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打尖时,夙沙不错快人一步,要了一间房,然后威胁店里的伙计:“若是你敢再给他一间房,我便拆了你的店。”

慕枕流提着行李上楼。

进了屋,夙沙不错猛地甩上门,差点将送热水的店伙计的鼻子砸平。店伙计心惊胆战地送上水,倒上茶,出门后,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想要贴着门偷听里面的动静,就听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那人冷冷地说:“再偷听,戳瞎你的眼睛!让你听一辈子!”

店伙计双腿一软,提着水壶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等外头完全静下来,夙沙不错才缓和了脸色,冲安静地洗手洗脸的慕枕流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也值当你生气这么久?”

慕枕流抹了把脸,扭头看他:“我并未生气。”

夙沙不错委屈道:“你一整天不理我,还不是生气?”

慕枕流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这比生气更严重!

夙沙不错忙道:“怎会无话可说?不说俞东海,还能说唐驰洲,说青蘅郡主,再不济,说说杨柳胡同那个皱巴巴的老虔婆!”

慕枕流道:“我有些累了,有话明日再说。”说罢,兀自脱了鞋子,和衣躺在床上。

夙沙不错站在桌边看着他,眼神深沉又幽邃。过了会儿,突然走到床边,一把掀起慕枕流身上的被子。

慕枕流睁开眼睛看他。

夙沙不错道:“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何生气。”

慕枕流按了按额角:“我并未生气。”

夙沙不错道:“你是!”

“不错…”

“你承认了?”

“…我是在叫你的名字。”

“…”

慕枕流坐起来:“你是否觉得…我十分龌龊?”

夙沙不错结结实实地怔住了:“我?”

慕枕流道:“你说的不错,的确有龙阳之好。但,我并不认为我有错,也非朝秦暮楚之人。你若是看不过眼,回到平波城之后,各走各路便是。”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拳头放在盘起的大腿下方遮挡着,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心里的疼痛曝露。

夙沙不错道:“我从未这么想过!你为何这么想?俞东海…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只是看不惯你处处为他着想。”

慕枕流抬头道:“果真?”

夙沙不错道:“自然!”

慕枕流笑了笑:“如此便好,时间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早点睡吧。”

夙沙不错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明白了?”

慕枕流道:“嗯。”

夙沙不错看着他,仍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挑不出错来,只好郁闷地躺下。

次日一早,夙沙不错故意缠着慕枕流说话,见他态度一如既往,才放下心来。再次上路,两人说话都谨慎了许多,大多说些山山水水的话题。慕枕流这才发现夙沙不错未必读过万卷书,却行过万里路,艳羡不已。

“江湖人,走江湖。真是令人羡慕。”

夙沙不错道:“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有何可羡慕的?”

慕枕流道:“你为何入江湖?”

夙沙不错道:“家学渊源。我爹是江湖人,我只好当江湖人了。就像你,你爹是沈正和的幕僚,你也成了他的学生。”

慕枕流摇摇头道:“其实,我本不想拜入恩师门下。”

夙沙不错惊讶道:“为何?”

慕枕流道:“当初瞿派与恩师党争激烈,恩师为了胜他一筹,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却与我为官的初衷不和。那时候,恩师说,唯有大权在握,方能随心所欲。可何为大权在握呢?纵是当今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吧。恩师那时的信念,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夙沙不错道:“为何又改变了想法?”

“恩师起复前与我长谈过。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反思与沉淀,恩师已经摆脱了权位的执念,如今的他,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为江山,我自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慕枕流见夙沙不错诧异地看着自己,不禁道:“莫非,我说的不对?”

夙沙不错道:“我以为文官总是满口的忠君爱国,肝脑涂地。你倒是看得透彻。不过这个世道,你又能如何?”

“但凭一己之力,造福一角之地。”慕枕流道,“既为军器局掌局,自当打理好军器局。”

夙沙不错又道:“若有一日,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慕枕流的脸色,生怕自己又冒犯了他。

慕枕流笑道:“那便做好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还这个世道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夙沙不错又问怎样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国有律法,法通情理,上监君主,下安百姓。贤者为官,勇者为将。有德才者,不被埋没。无钱财者,以勤致富。生既安康,死亦安乐。”慕枕流畅抒胸怀,十分痛快,看夙沙不错温柔地看着自己,又有些羞涩,“好高骛远,痴人说梦,让你见笑了。”

夙沙不错轻笑道:“你倒是懂得如何让人惭愧。”

慕枕流苦笑道:“我说的不过是空中楼台。人人看得见,想得到,却没人知道怎么上去。”

夙沙不错道:“当今世道,当官的独善其身已是艰难,更不用说实行改革。”

“改革,改革…嘿。”慕枕流叹了口气。

夙沙不错突然回头。

慕枕流心里打了个突:“何事?”

夙沙不错冲他笑了笑道:“无事。武功精进后,听到风声总以为是暗器来袭。”

慕枕流:“…”

入夜,酒坊里静悄悄的。

夙沙不错轻柔地点了慕枕流的昏穴,起身整了整衣衫,推开门,看向院子里的桑树。

树下,一人长身玉立,紫玉冠,银狐裘,面如玉,冷如霜。

夙沙不错道:“又是你。”

那人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是我。”

“以尊驾的身份,一天到晚跟在小小巡抚的身后,不嫌丢人吗?”

“阁下亦是。”

夙沙不错道:“阁下自身难保,何必再蹚浑水?”

那人道:“受人点滴,报之涌泉。”

夙沙不错道:“焉知救你之人不是害你之人?”

那人道:“曾将你当做身边难得一遇的对手,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口舌之徒。”

夙沙不错面色一变:“你有伤在身,我不想趁人之危,你走吧。”

那人漠然道:“高邈要见他。你让开,我就走。”

夙沙不错眼神一冷,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腰带上:“我给过你机会了。”

天光大放。

慕枕流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只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醒来时,整个人好似昏了一场,头重脚轻,有点晕乎乎的。

夙沙不错端着茶水进来,鞍前马后,伺候得体贴周到。

慕枕流任由他捧着自己的的手擦拭,狐疑道:“你怎么了?”

夙沙不错无辜道:“你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不是我照顾你,便是你照顾我,何足为奇?”

“可是…”

“你昨日睡得沉,一定是累了,今日不如歇息歇息再上路。”夙沙不错殷勤地送上茶水。

“…多谢。”慕枕流接过茶,低头一笑。

第32章 求情

从古塘镇赶回平波城已近傍晚,到军器局,正是掌灯时分。厨娘不知慕枕流今天回来,并不在府里,夙沙不错见慕枕流一脸疲惫,知道赶路辛苦,主动请缨去买些吃的回来。

慕枕流回到屋里,正打算换件衣裳,就听窗户晃了一下,屋里已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青蘅郡主?”慕枕流淡定地系上腰带。

青蘅郡主配合地转过身去。

慕枕流系好腰带,走到她面前道:“郡主无恙否?”

青蘅郡主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可怪我弃你不顾?”

慕枕流微笑道:“你我非亲非故,肯出手相救,已是恩情,何来责怪一说?”

青蘅郡主道:“我救你是受人之命。若让他知道我临阵逃脱…”她脸色苍白,身体竟微微发抖。

慕枕流心中一动道:“你指的是千岁爷?”

青蘅郡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慕大人救我!”她悔恨交织,早知道夙沙不错会及时赶到,当时拼着缺胳膊少腿她也会留在那里。

可惜,世间没有早知道。

慕枕流连忙扶起她:“快快请起!郡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怎可如此?”

青蘅郡主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泪汪汪地说:“我早已沦落为阶下囚,哪里还是什么金枝玉叶?”

慕枕流道:“郡主如何会…归于千岁爷旗下?”

青蘅郡主道:“如若不然,信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鸡犬不留!慕大人,我知你是可信之人,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只求慕大人看在我诚心悔改的份上,为我求情。”

慕枕流道:“郡主切莫如此,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但有吩咐,竭力为之!”

“你慕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青蘅郡主定了定神,坐下来,拿着个空茶杯握在手里,慕枕流想倒茶,才想起还未烧水,正要起身,又被青蘅郡主拉了回来,“夙沙不错很快回来,我没有太多时间,请大人听我说。实不相瞒,我是信王府的青蘅郡主,也是雅阁风花雪月四使中的风使。”

慕枕流道:“郡主如何会成为雅阁风使?”

青蘅郡主苦笑一声,道:“我母妃早逝,虽有郡主封号,却过得并不如意。机缘巧合之下,我被雅阁老阁主收为弟子,凭借一身功夫,渐渐得到了父王器重,也因为得到父王的器重,成了雅阁四使之首。日子原本过得越来越平顺,直到有一日,父王秘密召见我,与我商量谋逆之事。”

慕枕流心头一跳。

青蘅郡主道:“他说,沈正和还未进京,瞿康云这些年备受打压,方横斜因失宠而心灰意冷,京师几大势力各自沉寂,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我劝他莫要鲁莽,纵然方横斜、沈正和、瞿康云沉寂,还有个千岁爷虎视眈眈。他却说,雅阁阁主能牵制住皇帝,只要皇帝在手,不必怕千岁爷不乖乖就范!”

慕枕流道:“莫非,宫中有雅阁之人?”

宫中谁有这般能耐?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翟通。席停云远走南疆,他即是大内第一人。

第二个想到的是皇后。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若是皇后存有异心…

青蘅郡主缓缓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雅阁阁主百香凝就是宫中的牡丹妃。”

慕枕流大吃一惊。

当初四大美人,名动天下,引多少文人骚客赋诗作词,神魂颠倒,如今,紫纱夫人渺无音讯,画姬香消玉殒,百香凝与牡丹妃却是同一个人,真正是世事难料。

“可惜,父王的计划失败了。”青蘅郡主道,“那一日,我们按照计划,准备控制朝中重臣,强攻皇城,但是,途中出了几个变数。一是几位朝中重臣被皇帝留膳,没有出宫。二是天机府机关重重,久攻不下。三是,一入皇城,父王就被翟通擒拿。之后,雅阁就成了千岁爷的手下。”

慕枕流道:“是之后,雅阁成了千岁爷的手下,还是之前就已经是…”他见青蘅郡主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对她是双重打击,猛然收口。

青蘅郡主怔忡半晌道:“若百香凝之前就是…千岁爷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引我父王造反?难道,是皇上的意思?可皇上为何要这么做?他,他…”她痛苦地抱住头。

慕枕流道:“我只是做个猜测。极可能是阁主在宫中露出端倪,让千岁爷察觉,才令信王功败垂成。”他一顿,察觉自己竟然开解谋逆之人,不觉有些困窘。

青蘅郡主抹掉眼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往事多说无益,如今的青蘅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待人宰割。我别无他求,只能多活一日便算得一日,还请慕大人替我美言!”

“郡主请说。”

“请慕大人书信一封,说我曾出过力,我便感激不尽了。”

慕枕流带她到书房,想了想,先写了落笔写道:青蘅郡主危难援手,不胜感激,涌泉之恩,永铭于心。书信为证,友谊长存。提笔落款。

当信交到青蘅郡主手中时,她双肩一松,感激道:“多谢慕大人。”

慕枕流道:“郡主,今日相谈,交浅言深。若是不弃,听我一言。信王谋逆,不忠不义,如今结果,亦是作法自毙。你实不必为此郁结。”

青蘅郡主苦笑道:“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我郁结的余地,只是苟且偷生吧。”

大门传来动静。

青蘅郡主脸色一变,推窗跃出。

同时,书房大门被一脚踢开,夙沙不错冲了进来,见屋里只有慕枕流一个,且面色镇定,安然无恙,质问道:“是谁?”

慕枕流慢条斯理地搁笔起身道:“一位朋友。”

夙沙不错脸色骤变,想了想,又沉静下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外看了看,道:“是青蘅郡主?”

慕枕流反问道:“你以为是谁?”

夙沙不错身体一松,嗤笑道:“是否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你约会佳人?”

不知因何,夙沙不错扯起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说是玩笑,夙沙不错又扯得一脸认真,说是嘲讽,偏生不知因何而嘲讽。慕枕流暗道:莫不是他受过情伤,见了人便怀疑居心叵测。他道:“晚上吃什么?”

夙沙不错看了看他,转身拿了几包油纸和一瓶酒回来,打开油纸,俱是腊肉、烧鸡等肉食。

慕枕流倒了两杯酒。

夙沙不错眼睛一亮:“你也爱酒?”

慕枕流摇头。

夙沙不错失望地垂头。

慕枕流见他垂头丧气,失笑道:“只能小酌几杯。”

“聊胜于无。”夙沙不错说着,仰头一杯酒落肚,一边斟酒一边道:“那个厨娘找你作甚?”

慕枕流道:“上次不告而别,特地登门道歉。”雅阁与信王旧事与夙沙不错无关,又是信王府的秘辛,他不便私下传说,便没有说出来。

夙沙不错道:“你自然是原谅她了。”

慕枕流道:“她本无过。”

夙沙不错怕又惹他生气,低头喝闷酒。

两人埋头吃了一会儿,夙沙不错仍是意难平,又道:“以后便要常常见她了?”

慕枕流笑道:“我身边有你这个大高手坐镇,何必再劳烦她?”

夙沙不错这才高兴起来。

天色已晚,慕枕流派人送了张拜帖给俞东海,一是通知他自己平安归来,二是约定明日登门拜访的时间。送信的人很快回来,还带来了口信,说俞东海这几天忙着处理公务,抽不出时间来,等空下来,自会来拜访他。

许是怕他误会,入夜后,暂代室令的秀才又特特地送了一包茶来,顺便透了点口风:“俞大人正为那火云山山贼烦心呢。”

“火云山的山贼?”

秀才道:“慕大人刚来没多久,自是不知道。在这平波城外十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火云山,山上住着一群山贼,神出鬼没,武功奇高。俞大人与唐大人围剿了几次,都被他们给逃脱了。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又会卷土重来,真真叫人头疼啊。”

既与军器局无关,慕枕流也不好细问,只说等唐大人得闲时,自己再行拜访。

他一走,夙沙不错便从窗外幽幽地冒出来:“避而不见,做贼心虚。”

慕枕流无奈地看着他:“你站在窗外做什么?”

夙沙不错道:“自然是保护你。那秀才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慕枕流道:“在你眼里可有什么人算是好人?”

“自然有的,比如你,比如我。”夙沙不错抖了抖眉毛。

慕枕流失笑。

到了第二日,无需慕枕流刻意打听,唐驰洲围剿火云山的消息已传遍街头巷尾,想不知道都难。那边大军起营,这边俞东海却闲了下来,到下午就亲自来了军器局。

门房进来禀告时,慕枕流冲拿着梨把玩的夙沙不错眨了眨眼睛,似在反驳他昨日说的避而不见。

夙沙不错拉下脸,拿着梨出了屋子,蹲在院子里啃。

俞东海从外头进来,见这般姿态,与当日所见截然不同,不由愣了愣,抱拳道:“夙沙公子,别来无恙否?”

夙沙不错眼皮子不抬,冷冷地说:“你看我是老了病了还是残了?”

俞东海被噎了一下,呵呵笑道:“无恙就好无恙就好。”暗道:果然还是那副德行。也就不再理他,径自上屋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