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和指了指他:“你不是要告诉我坏消息吗?”

瞿康云讥嘲道:“你又喝了两斤白酒来的吧?不管你喝了多少,最好醒醒酒。你最得意的学生出事了。”

沈正和脸色一变。

瞿康云见他这样,倒不好再卖关子,直接道:“听说,皇后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

这实在是个出人意表的答案。

“慕枕流勾结谢非是,带走了放在军器局的镇局之宝。”他见沈正和皱着眉头,“他没有对你说吗?”

沈正和道:“他倒是寄过两封信给我。”信里提过平波城的局势,尤其是老掌局离奇过世以及满门大火的凶杀案,还提到俞东海怀疑是唐驰洲所为。

唐驰洲,皇后…

沈正和陷入沉思。

瞿康云幽幽地说道:“你若是想到了什么,千万不要忘记告诉我。”

沈正和道:“你认为,唐驰洲是哪一边的?”

瞿康云不假思索:“皇后一边。”

“那皇后又是哪一边?”

“皇后还需要…”瞿康云猛然愣住。皇后是一国之母,大庄朝最尊贵的女人,她站在哪一边,本来是无需怀疑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便是自己的儿子。可是,若丈夫身体不济,膝下又无子呢?

瞿康云喃喃道:“皇后会站哪一边?她,她是否已经站了哪一边?”

诸皇子中,原本最受皇帝宠信的信王因造反伏诛,剩下隆王、兆王、慧王、臻皇子、柠皇子。隆王舅家势大,兆王昏庸之名在外,慧王早年骑马断了腿,常年卧床,不愿见人,臻皇子早慧,颇受宠爱,性情与皇帝极像,御下手段狠辣,宫中人望尽失,柠皇子的母妃最近圣眷正隆,但尚在襁褓,还看不出什么。

这些人中,自己和沈正和明着站隆王,暗地里站兆王,皇后若是与他们站的是同一个队伍,不可能会参慕枕流。除非,她站的是剩下的人。

慧王?臻皇子?柠皇子?

瞿康云突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千岁爷到底是谁?”

第63章 密谋

沈正和被他跳跃的话题问得一愣:“你想过?”

瞿康云道:“我本以为他与席停云、翟通一样,是大内的人。”

“现在呢?”

“我现在却在想,能被称为千岁,他或许是皇室中人。”

沈正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认为他是诸皇子之一?”

瞿康云道:“若他是诸皇子之一,或许,就是皇上心目中的太子,也是皇后要扶持的人。”从皇上为皇后冲冠一怒之后,谁也不会怀疑两人的感情,更不怀疑他们站在不同的船上。

沈正和想了想,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慧王。”

千岁爷是慧王。

慧王是皇上属意的继承人。

这个猜测萦绕在沈正和和瞿康云的心间,以至于回府之后的沈正和,也满脑袋地转着这个念头。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和瞿康云就押错了宝,很可能会招来杀生之祸,又或者,已经招来了杀生之祸!

他招来下属,让他与自己分布在各地的门生故旧联络,尽快打听慕枕流和谢非是的下落,最好能弄清楚他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谢非是盗窃军器局镇局之宝他信,说慕枕流是内应,他说什么都不信。

下属下去没多久,又回来送了封信。

沈正和看完信脸色大变,脱口道:“她怎么会带着东西来京师?”

失态的沈正和绝对没有想到,自己那时候的表情和话没多久就原原本本地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一边欣赏着绣娘刚刚绣好金丝真龙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回答的人站在屏风后面,只能看到一个身影:“不知。”

皇帝道:“连这样的小事也不知!我要你何用?”

屏风后的人半晌没说话。

皇帝平了平气,又道:“你不要怪我狠心,但是,沈正和是你举荐我才再启用他的。他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管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都不会轻饶了你。”

“皇上放心,我一定会看紧他,不会让他逃出我的五指山。”

皇帝道:“听说你最近去了一趟西南?”

屏风后的人沉默不语。

皇帝道:“朕不是要管你,但是你自己也知道,那里离西北很近,万一…朕鞭长莫及,如何能像上次一样,再保下你一次。”

屏风后的人慢慢地走了出来,行礼道:“皇上放心,我自有分寸。”

皇帝道:“人人都说千岁爷一出马,必然就会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你在西南重挫贺孤峰的事,朕很欣慰。朕有后宫三千,可保庄朝基业三千年,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希望以后亦然。毕竟,天下虽大,却无你的容身之所。你唯一能够待的地方,只有这座藏得住秘密的皇宫。”

“是。”

皇帝想了想道:“沈正和的家人呢?”

“都留在河西老家。”

“孤身赴任啊。”皇帝喟叹一声,挥了挥手。

千岁爷慢慢地告退,退到殿外时,脸上的鬼面具被门边灯笼的火光照得闪了一下。

皇帝被闪得眼睛一花,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理当很熟悉却又熟悉得有些太熟悉的身影,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方横斜把持朝政的时候,朝廷的风向很容易看,反正方横斜吹哪边,朝廷就吹哪边。可自从方横斜闭门谢客,沈正和入住凌霄阁之后,这风就东南西北胡吹一气。

就好像忠勇伯和昌平侯,先前还一个劲儿地往天机府里钻,这两天又跑去慧王府门前当门神。可怜慧王被人遗忘了十几年,突然就在京师炙手可热起来,其他人知道忠勇伯和昌平侯是凌霄阁两位阁主的心腹,虽不知就里,也有样学样地跑来拜访,一时间,慧王府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却将府里的人闹得不胜其烦。

首当其冲便是慧王。

他脸色阴沉,抓着桌沿的手竟在檀木桌上陷了进去。

“王爷息怒。”高如松,瘦如杆的人站在窗边的暗处,抱拳道,“沈正和与瞿康云或是猜出了什么,但绝没有证据。他们这种试探的手法,先前已经在天机府里用过了。”

慧王冷冷地说:“本王不是方横斜!沈正和和瞿康云一个支持兆王一个支持隆王,当然会看本王不顺眼,怕本王碍了两位好哥哥的路,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来打探消息,看看本王这个瘸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弱点,能一耙打死。”

瘦子迟疑道:“慧王避居这么多年,理当不会。”

慧王道:“我避居,别人以为我心虚。老酒啊,这个吃人的世界,不是你不吃别人,别人就不会来吃你。你忘了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要不是你们爷,我早就已经…”

瘦子道:“王爷千万不要这么说了。爷当初救您,也是因为您与爷处境相若,同病相怜。这些年来,要不是您在皇宫里,在皇上、皇后面前为爷周旋,爷不可能过得这么逍遥自在。”

慧王道:“你们爷什么时候回来?”

瘦子为难道:“不好说,爷一向自在惯了,他老说自个儿也管不了自个儿,就更没人管的了他了。”

慧王点点头道:“既然他不在,那京师的一切就由我来做主了吧。”

瘦子道:“王爷打算?”

慧王道:“照皇上的意思,好好敲打敲打他们。”

世人皆知,千岁爷每次动手,都是雷霆万钧!

若说沈正和和瞿康云剪除方横斜羽翼时,用的是金风细雨般的攻势,那么千岁爷便是狂风骤雨。

沈正和和瞿康云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自己的人少了一半。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人不翼而飞,何等骇人听闻!

沈正和和瞿康云同时黑了脸,兆王第一时间软了,一边写信给沈正和说自己身体不适,一边上书给皇帝,说自己做梦梦到先祖,求皇帝准他去给先皇们守墓。

皇帝准了,上面就一个字:滚。

兆王走得极快,拖着王妃,带着侧妃,次日就出了城,留下管家收拾东西。

他一走,隆王就成了唯一之选。

瞿康云苦中作乐,嘲笑沈正和眼光独到,千挑万选选了个懦夫。

沈正和道:“你又如何?挑中千岁爷了吗?”

瞿康云沉默,沉默中带着点愧疚。要不是自己太心急,怂恿沈正和站队,千岁爷绝不会这么快动手。他说:“我现在有点儿明白方横斜为何年纪轻轻能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了。”

沈正和道:“现在才知道?”

瞿康云叹气道:“至少他武功高,不怕刺杀。”

沈正和见他垂头丧气,面色微沉:“你想坐以待毙?”

“当然不是!”

瞿康云握紧拳头,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对着围墙,半晌才转过身来:“你知道翟通吗?”

“‘后宫三千’千里眼翟通。”

“也许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在他的眼里,现在只等收网。”瞿康云闭了闭眼睛,“沈匡国啊,你六十多了吧?”

“五十九。”

“我也有五十七了。”

“原谅你记性差。”

瞿康云道:“我们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可我还是有点不服老啊。这么多年,一直被你压着,被方横斜压着,被皇帝压着…我还是不服老啊。”

沈正和道:“那就再搏一把。”

瞿康云某光一闪:“怎么搏?”

“东北长寿军。”

第64章 输了

瞿康云道:“只怕他们一动,我们俩就再也动不了了。”

沈正和道:“从卫京山翻过来。”

瞿康云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行!卫京山陡峭难爬,纵然他们能翻过来,也带不了兵器和盔甲。难道要他们徒手作战吗?”

沈正和道:“兵甲我有。”

瞿康云怔住了:“你?难道是当年…”

沈正和点点头。

瞿康云道:“你把他藏在京师?”那批让方横斜惦记,让皇帝惦记的兵器,这么多年来竟被沈正和藏在眼皮子底下?他简直要五体投地。

沈正和笑而不语。

瞿康云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如果翟通脸沈正和藏的兵器都找不到,那么,他千里眼的本事看来也没有传言的那么神乎其神。

去瞿康云道别后,沈正和回到府里,去书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看了看前两日去城外庄子里拉了一车蔬菜回来时受了风寒的管家,又去院子里看了看自己种的花,最后去地窖里找酒。

地窖很干很暖。

胡秋水在他进来时,刚刚才睡了一觉:“大人。”她慌忙站起来。

沈正和道:“你准备一下,过两日我找人送你出城。”

胡秋水道:“那些兵器怎么办?”

沈正和道:“等长寿军来取。”

胡秋水茫然道:“大人不是说,方横斜扣押桑南溪,逼我携兵器上京是为了诬陷你吗?你为何不将兵器送走?”

沈正和道:“他敢让你将兵器送来,就是笃信无论我怎么做,他都能让我浑身是嘴说不清。”

胡秋水自责道:“都怪我!我不该上京连累大人!若是我自裁…”

“席停云也一样能易容成你。”沈正和摆手道,“当我藏下那批兵器开始,就埋下了隐患,只要我回朝堂,这笔账总是要还的,不关你的事。你和南溪这些年躲在西南,吃了不少苦头,这次还帮了漱石这孩子,说起来是我亏负良多。等这次事了,你就远走高飞吧,不要再回来。至于南溪,我会尽力救他。”

胡秋水道:“我和南溪都是孤儿,全赖大人收留,方能习武学文。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粉身碎骨亦难以报答。不管大人要做什么,请务必算我一个!”

“秋水…”

“大人!”她眼神坚定。

沈正和闭上眼睛,摇摇头道:“走。”

“大人?”

“留着这条命,若是见到漱石,就对他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抱歉,为师输了’。”

谢非是最近心情极度不好。任何人为了抄近路,翻山越岭地折腾了大半天,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桥断路毁之后,心情都不会太好。尤其,这样的事出现了不止一次。原本两天能到的路,硬生生被拖长了二十日。

慕枕流原本还怀疑谢非是故意绕远路,所以才放弃官道,见他脸色如此难看,自是打消了疑虑,还反过头来劝说他。

想在媳妇儿面前表现一把却表现砸了的谢非是闷闷地说:“顺着官道,再走三天就到了朱县,京师的范围。”

慕枕流露出笑容。

抄小路不能驾马车,他们现在各骑了一匹马,快是快了,但是彼此的距离却远了。谢非是看着慕枕流的笑容,却摸不到,心里有些发痒:“赶了这几日,你也累了,不如我们今晚找个客栈好好歇一歇。”

慕枕流道:“不是说还有三天就能到朱县了吗?我们赶到朱县再说吧。”

自觉理亏的谢非是自然不敢有异议。

三天的时光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可是慕枕流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谢非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到了朱县就立刻找了个客栈落脚,还从医馆“请”了大夫上门看诊。

大夫说是疲劳过度,心事过重,开了副养身又养神的药。

慕枕流喝完就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很沉,可醒来却觉得比没睡前更疲倦。

谢非是见他脸色不好,怒道:“这个庸医!”

慕枕流摆手道:“是我连续几日没有睡好,一时养不过来。”

谢非是嘟哝道:“我这几日又没做什么,你为何睡不好?”他突然坏笑道,“莫不是,就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你才睡不好么?”

慕枕流靠着枕头,发了会呆才道:“我也不知,越近京师就越心神不宁。”

谢非是心疼地搂过他:“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

慕枕流枕着他的肩膀道:“万一,皇上不相信我,要怪罪我,我担心我会牵连恩师。”

谢非是道:“大不了我连他一块儿带走。”

慕枕流笑笑。

谢非是哄了他一会儿,见他眉宇间的愁绪散开了一些,就去买了碗粥喂他喝下。

慕枕流见他堂堂一个岛主,竟为了自己忙上忙下,心中感动,反倒放松了心情,喝完粥没多久又睡了过去,这一觉倒是睡得好,到了第二日中午才起来。

谢非是见他的精神比昨日强了许多,心里高兴,路过医馆时,还特地进去打赏,喜得大夫又送了两帖药给他。

两人重新上路,出镇没多久就看到路边上支起了一个临时的茶馆,茶馆里的人眼熟得不能再眼熟。

慕枕流侧头看谢非是。

谢非是策马到茶馆前,骑在马上说:“这是我媳妇儿。”

坐在茶馆里慢悠悠喝茶的方横斜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师嫂。”后面一句却是对着慕枕流说的。

慕枕流有些尴尬。

谢非是道:“我要带你师嫂进京。”

方横斜叹气道:“我若是你,便不会去。”

谢非是道:“从小到大,出了吃喝拉撒和练武之外,我们好像还没有干过什么一样的事。”

方横斜道:“说师父坏话算不算?”

谢非是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贼老头又他妈的找晦气!’你觉得这是一样的事?”

方横斜笑了。

谢非是道:“要不要打一架再走?”

方横斜举杯道:“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谢非是翘了翘嘴角,冲慕枕流努了努嘴巴:“走。”

慕枕流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方横斜留在这里是为了阻止自己进京,却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好说话。或许,他是看在谢非是的份上?这样想着,他心情不由有些微妙,又回头看了方横斜一眼。

方横斜也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