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笑着伸出四根手指道:“起码翻这么多倍。”

慕枕流吃惊地张大嘴巴。

知府道:“军器局本不是肥差,但人心肥了,差也就肥了。慕大人,听我一句,军器局的水太浑,非釜底抽薪不可。廖大人的案子查起来颇费功夫,牵连甚广,本府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他说着,站了起来。

慕枕流跟着站起来道:“可是局丞他们…”

知府道:“大人可知局丞等人为何与廖大人不对付?”

慕枕流道:“还请俞大人指教。”

“同流合污者,也有分赃不均的。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一道人。慕大人是聪明人,当知以退为进,明哲保身的道理。”

慕枕流看着知府炯炯的目光,心中透亮。

看来,知府对军器局早有不满,只苦于时机未到。眼下,天机府自身难保,对远在西南的平波城军器局鞭长莫及,这是天时,是地利,廖大人的死撕开了军器局的口子,给了知府干涉的借口,这是人和。

知府既要对军器局动手,怕是局丞等人都脱不了干系。自己初来平波城,还未涉水,又是沈系,风头正盛,知府不想多面树敌,所以借留宿之名,将自己从这趟风波中摘出来。

既然有人抢着做刀做刃,慕枕流当然乐得作壁上观,当下道:“但凭大人吩咐。”

慕枕流在知府衙门留宿一夜,第二日才回官邸。他刚进门,局丞等人就听到消息迎了上来。

“大人,你没事吧?”

“大人,那个俞知府没对你做什么吧?”

“大人,你…”

慕枕流摆手阻止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询问,微笑道:“我与俞大人一见如故,谈得入神,忘了时间,便留了一宿。”

局丞与室令等人面面相觑。

局丞道:“廖大人与俞知府同城十几年,还不如慕大人的一夜啊。可见人与人的缘分,实是妙不可言。”

牌室令问道:“那廖大人的事,呃,俞大人有没有说什么?”

慕枕流道:“俞大人说,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

牌室令嘀咕道:“这,有说等于没说。”

弩室令和弓室令立刻将人拉到后面去了。

局丞就军器局日常的几件事说了说,慕枕流倒是有心聆听,只是说的人有些心不在焉,说了几句就没接不下去了。

慕枕流午间回了趟府,问起夙沙不错的行踪。

门房回答,昨天出去了便没回来。

慕枕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在房中休憩了一会儿,等午后,又如常办公,对局丞等人的明示暗示视而不见。城中暗潮涌动,他新来乍到,局势未明,最好是按兵不动。

如此过了三日,夙沙不错始终没有出现,倒是老掌局自尽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他的一位妾室半夜携款潜逃,被埋伏的衙役抓了个正着,妾室熬不住审问,说是怕像老掌局一样,被杀人灭口,才选择逃跑。

此言一出,将以自尽收尾的案子又被翻了过来,城中谣言又起,军器局备受瞩目。

散衙时,局丞借口夫人回娘家,跟着慕枕流蹭饭。

未到饭时,两人先在书房坐坐。

“大人。”一跨进书房门,局丞就将门关上了,白着脸说,“这是知府的阴谋!恐怕是冲着我们军器局来的。”

慕枕流一脸无辜:“何出此言?”

局丞道:“廖大人的家眷被知府看守多时,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敢半夜里逃跑?这分明是个圈套。”

慕枕流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嘴上自然不承认:“这对俞大人有何好处呢?”

“俞大人早就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军器局,前几次都被廖大人挡回去了,我们也因此结下了梁子。这次廖大人出事,他一定会借题发挥!说不定,要诬陷是我们杀的人。”

慕枕流佯作吓了一跳道:“啊?”

局丞道:“大人也知道,我们与廖大人在公事上有些龉龃,可绝对不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啊!”

慕枕流道:“稍安勿躁。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就不必怕鬼魅魍魉作祟。”

局丞看他一脸淡定,突然回过味来了:“大人,莫不是那日俞大人与你说了什么?”

慕枕流想了想道:“俞大人似要在平波城大干一番。”

局丞心中敞亮。慕枕流到底是新官,与各方都扯不上关系,也不想蹚浑水。他留宿知府府衙那一夜,必然与知府谈成了什么,所以这次将铁了心袖手旁观。

想通了这一点,局丞反倒冷静下来,与慕枕流用完晚膳,平静地告辞。

临行前,慕枕流突然道:“我在平波城,只做一件事,为朝廷效劳,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利。只要为了这件事,一切好谈。”

局丞嘿嘿笑了两声,走了。

慕枕流送完他,正要回去,就看到夙沙不错依着门,定定地望着自己。

“回来了?”慕枕流淡然地问。

夙沙不错道:“唐驰洲穷的要命,买的都是劣酒,我喝不惯,自然就回来了。”

慕枕流愣了愣道:“你这几日…在唐将军处?”

夙沙不错道:“你以为我在何处?真的拿了你的信,跑去找高邈?”他说着,从怀里抽出了那份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第14章 快手

慕枕流看着备用的那个信封,一边伸手去接,一边道:“夙沙公子真的是…不出所料啊。”

夙沙不错缩手,将信封重新放入怀中:“这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吗?”

慕枕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胸口。

夙沙不错拍了拍胸口道:“想拿回去?”

慕枕流抬眸看他。

夙沙不错道:“若是拿回去,岂非辜负了你向你的广甫兄引荐我的一片苦心?”

慕枕流看了他一眼,往主屋的方向走。

夙沙不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你知道我想接近高邈,所以将这封信交给我,让我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去找他。而你也能借机将自己在平波城的消息透露给他。万一知府对你不利,高邈就能成为你的后援。”

慕枕流淡然道:“我既成全了你,你何不顺水推舟?”

夙沙不错道:“因为你虽然给了我一封信,却没有在信中提及我。”

“哦?难道你希望我提到你虏劫我的事?”

夙沙不错道:“你对我只字不提,你的广甫兄自然会将我当做可有可无之人,说不定送完信就会将我打发走。于是,我千里迢迢地跑了一趟腿,却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十分之不划算,所以这一趟还是不跑的好。”

他说完,慕枕流已经走到门口,停下来看他。

夙沙不错拍了拍胸口道:“信毕竟是你送给我的第一样礼物,我当然应该留作纪念。说不准哪一日,我想通了,还可以帮你送给你的广甫兄。”

慕枕流道:“帮我查一查廖大人的内眷。”

夙沙不错:“…”

慕枕流道:“顺便能查一查局丞和五位室令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夙沙不错:“…”

慕枕流仿佛没看到他阴沉的脸色,继续道:“若是还有空,再查一查知府吧。”

夙沙不错道:“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慕枕流道:“这要看你几时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夙沙不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但走出没两步,又折了回来:“干活之前,你总要给我吃一顿饱饭吧。”

局丞想的十分周到,除了为他找了个门房之外,还找了个厨娘。原本还有一个小厮,慕枕流以起居都由自己打理为由,拒绝了。

慕枕流吃过厨娘准备的晚膳,便回书房办公。

夙沙不错则出了门,没说去哪里,慕枕流也没问,到半夜,夙沙不错才一脸疲惫地回来,然后带着一身寒气钻进了被窝。

慕枕流迷迷糊糊地醒来,还未开口,胸口就被塞入一双冰冷的手,将他冻得浑身一激灵,想要将手推出去,却整个人都被搂住了。

“夙沙不错?”他低声道。

夙沙不错舒服地呻吟了一声:“你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饶是慕枕流脾气不错,半夜三更被这么吵醒,也有些生气了。

夙沙不错半眯着眼睛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慕枕流想从他的胳膊下挣脱开来,夙沙不错道:“你再动下去,我们俩谁都别想睡了。”

慕枕流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书房看书。”

“你是沈正和的得意门生,书房里的那些书,你早就倒背如流了吧?”

“温故可知新。”

“嗯,睡不着的话,我跟你说说廖大人后宅的事?”

慕枕流竖起耳朵:“也可。”

夙沙不错道:“他的妻妾之中,已有六个承认他收受贿赂,徇私枉法。”

慕枕流道:“只是如此?”

“有两个还说他勾结局丞。三个说他勾结室令。”

慕枕流道:“你打听到的?”

夙沙不错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这消息在知府衙门根本不算大消息,人人都知道。”他见慕枕流久久没有做声,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枕流道:“我什么都没想。”

夙沙不错道:“知府这次是冲着军器局来的。”

慕枕流道:“只要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军器局目前还在天机府辖下,但是天机府已经不问世事,万一局丞等人下马,最快接掌军器局的将是…平波城知府。”

慕枕流道:“我还在。”身为军器局掌局,只要他在,知府的手就伸不过来。

夙沙不错道:“所以,局丞和五室令倒下后,就轮到你了。”

慕枕流低了低头,半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以为他不安,夙沙不错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慕枕流身体微微一震。五岁以后,就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尽管是极简单的动作,却让人感受到了丝丝的宠溺和关怀。

夙沙不错说得不错。

很快,廖大人贪污受贿的证据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军器局上至局丞,下至门房统统被波及,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刚来军器局还不到半个月的慕枕流。

原本,局丞等人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老掌局受贿与己无关,且表示早对老掌局的所作所为不满,苦无证据,才忍耐至今,知府审了半天,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谁知,审到第三天,杂室令突然带着妻儿潜逃,人出城不到一里,就被追了回来,一起追回来的还有八万两银子。

杂室令辩无可辩,将局丞等人全都抖搂出来,接下来,军器局诸人兵败如山倒。

慕枕流作为军器局的掌局,被传讯过几次,每次都是客客气气地迎进去,轻轻松松地送出来。一来,他进入军器局时日尚短,来不及与局丞同流合污。二来,知府十分卖沈正和的面子,不敢为难他。

很快,老掌局自杀的案子宣告侦破。

老掌局因为家眷在大街露财,贪污之事被众人得知,局丞等人为了自保,所以以威胁的手段,迫使他在家自尽。

百姓十分单纯,最恨贪官污吏,得知此事后,莫不拍手称快。

夙沙不错见慕枕流愁眉不展,道:“你怕知府下一个就要对付你?”

慕枕流摇头。

夙沙不错道:“在知府大刀阔斧之下,军器局蛀虫被一一拔出,从此焕然一新。你身为掌局,受益匪浅,还有什么不满?”

慕枕流道:“我要见一见局丞。”

夙沙不错道:“他被判了流放,后天就走,你要送行?”

慕枕流突然坐不住了,“不,我现在就要见他。”

再见局丞,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相差甚远。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看到慕枕流时,眨了好几下,才有了点神采。

“慕大人。”局丞有气无力地说。

几个室令都看过来。牌室令中气最足,大声喊道:“慕大人,我们是被冤枉的,你快救我们出去!”

慕枕流道:“证据确凿,我也无能为力。”

牌室令低声咕哝了一句,一屁股坐下,背对着慕枕流。

局丞苦笑道:“牢中日子不好过,他心情不好,还请慕大人多多担待。”

慕枕流道:“任何人突遭此变,难免会想不开。”

“突遭此变。”局丞嘀咕了一句,叹气道,“是啊,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叫人措手不及。”当他知道知府要对付自己时,已经着手疏通关系,没想到还是尺了一步。想到这里,他又恨起沉不住气,以至于他们满盘皆输的杂室令来。

知府知道杂室令犯了众怒,并没有将人与他们关在一起。

局丞突然压低声音道:“我们并未受贿。”

慕枕流微微皱眉,似不满他们到了这个份上还说假话蒙骗自己。

局丞道:“我们只是中饱私囊。”

慕枕流一怔。

“知府的那些证据…都是捏造的!”局丞咬牙。他没想到为了将他们送进来,知府竟然会捏造证据!不然也不会自以为手脚做得十分干净而掉以轻心,让知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

第15章 探监

其他几个室令又凑上来:“慕大人,一定要为我们伸冤啊!”

“大人,我们真的是被冤枉的呀!”

“慕大人,俞东海居心叵测,意在沛公啊!”

慕枕流慢吞吞地说道:“中饱私囊一样是枉法。”

几个室令顿时无语,面如土色,好似吃了苍蝇。

局丞叹气道:“慕大人说的是。我等自作孽,不可活,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咎由自取。种因得果,我也认了。只是,俞大人多年来与军器局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突然发作,事必有因。他在平波城经营多年,人脉广大,手眼通天。若是我等在外,还可与大人磋商一二,如今军器局只靠大人独木支撑,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啊!”

慕枕流道:“局丞大人在外可有放心不下的事?”

局丞眼睛一亮道:“妻子羸弱,儿女幼小,家中老母亦无人扶持,我,我,这几日…日日都牵肠挂肚。”

慕枕流拿出一两银子给牢头:“我想与他单独说两句。”

牢头犹豫不决。

慕枕流道:“你可询问俞大人。”

牢头去问俞大人,偏偏俞大人不在,师爷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于是局丞被单独从大牢房中提了出来,关入小牢房中,慕枕流进去的时候还特地拿了一个烛台。蜡烛照着阴暗的牢房,将两人拖长的背影映射在墙壁上,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扩大了一倍。

慕枕流不以为意,伸手拂去局丞肩膀上的破棉絮。

局丞老脸一红,道:“让大人见笑了。”

慕枕流道:“你认为俞大人对军器局有所图谋?”

局丞道:“必有所图!”

“依你之见,所图为何?”

局丞支支吾吾道:“这,这我一时还看不穿。只是,军器局执掌利器,既可保家卫国,也可…”说到此,却打住了。

慕枕流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低声道:“当日,我与廖大人初见,廖大人曾说,平波城军器局虽小,有一样是其他地方拍马难追的。你可知是什么吗?”

这几日,他将自己与老掌局见面后寥寥数语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想来想去,都觉得老掌局此言身为可疑,可惜他想到的太晚,能回答的人已经永远的不能再回答了。

局丞沉吟道:“会不会是军器局的三宝?”

慕枕流道:“宝地,宝戟,美人?”

局丞似乎也觉得有些牵强,想了想道:“有可能军器局这块地有与众不同之处?又或者,宝戟的背后另有乾坤?”至于老掌局家的美人,则直接被排除了。就算俞东海利欲熏心,也不可能等了这么多年才下手。而且,若是这个理由,现在老掌局的家眷都被捏在他的手里,何必再对局丞等人下手。

慕枕流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局中的军器…”

局丞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