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道:“按照《帝律》,是可以被赦免的。也就是说,就算是皇上也无权杀他们。”

谢非是道:“若皇上无权杀他们,他们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了怎么办?”

慕枕流道:“皇上不能因为他们遵循《帝律》指出皇上的错误而杀他们,但他们若是犯了其他的罪,皇上还是能用其他的律法来处罚他们。”

谢非是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若想要强加一个人的罪,简直张口就来。”

慕枕流道:“那其他的王公大臣便该阻止皇上的这种行为。兔死狐悲,我想,清醒的王公大臣应当能想到这一点。”

谢非是又道:“皇上手掌生杀大权,他若执意要杀,其他人又能如何?”

慕枕流沉默了许久,才对着火光,缓缓地说道:“那便该用不惊扰百姓,不动摇江山根本的方法,另立新帝。”

谢非是对朝廷事江山事本就没有多大兴趣,倒是慕枕流的这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当下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皇帝当不好,自该退位让能。依我看,直接一刀宰了最省力。再从他的哥哥弟弟儿子侄子中选个聪明能干的当,既轻松又痛快!你也不必写什么《帝律》了,直接找个像我一样头脑清明又武功高强的人,像一把刀子一样悬在皇帝脑袋上,一旦他做不好皇帝,就杀了他。他若是怕死,自然会好好当皇帝,他若是不怕死,我也不必对他客气。”

慕枕流被他说得笑起来,忘了适才沉重的话题,一心一意地烘起衣服来。

第59章 尘封

从山上下来,慕枕流与谢非是便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借道望南府,顺京南长道直入京师。一是继续向北,入吉同府,转道向东,从正威道入京。

谢非是道:“借道望南府更近。”

慕枕流道:“邢奇章是方横斜的人?”

谢非是扬眉道:“是吗?”

慕枕流看着他。

谢非是笑眯眯地搂着他:“是师弟的人更好,好吃的好喝的好好地伺候着。日子过得何等舒心!”

尽管方横斜出手救过自己,慕枕流对他仍心存戒备,怕他另有后招,只是不好在谢非是面前说。加上吉同府紧邻西北,与景迟太近,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衡量再三,还是同意了谢非是的建议。

入望南府之后,马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正巧迎亲队敲锣打鼓地路过,谢非是策马上去凑热闹,凑到新郎官边上,说了几句吉祥话。

新郎官见谢非是长得乖巧讨喜,慕枕流又清秀斯文,十分有好感,便给了几个铜板。

谢非是怂恿慕枕流道:“你也说几句,让新郎官再给几个。”

新郎官笑道:“两位兄台要是不嫌耽误工夫,就随我喝杯喜酒,有什么吉祥话,咱到了喜宴再说。”

谢非是早就吃干粮吃淡了嘴,闻言大喜,点头道:“求之不得。”

慕枕流本惦记着赶路,看他馋嘴的样子,也不好扫兴,便默许了。

只是新郎官迎了亲,又要往回赶,来来回回耗费了不少时间,让兴致勃勃的谢非是有些不耐烦,好在新郎家与新娘家是邻村,隔得不远,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拜了堂。

谢非是带着慕枕流混在村民中吃吃喝喝。

村民见两人样貌与打扮不俗,都过来攀谈。这个问成家没,那个问做什么营生。谢非是一概说成家了,做的是保镖营生,闲扯得天花乱坠,将村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酒宴散了,新郎的兄弟们看他们没有住处,就带到自己家里安置。

谢非是看慕枕流白白嫩嫩的样子,实在与那干草铺的床不甚相配,就脱了自己的外袍子铺在身下,让他躺上去:“我们明儿进城,找最好的客栈要最好的房间狠狠地睡他个三天三夜!”

慕枕流道:“我连柴房都睡过,哪里还计较这些。”

“你几时睡…”谢非是猛然想起自己造的孽,干笑着不说话了。

村民的枕头有股油脂味,谢非是就用自己的胳膊当枕头,让慕枕流靠着自己。

慕枕流想起今日新郎新娘成亲的情形,有些睡不着。

“还不睡?”谢非是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他醒着,“想什么呢?想新郎?”

慕枕流道:“你看他们,日子过得这样苦,却愿意分钱给你。”

谢非是道:“这是讨吉利。自然是要的。不然日后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慕枕流道:“给了钱就有安生日子过了吗?”

谢非是拍拍他的脸:“这样的大喜日子,你就不要忧国忧民了。”

“也是。”慕枕流轻笑一声。

谢非是突然道:“沈正和待你如何?”

慕枕流道:“恩重如山。”

“你与他感情如何?”

“情同父子。”

谢非是叹了口气。

慕枕流抬眸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道:“我要睡了。”

谢非是捏他的脸:“你不问问我为何叹气?”

慕枕流依旧闭着眼睛。

谢非是道:“我在想,沈正和这个岳父,一定很难讨好。”

慕枕流身体震了下,转头埋入谢非是的臂弯里。

谢非是将他搂入怀中:“你笑什么?”

慕枕流红着脸从他臂弯里探出头来:“嗯,的确很难。”

谢非是道:“夫人会帮为夫的吧?”

慕枕流摇头道:“帮不了。”

谢非是原本是开玩笑,听到这个答案却有些真急了,“为何帮不了?难道你打算一回京师,就将我一脚踹开?”

慕枕流道:“自古岳父对女婿,一向是严格审视。我素知恩师的个性,何止严格,简直严厉。”

谢非是冷哼道:“他又打不过我。”

慕枕流正色道:“你若是对恩师动武…”怕伤感情他,他没有将话说完,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对个不会武功动什么手!”谢非是说完又挂不下脸,抽出胳膊,一转身,背对着慕枕流。

慕枕流对着飞扬的干草打了个喷嚏,盯着谢非是的背影好一会儿,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因为彼此的立场,他们注定会比别的情侣更加敏感和脆弱。

他有点懊恼自己的较真,撑起上半身,伸过头去看他。

谢非是故意闭上眼睛。

“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慕枕流慢吞吞地说,“你当女婿不如当媳妇儿划算。”

谢非是睁开眼睛,抬眼看着他:“什么媳妇儿?”

慕枕流道:“我的媳妇儿。公公对媳妇儿总是很宽容的。”他低头,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角。

谢非是这才微微翘起唇角,脸色好看了几分,怔怔地看着慕枕流半晌,一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佯作狞笑道:“你说谁是媳妇儿。”

两人看了拜堂,都有些兴奋,胡闹了大半晚才睡去,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慕枕流笑道:“要知道公公对媳妇儿好不好,去看看新郎的耳朵有没有被揪红就知道了。”

谢非是大笑。

两人出门洗漱,就看到新郎和他的兄弟们在修房子,一个年轻妇人在外面喂鸡,看姿势看样子,不见丝毫生疏。

吃迟来的早饭时,谢非是和慕枕流才知道,那个妇人就是新娘子。

吃完饭,谢非是和慕枕流就起身告辞。

慕枕流塞了一块碎银子给新郎,双方客气了一会儿,谢非是帮自家媳妇儿“客气”赢了。

离开时的心情与来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谢非是见慕枕流脸色凝重,故意说笑逗他。

逗了半天,慕枕流道:“我们早点赶路吧。”

谢非是见他的眼睛满是认真,无奈地摇头,翻身上马,将他一把捞在怀里:“靠着我。”

马鞭一甩,马如离箭。

沈正和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却像有很多人陪在身边。空大的书房,时不时冒出几个人的声音。

瞿康云的,慕枕流的,还有慕宪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翻开匣子,先取出上面的一叠信,然后拿出一本书。书血迹斑斑,翻来却只有半本,他将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又慢慢地,一个个地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将它们深刻地记入脑海后,才将书和信放回匣子收起来,然后,走到最角落也是最大的书架前。

上面放着一百零六本厚薄不一的书,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书出自同一人之手。《相律》、《将律》、《府律》、《民律》、《行军律》、《升堂律》、《买卖律》…各种各样的律书,叫人眼花缭乱。

沈正和叹了口气。加上那本被他放在匣子里的,没有完成的《帝律》,慕宪有生之年,一共写了一百零七本律法书,上有王公大臣,下有走卒贩夫,严格地约束了各个层次的行为与权力。

慕宪说:“人一出生便有高贵下贱之分。这些书便是让这些高贵的人行些高贵的事,下贱的人莫做那下贱的事,让律法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平等。”可惜,就在慕宪要完成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帝律》时,这件事被瞿康云的探子发现,捅到了皇帝面前。《帝律》被迫中止,慕宪因为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直到今日,瞿康云与皇帝这些人也只以为慕宪当初写的只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帝律》,而其他的书就此尘封。

直到一脸青涩的慕枕流将它们从自己的书房翻出来。

第60章 入城

天黑,街静,阴冷。

风灯,在风中照明。

路人,在路上慢走。

瞿康云盯着微弱灯光下的一方之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个球滚过来,慢吞吞地滚到他面前。他停住了抬起的脚步,往球滚过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人影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小块肩膀。

瞿康云挥退手下,有些无奈地走过去:“你怎么总喜欢挑这个时候来?”

“因为这个时候你最小心翼翼。”沈正和慢吞吞地从阴影中踱出来。

瞿康云看着他道:“你我同朝为官,大可光明正大地见面。”

沈正和摇头道:“不可。”

“为何?”

“心中有鬼,光天化日下,无所遁形。”

“何鬼?”

“反鬼。”

瞿康云带着沈正和去了一处荒废多时无人入住的宅子里,推开后门,灰尘就噗噗地落下来。

沈正和伸手掸灰。

瞿康云从屋子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往院子里一放,才发现一个瘸腿,一个少凳面。瞿康云道:“只有这两把椅子了。”

沈正和道:“是哪家?”

“徐家?”

“户部侍郎徐为英?”

“户部上上下下这么多侍郎,难为你还能一个个的记住。”瞿康云嘲弄地说。

沈正和道:“他很特别。”

“很特别?”

沈正和一本正经地说:“特别地听皇上话,死得也特别惨。”

瞿康云道:“是啊,皇上说要建造通天真龙宫,他第一个附和。皇上着他去办,他立刻接了旨,最后阴沟里翻船,凑不出银子,交不了差,皇上二话没说就把他全家上下咔嚓了。”

沈正和道:“皇上又要建通天真龙宫了。”

瞿康云道:“你猜,这次是轮到你,还是轮到我?”

沈正和道:“我突然有点羡慕方横斜。”

“…的确。”

闭门不出的方横斜名正言顺地不用蹚浑水。

瞿康云突然苦笑道:“我都有些怀疑,他是否知道皇上要重提通天真龙宫的事,早早地避了开去。”

沈正和道:“若这个差事落在你头上,隆王打算如何?”

瞿康云道:“落到我头上应当是我当如何,与隆王何干?”

沈正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瞿康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反客为主道:“沉寂了这么多日,故意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找我,可是想通了?”

天色不早,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寒风凛凛地站在院子里,还是有些吃不消。沈正和也不和他兜圈子,道:“隆王不行。”

瞿康云道:“那你有什么好人选?”

“兆王。”

瞿康云哈哈哈地假笑两声:“你还不如说南疆王!至少霍决武功独步天下,为人杀伐果断,单枪匹马敢闯皇宫,凭着这份胆气…”他猛然收口,怔怔地看着月色,叹了口气,“呛这个有何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隆王好色好赌,独断独行吗?可他舅舅守着东北!光凭一个筹码,他的赢面就比其他几个皇子要高出不少。兆王虽然不似隆王这样…‘声名远播’,但为人懦弱无能,根本不能担起江山重任。”

“不是还有你我吗?”沈正和淡淡地说。

瞿康云怔住了,失态道::“你,你,沈匡国,你竟然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沈正和面不改色道:“小心被人听到。”

瞿康云的笑声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以为这里闹鬼。”沈正和慢悠悠地接下去。

瞿康云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沈匡国啊,我有时候不知道是应该恨你好,讨厌你好,还是应该钦佩你好。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总是喜欢在我以为我已经赢了的时候,又抢在我面前。”

他伸手抓住沈正和的胳膊,脸上在笑,手里用劲:“明明,是我先进凌霄阁的啊。”

沈正和任他抓着:“意下如何?”

瞿康云道:“没有隆王的助力,一切都白搭。”

“那就要他的助力。”

瞿康云道:“你当隆王是傻的?”

“难道不是?”

瞿康云想了想道:“我怎么知道你事成之后不会过河拆桥?”

沈正和道:“千秋骂名,我会留与你共享。”

“…真是感激不尽。”

“方横斜呢?”

“杀了?”

“你杀?”

沈正和、瞿康云一声不吭地在风里站着,似乎在比谁更能御寒,谁的腿力更好,谁更有毅力。

天,开始白了。

瞿康云熬不住了:“你说怎么办?”

沈正和道:“能拉就拉拢。”

“不能呢?”

“赶走。”

“方横斜的武功不在霍决之下!”

沈正和道:“总有办法的,霍决一样被赶走了。”

瞿康云见沈正和要走,一时有些舍不得。他和沈正和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谈得这么投契,没有在半路中被气死。他道:“我们刚刚合作,难道不该预祝一下合作愉快?”

沈正和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冷?”

瞿康云打了个喷嚏。

沈正和回头道:“果然是合作愉快。”

瞿康云:“…”

望南府的关卡极严,如临大敌,谢非是和慕枕流刚到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几个士兵围过来,兵器几乎要戳到了慕枕流的胸前。谢非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