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皱了皱眉,见俞东海脸上沾了黑灰,皱眉道:“廖夫人她们…”

“全都烧死了。”

慕枕流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看到一具具焦尸横陈在废墟上,说不出窒闷和难过,半晌才道:“廖府这么大,怎么可能…”

俞东海看他神色震惊不似作伪,面色稍敛:“你说的不错。偌大一座廖府!偌大一座平波城!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有人能杀人放火,无声无息,简直…简直是无法无天!”他又气又急又恐惧,身体竟微微颤抖起来。

这时候,慕枕流反倒冷静下来了:“谁先发现的,可抓到纵火之人?”一场烧死廖家上下几十口的火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俞东海受他情绪影响,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半晌后,牙齿咬得咯咯响:“虽然没有抓到人,但幕后之人并不难猜。”

慕枕流皱了皱眉。

“在平波城,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慕枕流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因为在俞东海开口的同时,他也想到了。

廖夫人、八妾、十二通房、三女、十六家仆,包括为慕枕流掌灯的管家,都在大火中一命呜呼。仵作验尸,活活烧死的只有五个人——三个女儿,两个通房,其他人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俞东海发了狠,将住在附近的人统统带回衙门,似是不查清楚誓不休!

慕枕流则出面为廖家料理后事。

这件事稍稍抚平了军器局中众人的怨怼情绪。虽然他们大多是局丞一系,但军器局经历了几次风雨,早已千疮百孔,局内的派系不和反倒成了小事,自然而然地团结起来,共御外敌。

当然,人多的地方总难免有分歧。

有人团结,也有人退缩。

军器局连连出事,引来各种流言蜚语。有人说,老掌局是被家人害死的,现在冤魂索命。他生前与局丞等人不和,所以托梦给俞知府,揭发局丞的罪行;有人说,军器局原是仙人道场。仙人飞升之后,见这里被凡人霸占,心生不满,出手败坏了这里的风水;还有人说,新来的掌局是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就害到哪里。

军器局中就有一些人听信了谣言,迫不及待地辞了工。

慕枕流也不挽留,任他们离去。此刻,他真正担心的是夙沙不错。

五天了,夙沙不错仍然没有消息。

廖府是在他去过之后出的事,即使他不想这么想,也不得不想,藏在暗处的黑手已经盯上了他。为此,俞东海还特地派了几个衙役过来保护他。

他既然被盯上,那么前阵子一直出现在他左右的夙沙不错自然不能幸免。

慕枕流不知道夙沙不错的武功有多高,他只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个人。他开始后悔让夙沙不错一个人上路。

到第七天,他已经按捺不住,向俞东海求助,请他派人去柏州打探消息。

俞东海正为廖府的案子焦头烂额,又担心藏在暗处的黑手再下手,自然不愿意分出人手,安慰道:“放心。你既说他是江湖中人,自然会有江湖人的自保之道,无需你我担心。衙门里的衙役都是寻常人,到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是班门弄斧。若夙沙公子真的遇到了危险,有他们在,反倒是拖后腿。”

慕枕流道:“我只想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看他是否遇事耽搁了。”

俞东海想了想道:“这倒简单,让驿使去打听打听即可。”

慕枕流谢过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若我三日未归,你就将信送去京师,交给恩师。”

俞东海听他口气像是在交代后事,面色一变:“你要去哪里?”

慕枕流:“总兵府。”

俞东海脸色变了。

慕枕流道:“他若是要杀我,我去不去都要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正大光明地探个虚实。”

俞东海道:“糊涂!唐驰洲手握重兵,在平波城只手遮天…”

唐驰洲是方横斜的亲信,与军器局一脉相承,自己之前动了局丞,等于明晃晃地与他过不去。想到这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怪唐驰洲平时太过低调,从不结交平波城的官员,也没有表现出对军器局另眼相看。唯一一次大动干戈,还是跑去救慕枕流。

要不是这次廖府火起得太过蹊跷,怀疑到了他的身上,自己几乎要忘记身边还卧着一头猛虎!

第21章 发火

慕枕流道:“若是不去,我出了事,他亦能置身事外。去了这一趟,我若出事,他反倒说不清楚。”

俞东海道:“命都丢了,他还和谁去说清楚说不清楚?你先在衙门住下,我谅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杀到知府衙门来。”信手将慕枕流给他的信收入了怀中。

慕枕流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俞东海不大放心,道:“我派人送你。”

慕枕流笑道:“你已派了两名衙役来,还要何人来送。”

俞东海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送他到门口,与那两个衙役这般那般地叮嘱了一番。

慕枕流带着人回府,一边借口收拾行李,让他们去前堂等候,一边叫人在后门准备轿子。等轿子准备好,他立刻从后面溜了出去,只是脚刚踏出门口,就被一左一右两尊门神拦住了去路。

衙役无奈地看着他:“慕大人欲往何处?”

慕枕流很快收起尴尬道:“出去走走。”

衙役道:“俞大人正在府中等候,慕大人不如先回衙门,见见俞大人。”

慕枕流道:“早见晚见总是要见的,不急于一时。”

他要上轿,被衙役拦下。

慕枕流眉头微皱:“俞大人邀我做客,我自是感激。但这等架势,却不叫人高兴。”

衙役道:“大人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慕大人日落之前赶回知府,哪儿都不能去。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人。”

慕枕流道:“我若不从,你们又待如何?”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也十分为难。完不成俞东海交代的任务固然没有好果子吃,可将人强行掳走,到了俞东海面前,自己一样不好交代。

衙役道:“小人奉命行事,还请慕大人体恤。”

慕枕流抬起手,轻轻地拨开他们。

衙役们的脚像扎土里了,咬着牙不动。

慕枕流抿了抿唇,正要说话,面门一阵疾风袭来,两个衙役像球一样突然被抛了出去,发出两声惨叫。

随着一声轻笑,慕枕流身前的阳光被一具高大的身影挡住,熟悉的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夺目。“我一不在,你就被人欺负到头上了。”

慕枕流提了七天的心终于缓缓放下,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们是俞大人派来保护我的。”说着,朝两个衙役拱了拱手,“抱歉。我的朋友刚刚对两位有所误会,多有得罪。”

衙役忙道不敢。

夙沙不错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你连他们都打不过?”

慕枕流哑然。

“不过,你为何要他们保护?”

慕枕流张口欲言,夙沙不错又自言自语地接下去道:“你几时与俞东海走得这么近?”

慕枕流怕他口无遮拦,传到俞东海耳里,横生误会,忙道:“个中缘由我一会儿再与你详说。”

夙沙不错看着门边的轿子道:“你要去哪里?”

慕枕流道:“总兵府。”

夙沙不错皱眉道:“唐驰洲?他的酒和马尿似的,有什么好去的!”

慕枕流冲衙役笑笑,拉着夙沙不错往里走,看左右无人,才道:“上次幸得他援手,才能…”见夙沙不错面露不悦,笑着收口,“自当亲自上门道谢。”

夙沙不错道:“要不是我放你一马,你以为他带着那群酒囊饭袋能顶个鬼用?”

慕枕流道:“若不是他找上门来,你何时会放我一马?”

“等我高兴时。”

“你一见他就高兴,我岂非还是要谢谢他。”

“…”夙沙不错怒道,“谁说我一见他就高兴!我是见他很不高兴,恨不得他快点滚开!”

慕枕流道:“那也要谢谢他。”

夙沙不错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与俞东海交好吗?唐驰洲是方横斜的人…你想左右逢源?”

慕枕流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唉,先说说你。信可送到了?广甫兄…怎么说?”

夙沙不错心下一沉,莫名的不悦,猛然甩开他的手,冷哼道:“你只惦记你的广甫兄。”

慕枕流鼻翼突然动了动,不着痕迹地凑近夙沙不错。

夙沙不错对人的靠近极为敏感,立刻伸出手指阻止:“你做什么?”

慕枕流脸色微变道:“你受伤了?”

夙沙不错面色顿时有些不自在,兀自进屋去了。

慕枕流满腹疑问,尾随在后。

夙沙不错进了屋,大马金刀地坐下,自顾自地斟茶。

“水是昨日的,我叫人泡壶新茶给你。”慕枕流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茶壶,夙沙不错瞪了他一眼,右手扬手,将茶杯摔了出去。

慕枕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他突然发作为哪般。

夙沙不错也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这顿脾气发得没头没脑。只是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很快将异样压了下去,眼珠子动了动,扫过地上的碎片,撇了撇嘴角,提起茶壶,嘴巴对着壶嘴,咕噜噜地喝起来。

慕枕流在他对面坐下。

夙沙不错喝了半壶茶,脸色才好看些:“茶具太旧,我买套新的给你。”

茶具是不久前新买的,自然不会很旧。慕枕流知道他是找借口,掩饰自己适才的脾气,也没有揭穿他,朝听到动静赶来的衙役和厨娘摆了摆手。

厨娘拿了扫帚,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扫了。

夙沙不错将怀里的两封信拿出来,拍在桌上,道:“找不到!”

慕枕流低头看了看信,其中一封的角上还有个淡淡的齿痕。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信收入怀中,转身往外走。

夙沙不错眼珠子跟着他的背影一直挪到门口看不见的位置,屁股牢牢地粘在凳子上,静静地等了会儿,始终不见慕枕流回来,眉头一皱,冲到后门,抓着刚刚从外头进来的门房道:“慕枕流呢?”

门房道:“大人刚走。”

夙沙不错沉下脸:“去哪儿了?”

门房摇头说不知。

夙沙不错的手指加大了力气。

门房痛得唉唉叫:“总兵府…大人说去总兵府!”

轿子路过市集,两旁喧哗,闹得头大如斗的慕枕流越发头痛,耳里隐隐听到嗡嗡声,思绪难以集中。他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想到一会儿要见唐驰洲,连忙停下轿子,叫人去药房里买些清凉油。

未几,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隔着轿帘子轻轻柔柔地说:“你是军器局的慕大人吗?”

慕枕流按压太阳穴的手指微微一顿,伸手拉开帘子。

一个六七的丫头穿着一身粉色的袄子,怯生生地抓着轿杆,圆乎乎的脸蛋上镶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正好奇又害怕地望着他。她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你是军器局的慕大人吗?”

“他是。你是谁?”夙沙不错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小丫头吓了一跳,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从轿子另一边探出来的脑袋,红着脸道:“我,我叫芳芳。我是给一个叫慕大人的人送信的。”小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封带着胭脂香的信,上面写着慕郎亲启。

夙沙不错看慕枕流的眼神顿时有些微妙。

慕枕流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接过信道:“谁让你送信的?”

芳芳说:“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

夙沙不错似笑非笑地说:“不愧是风流才子,几天不见就结实了个漂亮的大姐姐。怪不得你的前任能成为军器局三宝之一。”

慕枕流道:“她的人呢?”

芳芳回头看了看,张望了会儿,失望地摇头道:“不见了。”

慕枕流像是料到了这个结果,叫回来的轿夫在路边买了串糖葫芦给她,又给了几文钱才打发走。

第22章 混闹

军器局的轿子不大,仅容一人,夙沙不错非要挤进来,使得两个轿夫苦不堪言,抬着轿子的时候,摇晃得厉害。慕枕流被挤到一边,贴着轿子的内壁,一脸的无奈。

夙沙不错的目光状若漫不经心地扫过他手里的信封道:“嗯?不打开看看是哪位红粉佳人?”

慕枕流展开信,却避开了夙沙不错的目光,不等他发作,就一扫而过,将信又折了起来:“看好了。”

“…”

夙沙不错阴沉着脸道:“我看不得?”

慕枕流被他的理直气壮闹得哭笑不得:“信上说,只给我一个人看。”

夙沙不错道:“别忘了为你寒窑苦候的黄小姐。”

慕枕流道:“…黄家家境还不错。”不知黄老爷知道自己家被称为寒窑是什么心情。

夙沙不错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与俞东海走近?他又为何要派人保护你?”

慕枕流道:“你也没有告诉我是否见到了高邈,为何没有送信给他。”

夙沙不错瞪着眼睛:“你竟然威胁我?”

慕枕流愕然:“这是威胁?”

夙沙不错道:“我若是不说,你也不会说了?”

慕枕流道:“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夙沙不错想了想道:“这不一样。高邈和你…呵!你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得抓心挠肺。俞东海与我嘛…我管他去死!”

慕枕流问道:“那你急什么?”

夙沙不错:“…”

轿子猛然震了一下,让抬轿的轿夫肩膀一沉,差点将轿杆脱手,同时,夙沙不错从轿子里一跃而出,脚在杆子上轻轻一点,就越过轿夫的头顶,落到了前头。

轿夫吓了一跳,忙放下轿子。

夙沙不错狠狠地瞪了轿子一眼,自顾自地走了。

轿夫小心翼翼地看向轿子,里头的人没露面,只是平静地说:“继续上路。”

轿子一颠一颠地颠到总兵府门口。当轿子落下,轿夫就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动根手指都没力气了。

慕枕流有些愧疚,给了他们一些银子喝酒。

总兵府的门房看到轿子,早早地迎了出来:“可是军器局的慕大人?”

慕枕流递过去拜帖。

门房扫了一眼,连忙道:“大人正在府中恭候。”说着,一路引至花厅。

厅中两个人大马金刀地坐着。

唐驰洲见慕枕流进门,起身拱手道:“慕老弟,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慕枕流一边回礼一边笑道:“几日不见,唐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旁边一声嗤笑,夙沙不错捏着花生,悠悠道:“好比仔猪变牙猪,牙猪变汤猪。”

唐驰洲嘴角抽了抽道:“好端端的不拘一格庄你不待,跑来平波城做什么?”

夙沙不错道:“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夙沙不错道:“就是看你不好看。”

唐驰洲的扇子飞快地摇了几下,驱散自己上涌的火气,对慕枕流道:“慕老弟,这小子我看一会儿都受不了,你怎么忍得住天天与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慕枕流叹气道:“苦中作乐罢了。”

“哼!”

夙沙不错鼻子里发出不悦的冷哼,见慕枕流和唐驰洲都不当一回事,自顾自地坐到另一边交谈,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唐驰洲道:“夙沙公子鼻子不通气?做人一窍不通,的确是很难受的。”

夙沙不错冷笑道:“没办法,身边有个喜欢煽风点火的人,想不难受都难。”

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转头看慕枕流。

以为被忽视,正打算喝茶的慕枕流:“…”

唐驰洲道:“慕老弟啊,做人心慈手软,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有些人看上去像个可怜兮兮的乞丐,实际上却是个心肠恶毒的乞丐。收容这种人,随时要提防着被反咬一口,倒不如早些驱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