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可俞东海有意如此,自己有求于他,难以拒绝。

“慕老弟啊。”慕枕流的配合让俞东海身心愉悦,表情越发真挚,“沈相与瞿副相是同阁多年,并肩作战,稳定朝纲,亲密无间。我与你既为双相门下,也当上行下效,同心戮力,让平波城真正平静无波。”

沈正和、瞿康云水火不容,妇孺皆知,难为俞东海面不改色颠倒黑白。

慕枕流微笑道:“自当勉力。”

俞东海道:“至于局丞,我今早已经送他上路了。”

慕枕流:“…”“送他上路”四个字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俞东海道:“反正早晚都要走的。”

慕枕流:“…”

俞东海无辜地看着慕枕流略显僵硬的面容,微笑着呼唤道:“慕老弟?”

慕枕流心中暗自着急。不管局丞是生是死,一旦离开平波城,天高海阔,何处去寻?到时候,就算高邈赶到,也无济于事。他板着脸道:“看来,与俞大人的约定,慕某难以兑现了。”

俞东海没想到他反悔得这么快:“为何?”

慕枕流道:“没有局丞从旁协助,慕某恐难胜任掌局一职。”

俞东海微愕。为官者,最怕难以胜任四个字,既难胜任,便是失职,既然失职,留之何用?别人对这四个字避之唯恐不及,慕枕流倒好,竟然自己说了。

他错愕之后便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慕枕流:“…”

“你啊你啊,”俞东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笑了半天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难不成没了局丞,你就不做掌局了?”

慕枕流淡然道:“好过留下来尸位素餐。”

俞东海脑子转了转,知道慕枕流故意说气话,并不怕自己做文章。一是慕枕流上头有人,沈正和势头正盛,复起之后,皇帝对他的宠信更胜以往,一是知道军器局直属天机府,只要没有把柄,自己的手就伸不过去。

说起来,这次沈正和能以凌霄阁主的身份将人安插进来,令他颇为吃惊。这些年,他早已将军器局当做了方横斜在平波城的私府,里里外外固若金汤,没想到沈正和竟然能打破坚壁。

以此来看,方横斜真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已无力回天,这朝堂又将落在沈、瞿两家的掌中。有鉴于此,他才敢在老掌局自尽的时候动手。

恐怕未来几年,眼前这个儒雅青年便是自己在平波城中最大的对手了。

俞东海道:“老弟稍安勿躁。局丞人虽然走了,却托我转达几句话,兴许,对你执掌军器局大有好处。”

慕枕流心中一动,道:“什么话?”

俞东海道:“在我回答之前,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老弟,还请老弟不吝赐教。”

慕枕流不置可否。

俞东海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慕老弟一句,你来平波城,究竟所为何事?”

第19章 联盟

慕枕流道:“军器局掌局虽然不是泽被一方的父母官,但军械制造,强国富兵,也是要紧事务。”

俞东海被慕枕流的官腔酸得牙疼:“慕老弟还是将我当做外人啊。”

慕枕流道:“我尚未娶亲。”

俞东海不知他为何突然转移话题,怔了怔道:“哦?定亲了没?可要你嫂子帮你打听打听?”

慕枕流慢吞吞地说:“未娶亲,所以,还没有内子。”

没有内子,其他的当然都是外人。自己说不想当外人,就变成想当他内子的意思了。

俞东海无语地盯着慕枕流泰然的模样,还不能相信自己竟被他一本正经地调侃了。

想翻脸吧,为了这么点小事,实在不好意思翻。

但咽下这口气吧,又觉得梗着脖子,胸口闷得难受。

他盯着慕枕流,半晌才黑着脸道:“慕老弟真是爱说笑啊。”

慕枕流还真的给他笑了一个。

“…”俞东海道,“言归正传。哥哥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就不和老弟你玩虚的。实话说了吧,那日你前脚一走,局丞就托人捎了个口信,将你们的对话和盘托出。他知道自己恶狼落陷阱,扑腾不出花样了,求我将他的家人送回老家。我虽恨他自甘堕落,却也可怜他落得如斯下场。再说他有错,错不及家人,就应允了。”

这个结果慕枕流早有所料,面无表情地听着。

俞东海道:“慕老弟,别看方横斜闭门不出,天机府经营多年,权倾朝野,明里暗里的势力不计其数,他若是想动,足不出户就能让天下震荡!你以为霍决为何迎战阿裘,杀上京城?你以为席停云为何以大内总管之身留在南疆王府?方横斜只手遮天,不是一朝一夕。军器局只是冰山一角。不怕你笑话,若非你到了平波城,进了军器局,哥哥我还像往常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局丞这帮子人胡作非为。哪里有这么大的魄力,将他们绳之于法?”

慕枕流沉吟不语。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问题是,瞿康云与方横斜,究竟谁是大敌。

俞东海见他陷入沉思,加了把油:“我知道瞿副相与沈相曾经有些许不快,但是,这是凌霄阁的内事。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打闹闹,最正常不过,时隔多年,沈相与瞿副相早已化干戈为玉帛,老弟何必还耿耿于怀?”

慕枕流发现俞东海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老弟若还是犹豫不决,我还有几句话。若是这几句话你听完仍无动于衷,就算我俞东海有眼无珠,看错人了。”俞东海加重了语气,仿佛耐心已被磨尽。

但慕枕流是什么人?沈正和身边第一幕僚之子,这样软硬兼施的手段,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凡几,依旧泰然处之:“请俞大人畅言。”

看到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俞东海也有些灰心,开口的兴致也不似刚才那般高傲,带着几分疏离:“你可知道方横斜因何龟缩在天机府不敢出来?”

慕枕流道:“方府主行事素来出人意表,恕我驽钝,猜不出来。”

俞东海道:“方横斜能有今日,全赖皇上一手提拔。离了皇上,他什么都不是。正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避居天机府,这是示弱,也是自罚。可惜,事到如今他姿态摆得再低也无用,皇上已对他恨之入骨!若非他党羽众多,连皇上也投鼠忌器,只怕早就下狱了!”

夙沙不错这么说,俞东海也这么说,看来皇上的确厌弃了方横斜。那个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

果然,俞东海道:“怪只怪方横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生出了不臣之心!”

慕枕流佯作吃惊:“方横斜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对他言听计从,还有何不满足?何况,他的权势皆由皇上赐予,没有皇上,他名不正言不顺,寸步难行!”

俞东海道:“所以,他才怂恿信王逼宫,想要拿他当傀儡,真正地挟天子以令天下!”

这则流言在京师流传时,正是恩师入京时。那时候,皇帝率百官相迎,恩师风头无两,反观方横斜,却藏在天机府中,足不出户。两厢对比,更令传言越传越广,越说越真。

慕枕流和沈正和都不相信。毕竟,以方横斜的心机城府,怎么可能会支持母族、妻族不显,本身资质有限,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的信王?

如今从方横斜的立场想想,他极可能因为沈正和入京而心生不满,怕动摇了自己第一宠臣的地位,才铤而走险。

看来权势真是祸水,连方横斜这样的人也不能避免。

俞东海见慕枕流面上隐有惋惜之意,笑了起来:“若不是对老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知道你和沈相情同父子,看你此时的表情,我倒要以为你是方横斜的人了。”

慕枕流道:“方横斜横空出世时,惊才绝艳,的确令天下侧目。”

俞东海见他毫不掩饰对政敌的欣赏,不禁有些讶异:“哦,难道你也不能免俗?”

慕枕流道:“其实,当初我有幸见过方府主一面。”

他这么说,倒引起俞东海的好奇。他当官以来,一直外放,自然没有机会见到方横斜。“哦?真如传言那般…不同凡响?”

慕枕流道:“观其外表,的确称得上神仙人物。”

俞东海笑道:“我不信。在我眼里,慕老弟才是神仙人物。”

慕枕流摇头道:“我与方府主,犹如青瓦与碧玉,万万不敢相比。”

俞东海见他如此推崇方横斜,心里生出几分别扭:“方横斜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居心叵测。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慕枕流道:“俞大人所言甚是。”

俞东海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间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枕流道:“实不相瞒,恩师对天机府下辖各大军器局之事,也有些担忧。”

俞东海暗喜:终于来了。

慕枕流道:“只是另几处插不进手去,才遣我来这里。我本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刚好局丞他们对我也是言听计从,真是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俞东海有点脸疼。慕枕流的这番话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坏了他的布局。“莫以为局丞现在唯唯诺诺便是言听计从。当初他们对廖大人也是如此,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等廖大人放心信任他们之后,便开始阳奉阴违了。看军器局如今乌烟瘴气,就知道这些人的龌龊手段!”

局丞等人无法跳出来反驳他,慕枕流自然更不会。

“其实,我找局丞也是为了尽快立功…”慕枕流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说,“平波城虽好,到底离京师太远了。”

俞东海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话本是他的心声。

平波城地处西南,远离京师,既没有江南的富庶,又不像南疆这样被皇帝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与冷宫无异,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到提携。虽然他一口一个瞿副相,心里却知道瞿康云未必记得他。倒是慕枕流与沈正和关系非同寻常,就算打发得再远,也有回去的日子。正因如此,他才想要与慕枕流搭上关系,就算干不出成绩,凭着这层关系,瞿康云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慕枕流道:“当初廖大人说军器局有不同寻常之处,便以为可以讨好恩师。唉,是我心太急,贪功冒进了。”

俞东海道:“也许是歪打正着。”

慕枕流眼睛一亮:“难道,局丞当真说了什么?”

俞东海点头道:“他说他原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廖大人生前有个怪癖,每两个月都会去一趟古塘镇。”

慕枕流道:“古塘镇在平波城的北方,临近臻西城,盛产桂花酒。廖大人好酒?”

俞东海笑了笑道:“廖大人好色,远近驰名。”

调侃过世之人到底有些不敬,俞东海之说了一句,就收口不言。

慕枕流想了想道:“我想看一看廖大人的故居。”

俞东海笑容一顿:“可是有什么不妥?”

“只是想看一看。”慕枕流道。

俞东海道:“廖夫人为了震慑后宅,将廖大人的东西都收拾到了书房里。你若是想看,我就去知会一声。你与廖大人到底也是同袍一场,睹物思人,想来廖夫人也不会不允。”

慕枕流道:“那就有劳俞大人。”

俞东海笑道:“慕老弟要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要忘了哥哥我。”

他口中的好东西当然不是财帛,而是与军器局有关的。

慕枕流道:“这是当然。”

俞东海从军器局出来,将两人的对话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推心置腹”了半天,就被慕枕流三言两语打发了,不但如此,自己竟然还挑不出错来。

不管怎样,至少初步达成了联盟共识。

这边很好了。

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

另一边,慕枕流知道今日自己与俞东海一道进门,会引起军器局其他人的不满,立刻拿出了银两,让他购置五份礼物送去五室令家。

示好之举总算挽回了些许口碑。

次日,俞东海派了轿子接他去廖府。

慕枕流想起夙沙不错,不知他几时回来,临行前特意留了一封书信给他。

自廖大人出事之后,廖府便败落了,门前冷清寥落,慕枕流的轿子停下时,还显得有些突兀。

慕枕流依礼投了拜帖,给廖大人的灵位上了一炷香——这是廖大人过世之后,他第一次来。廖大人去得极不体面,廖府丧失办得静悄悄的,未请宾客上门。

廖夫人没有出来接待,由管家出面安排。

慕枕流进了书房,就被丰富的藏书惊了一下。书架上密密麻麻也就罢了,十几口箱子里竟全装了书,听管家的意思,这只是一部分。

管家道:“慕大人想要什么,只管自己寻。”

慕枕流道:“不知是否能看一看廖大人的墨宝?”

管家指着一个书架道:“最上面一排便是老爷平日里写的东西。”

慕枕流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将书拿了下来。

老掌局的字十分俊秀,透着一股刚毅。

慕枕流将每本都翻了翻,翻完之后,神色有些失望。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从墙角里抽出一卷画轴。画中人明媚妖娆,想来是老掌局的某位红颜。真正令慕枕流在意的是落款,明明是同几个字,笔法却与书架上的完全不同。

慕枕流强按住心中的激动,闭了闭眼。

告密之人,果然是老掌局。

第20章 走水

俞东海猜得不错,慕枕流来平波城的确另有所谋。

自方横斜以弱冠之龄入主天机府之后,庄朝的官场就打破了资历限制,许多青年官员得以破格提拔。慕枕流虽然年轻,资历尚浅,但头顶凌霄阁主得意门生的大旗,无论是留京还是外放,官途都是一片通畅。

夙沙不错说的不错,沈正和本打算力保慕枕流出任巡抚。一是庄朝巡抚品级不算很高,但权力不小,极适合慕枕流这般缺乏资历的年轻能吏,一是巡抚是升官捷径,稍有成绩,便能上达天听,前途无量。

但是沈正和付诸行动之前,收到了一封信,改变了决定。

信里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出嫁的妇人每日做饭时,用杂粮、野菜充数,将大米省下来贴补娘家。若是如此,沈正和只会一笑置之,但信的落款耐人寻味——平城器造。

大庄朝共有六座城的名字中有平:永平、平兆、平阳、康平、平波、平州,其中用得上器造两个字的,只有平波城,军器局。

而军器局的大米,沈正和和慕枕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铁。

兵器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中之重,越是江山动荡,朝廷对兵器的管制越是严厉。沈正和当初下马的其中一项罪名,就是纵容下属私蓄兵器。

若真有人将军器局的铁偷梁换柱,那么,用意不问而知。

彼时,方横斜暗中支持信王造反之谣言四起,令沈正和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封没头没脑的信。为防万一,慕枕流才在沈正和多番周旋下,接任平波城军器局掌局。

他出发前,沈正和与他分析过,都认为这封信出自军器局内部,将结束任期的老掌局自然是第一人选。

因此,虽然慕枕流一开始就十分关注老掌局,但未免引人猜疑,打草惊蛇,故意表现得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没想到,老掌局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慕枕流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将老掌局留下来的手迹一字一句地看完。

天暗得很快。

廖府管家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特意为他掌灯。

灯亮起没多久,俞东海提着食盒与酒来了。

慕枕流只好放下书,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俞东海旁敲侧击:“人人都知廖大人爱书如命,藏了不少孤本,不知道慕老弟看上哪几本?可否让哥哥我也瞧瞧?”

慕枕流道:“我在看廖大人留下的手记。”

俞东海眼睛微亮:“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慕枕流道:“廖大人胸怀大志,志向高远,可惜…”想到老掌局的结局,不禁叹了口气。

俞东海想从老掌局的手记里找到扳倒方横斜的线索,闻言立刻道:“的确可惜!想老掌局这样的人,若非受人引诱,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却不知是哪个逼迫他。唉,要是能找到那个人,绳之以法,也算替他报了仇。”

慕枕流沉默不语。

两人吃完饭,俞东海主动表示留下来一起帮忙查阅。又看了半个时辰,慕枕流怕为老掌局遗孀带来流言,遂与俞东海一道告辞。

俞东海犹不死心,出门时,特意拍了拍他的胸脯,以防他夹带了什么东西出去。

慕枕流也由着他。

他们口头说了要结盟,心里都知道这盟友关系实如纸糊的大鼓,不堪一击,彼此间仍防范得紧。

慕枕流回到家中,听说夙沙不错并未回来,心头莫名一紧,暗道:此去柏州,若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一日半便可来回,若是迟些,就要两三日。自己不必太过着急。

虽如此想,但他刚从廖府回来,难免想起老掌局的遭遇,仍有几分不安,夜晚也不安枕,外头一有动静,人就醒了过来,看天色,欲亮不亮,正是黎明前夕。

门房急匆匆地敲着门,那劲道,简直恨不得敲锣打鼓。

慕枕流披着衣服起来,打开门,就对上门房焦急的面容,隐隐有些不安。上次看他这幅样子,正是来禀告老掌局自尽的消息。

果然,这次又是个噩耗。

门房道:“俞大人来了,他说,他说廖大人家走水了。”

慕枕流脑袋轰的一下,万般思绪从脑中滑过,心头乱成一片。他推开门房伸过来搀扶的手,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往外走。

俞东海就站在门口,衙役手里提着的灯火从下往上地照着他的脸,让他上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只露出下半张脸,看上去格外的阴沉。

他听到慕枕流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整张脸都沉入了阴影,黑得好似在一滴滴地淌着墨汁。

“廖府出事了。”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慕枕流道:“几时的事?”

“一个时辰前。”俞东海的喉结动了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