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一只手握着谢非是的手,无声地安抚,一手将文书递交过去。

“你是平波城军器局的掌局?”接文书的门卫十分惊奇。

几个卫兵围在他后面,窃窃私语。

谢非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的是:“可能是假的。”

门卫十分机警,道:“慕大人来望南府这样的大事,我一定要禀告上峰,还请慕大人屈就在这里等一下。”

慕枕流拉着谢非是下马来,在旁边等。

谢非是将听到的话告诉他。

慕枕流道:“难道望南府最近有什么变故?”

谢非是摇头。

过了一个时辰,门卫那里依旧没什么动静。

谢非是火了,走到城门前,抓了一块下来。

门卫们惊得站都站不住了。

要知道,这是城门啊,望南府的城门!

几个门卫连滚带爬地喊道:“霍南疆王来了!南疆王杀进来了!霍决来了!”

谢非是脸色更黑,对着还留在原地的卫兵道:“谁是霍决?!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海逍遥岛谢非是!”他说完,扭头看慕枕流。

慕枕流似笑非笑。

谢非是道:“我哪里说错了?”

慕枕流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谢非是噎住,很快凑到他边上,赔笑道:“该改还是得改,我以后跟着媳妇儿姓。”至于他爹会怎么想,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东海逍遥岛岛主莅临望南府的消息以之前“抓到两个疑似南疆王夫妇”快百倍的速度传到望南府知府邢奇章的耳朵里,他立刻用比“东海逍遥岛岛主莅临望南府的消息”快百倍的速度出现在了谢非是和慕枕流面前。

“岛主和慕大人大驾光临,邢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邢奇章抱拳。

谢非是道:“我本没有打算让你知道。是他们逼的。”

“…”邢奇章干笑道,“这个,手下多有得罪,还请岛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慕枕流道:“邢大人客气了。”

邢奇章道:“慕大人不是刚刚调任平波城吗?为何会出现在望南府?”

慕枕流轻描淡写道:“要务在身。”

邢奇章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盛情邀请两人入府。

谢非是见慕枕流没有拒绝,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第61章 请求

长生子被公认为庄朝第一高手的时候,正是谢非是的父亲,老逍遥岛岛主失踪的时候。所以,尽管长生子得到了第一高手的名衔,但江湖上还是有不少的质疑之声。毕竟,在长生子之前,东海逍遥岛一直是武林第一的象征。

正因如此,纵然谢非是年纪轻轻,还输了一场万众瞩目的比武,在邢奇章眼里,依旧是位惹不起的贵客。

谢非是便带着慕枕流在邢奇章的府邸里胡吃海喝了一通,又要了一间上房,美美地睡了一觉。期间,邢奇章一边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叫人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

当他们次日醒来时,邢奇章当即闻讯赶来。

“不知两位昨夜休息得如何?”他笑眯眯地问。

谢非是道:“应当没有人比听了一宿墙角的邢大人更清楚啊。”

邢奇章惊道:“谢大侠何出此言?邢某对天发誓,绝无监视二位之一。”

谢非是呵呵笑道:“我开个玩笑罢了,邢大人何需紧张?”

邢奇章赔笑两声,挥手叫下人送膳,自己陪座。

慕枕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谢非是的身份再特殊,也只是个江湖中人,何以令邢奇章这个朝廷大员卑躬屈膝?难道是因为方横斜的关系?他此次上京是为了揭发军器局和唐驰洲暗中勾搭的阴谋,自己此刻却沾着方横斜的光享受招待,不禁如坐针毡。

“谢大侠请用,慕大人请用。不要客气。”邢奇章在旁布菜。

若是个妙龄佳人坐在他这个位置,此情此景倒还有几分情趣,换成邢奇章,简直像一桌子都在说:有事相求。

谢非是看慕枕流吃了个七七八八,放下筷子道:“邢大人家厨子的手艺实在不错。”

邢奇章道:“他还会江南小炒。谢大侠多待几日,我将他好好地露两手。”

谢非是道:“待几日就不必了,想露两手的话,就多做些不易坏的食物,让我们带着路上吃。”

邢奇章笑道:“好,好好。不过,谢大侠真的不考虑再多待两日吗?难得您这样的贵客莅临望南府,我若不能一尽地主之谊…”他停了停,“日后回京见到方府主,也不好交代啊。”

谢非是道:“你拦着不让我们走,更不好交代。”

邢奇章忙道:“绝无此意。”他叫人去准备食物。

谢非是道:“最好再来点好酒。”

“有有有!望南府的江酒、井酒和春花酒都相当的有名,这三种酒又分了好几类,储藏的时间长短不同,味道也更不相同。就说这江酒,里面放上两颗青梅,味道更清冽可口。”邢奇章见他对酒感兴趣,立刻滔滔不绝地卖弄起来。

谢非是明知他卖弄,仍是听得不断地吞咽口水。

慕枕流微笑道:“那要请邢大人准备一辆马车了。”

邢奇章笑容一僵。

谢非是点头道:“不错不错。”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够了吗?”

邢奇章忙站起来道:“如何使得?谢岛主莅临望南府,难道是我三生之幸。怎能让两位破费?”

谢非是道:“你若是不贪赃枉法,囊中也不会太富裕,还是收下吧。”

邢奇章无话可说,打了个哈哈将银票收了起来。

准备食物时,邢奇章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到了傍晚才假惺惺地说准备好了,但天色不早,不如再留宿一晚。怎料谢非是道:“我们睡了一天,正精神着,赶路正好。”

邢奇章见他们油盐不进,莫可奈何,只好说:“当年岛主与阿裘一战败北,我很是可惜啊!可怜天下人都是愚昧盲从之徒,竟以为岛主的武功远不及霍决,我虽极力辩驳,奈何难敌众口,实在很是为岛主打抱不平。”

谢非是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邢奇章道:“霍决身居南疆,与望南府一江之隔,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这个人心胸狭隘,跋扈张扬,岂能与谢岛主相提并论?我虽知真相,却无法说服众人。我在想,唯有等到某一日,谢岛主亲手打败霍决,世人才知道孰高孰低。”

谢非是看慕枕流已经指挥人将邢奇章送的东西放到了马车上,漫不经心地接口道:“那你慢慢等。”

邢奇章道:“其实也不用等那么久。据我所知,南疆王霍决这几日就要来望南府了。”

谢非是道:“哦,那你好好招待他一番就是了。”

邢奇章见自己煽风点火了半天,对方全然不上钩,有些急了:“难道谢岛主…真的全然不介意?”

谢非是道:“谁认为我武功差,就自己上来找打。要是谁认为我武功差,我就跑去打别人,那显得我多傻缺啊?”

邢奇章:“…”

谢非是又道:“至于‘再没有比我更了解南疆王’这种话,我听听也就罢了,要是传到席停云的耳朵里…啧!”

邢奇章:“…”

等慕枕流与邢奇章道别,谢非是跳上马背,一抖缰绳,就驾着马车去了。

慕枕流从窗口看着邢奇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好笑,从车厢里出来,与谢非是并坐:“生气了?”

谢非是道:“我为何要生气?”

慕枕流道:“阿裘那一战,你是故意输的吧?”

谢非是憋屈地噘嘴。答应方横斜时,他并不觉得输一场比武有什么大不了的。哪怕真的输了以后,天下人都说东海逍遥岛的武功不过如此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邢奇章当着慕枕流的面说自己不如霍决时,他却觉得,那一场,自己输冤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输,不过,我相信绝不是因为武功不济。”慕枕流道。

谢非是搂过他,在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还是媳妇儿了解我。”

慕枕流道:“若是以后,方横斜再叫你输,你还输吗?”

谢非是道:“以后听媳妇儿的。”他突然抬手捏住慕枕流的下巴,坏笑道,“你套我的话?”

慕枕流无辜道:“有吗?”

谢非是拇指摩挲他的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我输,想来是留着阿裘有用吧。”

有什么用呢?

越是了解方横斜,就越不了解他。

就比如,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方横斜为什么会救自己一样。

慕枕流看着前路,突然有些茫然。

自己带着的证据,真的能扳倒方横斜吗?

不管外面如何的风风雨雨,天机府里一派祥和安宁。

文思思在府里“闭门思过”憋得慌,冒着性命之危,找席停云下棋。

霍决在旁虎视眈眈。

文思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王爷久离南疆,真的不要紧吗?”

席停云微笑道:“有武女子在。”

文思思哂笑道:“他就算竖起冲天辫,也模仿不出王爷的神韵于万一啊。”

席停云道:“他有别的办法。”

霍决瞄了眼棋盘:“将军。”

文思思一边上“士”护驾,一边笑眯眯道:“他的办法,大抵又是逮着个人胡缠一通,闹得满城风雨吧,也不知颜初一和平主他们吃不吃得消。”

席停云笑道:“他们相处得很好。”

文思思别有深意地道:“颜初一和平主?”

席停云愣了下,笑而不语。

文思思见自己的活路被对方封死,抱拳认输道:“王妃技高一筹,文某甘拜下风。”

席停云道:“师爷分心了。”

文思思道:“我只是同情邢奇章。”

席停云微讶。

文思思道:“既然武女子与颜初一等人相处得很好,那么南疆附近也只有邢奇章这只软柿子了。以武女子的作风,说不定隔三差五地用王爷的名义送邀战信去。可怜邢奇章一心要调离望南府,眼见着胜利在望,府主‘闭门谢客’了,想安安稳稳地当个知府,又要成日被‘南疆王’威吓。真是望穿秋水空欢喜,南疆王府真麻烦!”

席停云听他的猜测与自己所知一般无二,虽不忍心,但仍是笑了出来,连一直黑脸的霍决眼里也有了笑意。

第62章 猜测

席停云道:“最近沈阁主和瞿副阁有何动向?”

文思思道:“何止动象,简直动狮动虎动工动土,等他们这些都动得差不多,就可以动身动龙了。”

席停云道:“动工动土?他们同意建通天真龙宫?”

文思思道:“若是不同意,皇帝还能容忍他们多久?”

席停云皱眉。

皇帝对建造通天真龙宫有别样的执着,第一次提的时候,因为国库空虚,无法动工,他大发雷霆,抄杀了几十名官员,血染京师,最后还是方横斜和皇后一起出面,才逼得皇上将这件事暂时搁置下来。这次,皇帝旧事重提,想来是不成功不罢休的。瞿康云和沈正和一个被压制多年,一个复起未久,都还没有站稳脚跟,需要圣眷固位,若是不答应,那些抄家杀头的官员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可是…”席停云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对各大朝廷的重臣的脾性了若指掌,“沈阁主不像是轻易妥协之人。”

文思思摇了摇羽扇:“事反必妖啊。最近,沈正和与兆王走得很近,瞿康云与隆王走得很近,而沈正和和瞿康云又走得很近。这事儿,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霍决突然道:“方横斜几时回来?”

文思思道:“府主去西南绕了一圈,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了。”

席停云道:“西南?莫非是去见谢岛主?”

文思思道:“西南何止有谢岛主,贺城主眼下也在西南。听说,连千岁爷可能也到了西南。”

席停云感慨道:“当日京师一别,已许久不见贺城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霍决当下黑了脸。

文思思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府主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点西北和西南的特产呢?”

无人应答。

席停云已经被霍决拉着走远了。

天机府沉寂,凌霄阁噤声,朝上成了皇帝的一言堂,偶尔两三个敢上书说话的大臣都在皇帝的震怒下,被逐出议政大殿。

随着通天书房的建立,建造通天真龙宫的事情板上钉钉。

然而,安静的朝堂截然相反的是越来越沸腾的民怨。尽管朝廷还没有任何动作,民间已经流传着加赋的流言。被认为“不作为”的沈正和和瞿康云受到前所未有的严厉责问。

京中才子文人莫不以痛骂里二人为荣。

对比半年前沈正和复起,被迎入京师的欢腾景象,实是莫大讽刺。

而被人唾弃的难兄难弟此时正坐在废弃院落里,拿出自带的酒食,你一杯我一筷地吃着。

瞿康云看着沈正和又伸手去拿酒壶,忍不住用筷子架住了:“这是第六杯了,你以前最多喝三杯。”

沈正和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缩回了手。

瞿康云道:“不是我想管你,我们同坐一条船,我不想因为一个醉鬼而翻船。”

沈正和道:“我有两斤白酒的酒量。”

轮到瞿康云惊讶了,惊讶中还带着点儿生气:“我以前请你喝酒,你都说不胜酒力。”

沈正和毫无愧意:“喝酒要看对象。”

瞿康云哼哼了两声:“你与谁喝?”

“慕宪。”

瞿康云沉默了。

沈正和又倒了一杯,自行碰了碰瞿康云的杯子:“你现在也可算半个。”

瞿康云看着他仰头又是一杯,淡然道:“你日后还打算推醒《帝律》?”

沈正和道:“我推行的是法治。”

瞿康云道:“我一直以为你推崇的是礼制,没想到你是法家。”

沈正和道:“我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瞿康云道:“那你简直的主张是实用?”

沈正和点头道:“实用。”

“可是《帝律》一点都不实用,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受人掣肘。难道你就看一天到晚抓我们小辫子的御史台很顺眼?”

“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好。”

沈正和和慕宪是知己,是至交,也是同窗。只是自己运气好,官运亨通,慕宪运气差,仕途坎坷。当了自己幕僚后的慕宪,几乎将满腔的理想与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慕宪知道自己纵容下属,用不当的手段打击政敌时,失望至哀痛的表情。他一直在想,慕宪的早逝,不仅仅因为从《帝律》的夭折中看到了自己一生心血永远出头之日的悲怆,更因为理想所托非人留下来的遗憾。

他不是不知道实行《帝律》有多艰难。不要说《帝律》,慕宪一百零七本律法书坚持的是十二个字“公平公道,官协民生,民争己利”,无论哪一本,在当朝权贵眼中,都是过于纵容“下民”了。可是,当自己的理想遗失,能够取代权力欲望而让自己继续前进的,也只有慕宪的几近天真的理想了。

瞿康云见沈正和直接抓起酒壶喝,阻止的手伸了伸,又收了回来。这酒壶统共就这么点儿大,之前就已经倒得七七八八了,剩的也就这么一点儿,要是真有两斤酒量,想来也是…

“噗”。沈正和趴在桌上睡了。

瞿康云:“…”

沈正和醉了一场之后,情绪反倒稳定下来了,再次见瞿康云,又是瞿康云熟悉的高冷表情。反倒是瞿康云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瞿康云道:“你现在心情如何?”

沈正和道:“看到了一只大乌鸦?”

瞿康云疑惑道:“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