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的神情让慕枕流很多年以后还能清晰的回忆起来。

三分怜悯,三分悲哀,三分无奈,一分愧疚…却十分坚决。

靠近京师城门,一个小书童蹲在地上用石头下棋,看到谢非是和慕枕流后才站起来。

“小卷?”谢非是停下马,有些不悦。

小卷道:“大主人。”

谢非是道:“你为何在此?”

“主人让我在此等大主人和大主人夫人。”

谢非是道:“何事?”

小卷道:“主人让我告诉大主人和大主人夫人,唐驰洲写了一封信给皇后,说大主人勾搭了大主人夫人,盗走了平波城军器局的镇局之宝。”

谢非是的目光落在自己马上的匣子上。

慕枕流也望过来。

“该死。”谢非是怒道,“唐驰洲这个混蛋,竟然陷害我。”

小卷道:“主人说,京城的局势很混乱,主人也不好出面为大主人开脱。大主人若是不想连累夫人,最好与他撇清关系,独自把这件事承担下来。毕竟,以大主人的武功要逃走易如反掌,但是带着大主人夫人却有些不方便。”

谢非是不悦道:“难道让我与我的夫人撇清关系就很方便了吗?”

小卷道:“大主人夫人千里迢迢入京,一定有要事在身,成了通缉犯会很不方便。倒不如让大主人将事情扛下来,等大主人夫人办完要办的事情,离开了京师,大主人再偷偷地跟上,与夫人双宿双飞。”

谢非是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城门口冲出一队卫兵。

第65章 那夜

出于对方横斜的信任及对唐驰洲的不信任,谢非是立刻拍马挡在慕枕流的身前,道:“平波城军器局的宝戟乃是我一人所盗,要抓要拿冲我来。”

卫兵中领头那人道:“谢岛主肯配合自是再好不过。只要你肯将宝戟归还,再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谢非是扭头看小卷,见他眨了眨眼睛,猜眼前这些人是方横斜预先打点好的,便道:“稍等,等我将家眷安顿好,自己会去找你。”

家眷?

卫兵们看了看他身后的慕枕流,以为他说的家眷跟在后头,还没有到:“谢岛主尽可以将家眷托付给这两位朋友,我们赶着交差,还请谢岛主配合。”

谢非是沉下脸来:“我说稍等便稍等。”

小卷出来打圆场道:“左右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还请大人通融。”他笑嘻嘻地塞了张银票过去,卫兵们这才收起脸上的不耐烦,陪着谢非是和慕枕流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

慕枕流想要马上找沈正和,被谢非是拦下了。谢非是道:“京师局势复杂,你等我回来再去。”

慕枕流道:“你自己一切小心。”他知道自己跟着谢非是,反倒会拖累他,宝戟的事情也越发说不清楚。

谢非是道:“你也是,我回来之前,暂时不要出门。沈府门前一定很有多眼线,你想见沈正和,就送一封信去请他过来。小卷是师弟的心腹,你…”思考了一下道,“也不必全然信他。”

慕枕流点头。

谢非是叮嘱了半天才出门,跟着那几个卫兵在城里绕了半圈,眼见着要进衙门,他突然停下来。

卫兵道:“谢岛主?”

谢非是道:“你们一开始就是冲着我去的。”

卫兵愣了愣道:“不错,我们奉命捉拿你归案。”

“从一开始就没算上慕枕流。”

“这,不是谢岛主说是你一人盗宝,与慕枕流无关吗?”

谢非是猛然拍马掉头,卫兵们围拢要拦,就见他手里一拍挂在鞍上的匣子,盖子应声飞起,宝戟从里面掉落出来,正好落入他的手中。宝戟一挥,卫兵们不战而降,只是嘴上还要吆喝一句:“你竟然拒捕?”

谢非是懒得理他们,驾着马直接往前冲。

路的前方,一个白色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让开!”

十丈开外,谢非是大喊。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

七丈。

五丈。

三丈。

一丈。

马蹄骤然扬起,谢非是扯紧缰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拦路人。

“师兄。”

“你把他怎么样了?”谢非是板着脸问。

方横斜徐徐道:“缉拿归案。”

“叮”,宝戟被插入青石板。谢非是从马上跃下,双眼冒火,“你叫过他一声师嫂。”

方横斜道:“放心,我不会害他。”

谢非是道:“宝戟在我手中,你却缉拿他归案,这是不害他?”

方横斜道:“宝戟之事,我自会与皇上解释清楚。我抓他,并不是为了盗窃宝戟之事。”

“那是为何?”

方横斜一字一顿道:“沈正和与瞿康云,反了。”

从被房间里带走,直到投入大牢,慕枕流的脑子一直嗡嗡嗡地响,衙役们逮捕他时所说的话,每个字分开来他都认得,可合成了一句,却变得莫名其妙来。

什么叫做“沈正和与瞿康云协助隆王谋逆”?

什么叫做“他们已经当场伏诛”?

什么叫做“沈瞿余孽”?

恩师怎么可能谋逆?

怎么可能?!

他被猛然推入一间大牢房中,里面乱哄哄地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一个个蓬头垢面,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看到他进来,纷纷抬头看过来,静静的不说话。等衙役们走了,才闹起来。

“是慕公子啊。”

“谁啊?”

“慕枕流啊,沈阁主最得意的学生,之前给他谋了个平波城军器局的掌局。”

“你怎么也进来了?慕公子?”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让他慢慢从迷蒙中走出来。慕枕流看着一张张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的面容,颤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看他懵懂无知的样子,从不约而同的惊愕慢慢地丰富多彩起来,有嘲讽,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同病相怜,然而不管什么表情,蕴藏在眼底的却都是深深的绝望。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

慕枕流认识他。他是恩师贴身侍卫的叔父,因年老无依,上京寻亲,恩师将安排在京师一个七品官的家中做管家,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

老者满怀希冀地看着他:“慕公子,你为何到京师来?”

这个问题好似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其他人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大呼小叫起来。

“是啊,慕枕流,你不是去了平波城吗?”

“是沈阁主让你来的吗?”

“沈阁主对你说了什么?”

“住口!”衙役用力地敲打着牢房的铁栏,“谁再多说一句,就单独关起来说个痛快!”

看着以前不屑一顾的衙役趾高气扬的样子,众人都安静地露出愤恨之色。

衙役冷笑一声,看了背对自己笔直站立的慕枕流,口气稍软:“你也是,快点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许大声说话。”

不许大声说话和不许说话显然是两种待遇,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有几个却想到了,不由惊疑地看着慕枕流。

慕枕流倒是没有多想。此时此刻,他仍未从恩师与瞿康云一起犯上作乱的打击中走出来,思绪紊乱得很,呆呆傻傻地走到了角落里,贴着墙壁,慢慢地滑坐下来。

身边好似轻微地骚动了一下,一个声音轻柔地说:“你没事吧?”

慕枕流身体一震,错愕地看过去,就见一张黑乎乎的脸正对着自己,眼中满是关怀。

“葫芦…”

“嘘。”胡秋水眼珠子朝旁边扫了。

慕枕流头微微往后仰,靠在墙壁上,又冷又硬的触感让他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你一个人上京的?没有遇到谢非是?”胡秋水小声问。

“我们暂时分开了。”慕枕流已经明白谢非是离开自己,是方横斜调虎离山计,但这时候的他只有感激,没有丝毫不满。若是谢非是当时没有离开,一定会和衙役起冲突,到最后,只能是两个人一起陷入困境。“他们说恩师造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陷害的?方横斜吗?”

胡秋水眸光闪了闪,轻轻地摇摇头:“是真的。”

慕枕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难以置信。

不止慕枕流,当沈正和与瞿康云派人半夜打开城门,放装备精良的长寿军入城时,城里的大多数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那是沈正和和瞿康云啊!

三朝元老!

庄朝忠良的表率!

他们怎么会反,又怎么能反?

可是当长寿军跟在隆王身后,冲击皇城时,他们再不信也不能不信了。沈正和瞿康云买通了皇宫的太监,夜半打开皇城门。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惊慌失措的大内侍卫,而是严阵以待的千夜卫!

那一夜,刀光剑影几乎照亮半边皇城,血流成河,尸骨堆山,身在局外,分不清谁是谁非,身在局中,看不明是敌是友,满心满眼的都是杀、杀、杀!

正当两派人马杀得不可开交时,天机府出动了。

方横斜击鼓,谢非是出鞘!

原本战得旗鼓相当难分上下的两派人马面对谢非是这样的绝世高手,节节败退!

第66章 弹琴

“什么?”慕枕流瞪大眼睛,“谢非是?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不是分开了吗?”

“我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胡秋水也愣住了,半晌道:“或许是易容术?”

就算是易容术,那个易容之人的武功必然也到了与谢非是相差无几的境界。当今世上,这样的高手屈指可数。

胡秋水想到了贺孤峰,却想不通他为何要这么做。

慕枕流想到了方横斜,还想到了他为何要这么做。若是谢非是那时候出现在京师,自然不能再“分身”与自己同路,盗宝戟的事也就属于子虚乌有了。之前那群要缉拿谢非是归案的卫兵,想来也是方横斜特意安排的吧。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都没有说出来。

慕枕流道:“恩师…是怎么死的?”

胡秋水脸色暗淡下来,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沈正和叫他走,她却没有走远,当夜,京师混战,城门大敞,她也趁机混入京师,却在这样庞大的战役中…无能为力。

三派人马打得天昏地暗,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只知道挥舞着兵器前进,直到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呐喊从喊杀声中突兀的响起——

隆王伏诛!

瞿康云伏诛!

千岁爷战死!

沈正和伏诛!

黑夜到白天,白天入昏黄,最后,在造反派三大头目悉数阵亡的情况下,天机府的人马联合千夜卫终于稳定了局势。

慕枕流死死地咬着下唇,连咬出了血也不自觉,还是胡秋水一巴掌打醒了他。

“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我是女人,我都不哭。”她一边说,一边淌下两行泪。

慕枕流放松了牙关,整个人好似大病一场,一身冷汗,虚弱得使不上力,想要昏过去,思绪又无比清明,想要冷静下来,难以言喻的痛苦像海浪一样席卷得他无法呼吸。

“你还是哭出来吧。”胡秋水担忧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

慕枕流蜷起身体,将头埋入双臂中。

胡秋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给予无声的安慰,也挡住了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探究目光。

发了牢饭,牢房里又闹腾了一阵。

大哭一场后的慕枕流像得了痴呆症,人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胡秋水也不逼他,到了第二天清晨见他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忍不住打他。

慕枕流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再让我想想。”

“想什么?”

慕枕流说不出来。

胡秋水道:“大人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怎么会走得安心?”

慕枕流睁开眼睛,呆呆地说:“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恩师为何要造反?”他抱着头,“恩师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将父亲的遗愿发扬光大。为何短短几个月就改变了主意?毫无道理。”

胡秋水道:“其实,那时候的大人…”她将自己被方横斜胁迫,带兵器送入京的事说了一遍,又补充了几条自己听到的消息以及沈正和的猜测。

慕枕流突然明白,沈正和当时会做出这个决定,不仅仅是因为被方横斜、皇帝、千岁爷等各方势力挤兑到了悬崖的边缘,进一步是刺刀,退一步是深渊,而是意识到他的复起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美丽的假象,皇帝用他并不是指望他挽回颓势,开创气象,而是像五指山一样压制方横斜。这对于一心重整朝纲,完成慕宪遗愿的沈正和来说,不啻是最沉重的打击。

“起兵之前,大人叫我带一句话给你。”

慕枕流专注地盯着她。

她说:“大人说,‘抱歉,我输了’。”

抱歉,我输了。

一声道歉,一声叹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慕枕流的脑海。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沈正和做这个决定时的无可奈何和义无反顾。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走入绝境的奋力一搏。

这一声抱歉,不止是对他,还是对他的父亲,他们共同理想的歉意。

这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他无法再引领慕枕流走下去。

或许是太累,或许是太难,又或许是太寂寞。

沈正和选择了最直接最危险最决绝的方式,倾毕生余力搏一线生机,最后如预料的一般,一败涂地。

天机府。

谢非是一脚踹开方横斜的书房门。

方横斜正拿着一块纯白绢帕轻柔地擦拭着古琴上的灰尘。

“已经一天一夜了。”谢非是咬牙切齿地说。

方横斜看了看天色:“天色蒙蒙亮,一天还未过,才一夜。”

“他已经在那种地方待了一夜!”谢非是脸色发黑。

方横斜道:“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谢非是眯起眼睛:“更多的时间做什么?”

“看清事实。”方横斜放下绢帕,手指轻轻一弹,摇头道,“江山如琴,心中有谱才能弹出盛世华章,胡弹一气,只是扰人扰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