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生教人畏惧的人,帝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心头有些惊讶,方才明明见他在游廊上,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这会儿就来捉拿她了!思索亦无果,欣荣面上悻悻的,平素的骄横刁蛮在眨眼间没了影儿,只堪堪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谢大人。”

谢景臣面色如常,走到眼前朝她揖手,恭谨道:“不知帝姬大驾,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欣荣装模作样地咳嗽一阵儿,摆摆手说:“大人言重言重,没什么周不周的,本宫从前便听闻丞相府雕梁画栋,今日便跟着皇子一道过来,随便看看么。”说完扫一眼周遭,咦了一声,“元成皇子呢?”

他闻言没什么反应,兀自揖手道:“近日课业繁重,皇子观戏时有些乏了,臣已派人送殿下去休息了。”

课业繁重?帝姬做出副牙酸的表情,放眼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向来顽劣,仗着一个得势的母妃和长子的身份,在宫中可谓是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前头请的几个老师都让那小子给折腾得不成人形,父皇无可奈何,找来了谢景臣,这才令皇子有所收敛。

欣荣心头暗暗佩服谢相,口里哦了一声,点头说:“有劳谢大人了……”说着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试探道:“大人,今儿的戏班子是……”

话音未落,碧海阁那厢却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个人,端着拂子累得气喘吁吁,竟是宫中司礼监秉笔的李三金。

一路疾跑,李公公早已是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在两人跟前儿跪下去,气喘吁吁道:“奴才参见帝姬,参见相爷……”

欣荣皱了眉,暗道纸果然包不住火,偷偷出个宫,以为瞒天过海,没想到闹得人尽皆知!她不大高兴,沉声道:“什么事?”

“殿下,”李公公狠命吸了几口气,诺诺道:“老祖宗提前从五台山回来了,仪仗马上就要到神武门了!”

拨弄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谢景臣微微凛眸,神色忽然变得诡异莫测。

堂前燕

太后原定的返宫日子是下月初,由于变数来得突然,该有的排场阵仗丝毫没铺拉开。百官相迎銮仪千里的盛况全看不见,消息传入紫禁城时,皇帝还在钟粹宫里替良妃描丹青,闻言被生生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往神武门去迎,一路火急火燎,甚至撞翻了一个唐三彩大花瓶儿。

急急忙忙赶过去,打眼一望,却见太后的凤辇已经浩浩荡荡地过了九重钉朱红门,大空地上跪了一地的宫人和朝中部分臣工,各宫嫔妃同皇子帝姬们跪在最前方,皇后领头,真红的阔袖礼服华贵雍容,伏在地上呼号老祖宗千岁,气吞日月震耳欲聋。

高程熹心头长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负手而立,金辉耀耀中又成了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一国之君,方才的狼狈同慌张早藏了个一干二净。他侧目看一眼身旁的内官,面露愠色,口里道:“老祖宗提前回京这样大的事儿,怎么朕不知道?”

内监面色有些为难,躬身托了双手诺诺道:“大家,奴才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老祖宗不让声张,说犯不着兴师动众,省得您和皇后娘娘平白受些累。”

宣帝一阵沉吟,摆摆手说知道了,抬眼看前方,凤辇已经徐徐停了下来。随侍的内官上前打帘子,左右嬷嬷去扶,未几,一个着深青绘翟祎衣的妇人缓缓下了辇。冠帽上饰九龙四凤,腰束金革带,年过四旬却仍旧尊养得极好,容光耀眼,端庄美丽。

皇帝的神色骤然变得恭谨有礼,微弯了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给母后请安,五台山路途遥远,母后舟车劳顿,必是辛苦了。”

太后唇角挂着丝寡淡的笑,一面朝前走一面道:“既然是为皇帝和大凉江山祈福,辛苦些也不打紧。哀家虽然年纪大不中用了,这点儿累还是受得住。”

“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高程熹道,“老祖宗正当盛年,福泽还绵长着呢。”

“皇帝这张嘴啊,就是会哄哀家高兴。”太后笑起来,在人群里头扫一眼,瞧见皇后时皱了皱眉,道:“多日不见,皇后怎么瘦了?”

岑皇后心头一喜,欠了欠身道:“臣妾很好,一切都好,多谢老祖宗挂念。”

太后颔首嗯了一声,眸光掠过良妃时很快地扫了过去,又朝皇帝开口,语气不咸不淡:“今年的选秀大典已经毕了,皇帝可得佳人?”

问起这茬儿,宣帝面儿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方道:“老祖宗挂心了,今年的秀女中不乏温恭娴淑之辈,等老祖宗休息好了,儿子便让新入宫的嫔妃去慈宁宫给您请安。”接着一顿,想了想便转了个话头,说:“母后眼睛不大好,不如儿子在诸娘子里给您挑个字儿好可意的,平日里抄经书的活计便交给她,您也省省心。”

“难得皇帝有这份儿心。哀家的眼睛还能用几年,将来实在不行,皇帝随便打发几个司礼监的来就行了。”太后说,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瞧哀家这记性,司礼监今非昔比了,替哀家闲抄佛经未免大材小用。”

这话听得皇帝面色微变,他略皱了眉,试探道:“请老祖宗明示。”

太后却只一笑,目光在群臣里头打望一番,再开口时已答非所问了,“谢丞相呢,怎么不见人。”

“老祖宗回来得突然,谢爱卿恐怕还在进宫的路上。”高程熹说完便狠狠剜一眼一众宫人,口里斥:“一帮不中用的奴才,连老祖宗回宫这样的大事儿都不提前知会,必定严惩不贷!”

太后却摇头,“都是哀家的意思,皇帝息怒。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哀家去英华殿一趟,皇帝不必陪着了,各忙各的去吧。”说完一转身,扶了嬷嬷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又低声道,“传哀家的话,让谢相入了宫便来英华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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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大事,在祀与戒。

古往今来,人有所畏,皇族中人更不例外。除去每年例行的出宫祈福外,紫禁皇城中也修筑了许多佛堂道观,一年四季,祭祀不断,足见帝王对神明的敬畏。

宫墙上的人影被拉得极长,身姿清挺。谢景臣从长街尽头转了个弯,只身一人踏入了两宫间的夹道,朱红的墙壁遥映头顶的日光,细碎旖旎的光圈照亮他的脸,是一层持重的金。

这条小径是往英华殿的近道,走过了数不清的次数,所以变得格外熟悉。

他不疾不徐地走,从容不迫,面色沉静,少顷,一座尊威肃幽的宫殿便坐入了眼中。英华殿大佛堂极是宏伟,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左右垛殿,各为三间,前出月台,汉白玉质,经甬道与英华门相连。门两侧设琉璃影壁,仙鹤灵姿,欲飞欲栖。

外头的宫人见了他,连忙行大礼,复直起身来给他引路,口里道,“大人随奴婢来,老祖宗在等您。”

他提了曳撒上丹陛,不疾不徐地入殿中,入目而来的是释迦牟尼、阿弥陀、药师佛三大佛像,金身加持,宝相庄严。香案上拱了月荐,底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背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

谢景臣对掖了双手微微一揖,眼帘垂下道:“臣参见太后。”

太后捋弄念珠的动作不变,也不回头,只合着眸子淡淡吩咐:“哀家有话要对谢大人交代,都退了吧。”

殿中诸人低声应是,复按序退下。待人退了干净,葛太后方缓缓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侧目朝他看一眼,沉声道:“哀家离宫数日,听闻前些时日有逆贼兴乱,圣上险些遇害,多亏有谢相护驾,大人功不可没啊。”

他仍旧微弓着身子,沉声道:“臣是大凉朝臣子,自然要护陛下周全,老祖宗谬赞,臣恐怕担当不起。”

太后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定定地看他,“谢大人忠君爱国,实乃我大凉幸事。”边说边朝他走近几步,蹙眉道:“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谢相的消息灵通,皇上欲设立东缉事厂之事,大人想必已经知道了。”

谢景臣不置可否,漠然道:“圣上垂怜臣辛劳,欲设东厂,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辅佐臣共治朝纲。”

“与锦衣卫均权势?”太后冷冷一哼,“如今的大凉,锦衣卫早已经形同虚设,何来的权势?相爷是聪明人,自然该早作打算。”

他唇畔噙着丝淡薄的笑意,缓声道:“树大招风,皇上此举,无非是借东厂来削臣的权。难道太后娘娘不远千里急着回宫,就是为了提醒臣小心行事么?”

葛太后闻言心头不悦,口里道:“十五年前良妃曾诞下一位帝姬,如今流落在外,寻回帝姬的差事皇帝明着是交给了你,暗地里也在着令东厂的人办。前儿得的消息,说是东厂的人已经找着了帝姬,人都已经往京都送了。若是教东厂的人捷足先登将帝姬送到皇帝跟前儿,恐怕于大人无益。”

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腕上的菩提串,他面上含笑,浓长的睫掩尽一切眼色,曼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那帮子厂卫也不全是废物。”

这副笃悠悠的语气听得太后大皱其眉,扬手将手里的念珠狠狠往案上一掷,面色生恼:“情形不利,大人怎么还一副悠闲自得的形态?真让厂卫将帝姬送入宫,今后岂不是坐看东厂的人风生水起?”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若要付诸流水,谁能甘心呢!

太后怒意横生,他脸上却平静得像潭水,寥寥一笑,语调中隐隐透出几分讥诮之意:“寻得了帝姬又如何,能不能活着见到高程熹尚未可知,一帮子去势的阉人,翻得了天?”

葛太后面露讶色,“丞相想对帝姬下杀手?”旋即又摇头,不大赞同的模样,沉声道:“帝姬若是死得不明不白,虽教东厂吃了瘪,你也没法儿跟皇帝交差。”

他一哂,笑色寡薄,细润的菩提子从如玉的指尖依次流转而过,悠悠道:“东厂找来的帝姬没了,臣照样能送一个活蹦乱跳的公主入禁中。十五年不曾相见,孰真孰假谁分得清,不过真亦假,假亦真罢了。”

“你是说……”太后一思忖,登时回过神来,唇畔逐渐绽开一抹笑,颔首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

说完一抬眼,见他正在佛前敬香,微微合着眸子,神态虔诚,衬着金佛烟火竟像有佛光千重。太后似乎有些迟疑,试探着上前朝他走近几步,然而那人却像是有所觉,一侧身,不着痕迹地退开了。

太后有些尴尬,扯出个笑道:“这么多年了,由不得人近身的毛病还没好么?”

谢景臣面无表情,并不回答,只是恭恭敬敬地揖手,沉声道:“时候不早了,老祖宗好好歇着,臣先行告退。”说罢一拂手,旋身阔步去了。

人去殿空,空空荡荡的佛堂,衬得人心头也变得空唠唠的。太后有些失神,合上眸子深吸一口气,忽觉鼻头发酸,又不能流泪,只堪堪拿手撑了撑额。

谢景臣神色如常,提步从景运门穿行过去,将将步上箭亭,前方便来了个形色匆忙的男人,着飞鱼服,人到了跟前儿一揖手,毕恭毕敬喊声大人,低声道:“属下都探听清楚了,只等大人一声吩咐便能动手。”

他半眯了眼,眸光中映入太液池的湖光水色,沉吟道:“切记干净利落。”话音方落,复又侧目看天边摇摇欲坠的太阳。

天幕是泣血的红,日薄西山,时近黄昏,这个时辰,恐怕也该醒了。

过朱阁

戌时的梆子已然敲过,京都相府的各处已陆续掌上灯火。

驰道广庭,花间岸侧,雨久生苔,自然古色。清风游廊上一例的明亮,檐下的灯笼是宫中御赐的五连珠圆羊角宫灯,昏黄的一点光,连作一排却像是能织成旖旎的梦,映在碧落池的湖面上,清波荡漾,煌煌如画,似坠了漫天星辰。

暖色的帷幔半遮半掩,晚风从窗屉子里吹进来,摇曳了烛台上的火光,一声软侬的嗡哝从床榻那头传出来,几分倦态几分醉意,平添出娇憨可人的意味来。

迷蒙的一个梦境,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男男女女的都有,具体在说些什么却听不清。阿九脑子很迷糊,只能瞪大了眼使劲去辨认这些陌生的脸,然而,还未待她辨出个所以然,眼前的景物倏忽一变,又成了谢景臣扼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压在廊柱上。

阿九登时有些急了,暗道这人怎么这样阴魂不散,白天掐了她一回也便算了,怎么还兴往人的梦里钻呢!她觉得浑身闷热得厉害,喉咙也被堵得发慌,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蹬身,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脑子心儿里还隐隐有些抽疼,她皱紧了眉发力地摁眉心,疼得口里倒吸一口气。好一会子,那阵眩晕才渐渐消退下去,她才略显吃力地掀起眼皮观望四处。鼻间有暗香浮动,定睛看去,原来是镂雕蟠螭穿花纹玉香筒里燃了水沉香。

周遭的一切并不陌生,甚至有几分熟悉,阿九颓然地撑了撑额,这竟是谢景臣的屋子。

这可真是奇怪了,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跑到他屋里来了,还睡在他的床上……她眉头锁得愈发深重,细细回想白天的事,淡去的记忆便又逐渐倒流回脑仁儿里。自己往观戏台去的路上撞见了元成皇子,被灌了酒,她似乎是醉了,再后来……

都说酒壮人胆,看来半点也不假。那几口罗浮春是罪魁祸首,这回倒好,谨言慎行了这么多年,被一壶酒给弄得前功尽弃!

阿九心头懊恼,不由握了拳狠狠砸床。等气儿撒完了,复又认真思索起来。这么晚了谢景臣还没回府,估计是又被传入宫了。她心头略松,不过也不敢耽搁,因掀开锦被下床,趿拉上绣鞋。

讨饶的说辞暂且不去想,这会儿她脑子里就跟团浆糊似的,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且先离开吧,赶在谢景臣回府之前。

床榻边上便是妆案,上头立着一面秦陀镜,阿九一面琢磨一面朝镜子里望,里头的姑娘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双颊带着几分醉态的酡红,盈盈一双眸子如含秋水,明媚妖冶。她看一眼几乎羞愤欲死,这副样子怎么见得人呢!

可怜见的,今儿算是把什么脸都给丢尽了!她狠狠咬牙,口里咕哝了几句淮南的方话来骂元成,两手理衣衫,动作也显得粗暴蛮横。

身后的烛火没由来的晃动,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风,阿九一愣,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起来,猛然抬头看铜镜,里头却已经多了一个人。

烛光跳跃,阴影里徐徐走出一个人。他有极高的身形,影子投在落地罩上,被拉得长而飘渺。长发披散如墨如绸,衬着素白的常服,神色倨傲,冰肌玉骨。

心口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阿九喉头都在发颤,抿了抿唇旋过身来。他慢悠悠踱到了烛台前,气息吹拂间拨弄了脆弱的烛芯,一手掖袖,一手捻着什么在火上炙烤,姿态从容而优雅,纤白的指尖在烛火中几近透明。

阿九半眯了眼睛定定去看,认出那是一根细细的银针。

谢景臣微侧目,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寡淡:“还没醒?”

寥寥数字,冷冽的声线在混乱的思绪中穿云破雾,令阿九的魂魄瞬间归位。她匆匆别过眼不再盯着他瞧,屈膝朝他福了福,言语间甚是恭敬,道:“大人回来了。”

他一哂,收回目光专注地去看指尖的银针,慢条斯理地来回翻转,再一开口,好整以暇的意态:“到底是模样最好的,只一眼便教元成皇子难忘。殿下在我跟前儿絮叨了半天,让我将你送给他带进宫里去,飞上枝头,这机会千载难逢,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景臣语意莫名,这话真假也参半,听得阿九浑身发冷。不经意间一抬眼,将好对上那道阴冷的视线,惊得她心头一憷。他心思难测,不像真心实意来询问她,倒像是模棱两可的试探,恐怕正等着她落圈儿里吧!

她没有犹豫,不假思索便道:“奴婢出身卑微,承蒙不起皇子的错爱,奴婢对大人忠心耿耿,更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

忠心耿耿么?其实飞上枝头也不晚了,只是方式有些不同而已。他半边嘴角挑起个笑,琵琶袖一收,攥着银针朝她走近几步,指尖挑起她的下颔,目光从精巧的锁骨上移开,直勾勾地望向脖颈上的指印,复又松开手,淡淡道:“取我的药来,在象牙柜里。”

阿九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遭,难道又受伤了?她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深思,应声是便将东西拿了过来,突然道:“大人哪儿伤了么?”可说完就后悔了,暗道自己果然是酒还没醒干净,嫌命长了,居然会打听他的事。

“给你的。”他斜眼乜过去,说完见她一脸的目瞪口呆,又皱了皱眉,“过几日你便有新差事,脖子上的指印这么丑,留给谁看。”

握着药瓶子的掌心几乎沁出汗水来,阿九还是愣愣的,话也听得云里雾里。新差事?这倒是怪哉,什么差事还能和她脖子上的扯上关系?她不解,奈何向来没有发问的习惯,更何况对方还是谢景臣,因只好应个是,不声不响地闷着。

阿九半晌不开腔,他却兀自走到软榻上坐下来,一手握银针一手托着个朱砂奁,抬眸朝她扫一眼,纤细柔弱的身条杵在烛色里,有些木讷又有些可怜,面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景臣面无表情,极缓慢地转动手中的朱砂奁,淡淡道:“脱了外衫过来。”

那口吻无悲无喜,仿佛再自然不过,她听后却诧异地抬头看过去,一脸的震惊。他在榻上端坐着,瞳孔里映入几点烛光,眼梢微扬,看她的目光很沉静,甚至有几分幽深。

十指在广袖底下收拢,极用力,用力到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阿九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心头感到有些难堪又有些无奈,未有依言上前,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一贯有大把的耐心拿来消磨,见状也不催促,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阿九终于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抬起双手解衣带,面上随意而淡漠,指尖却在轻微地发抖。

这个时令的衣物轻薄,广袖的短袄衫一除,大片肌理便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她身形纤细,藕节子似的胳膊光洁无瑕,肩头圆润如玉,昏黄的火光在她身上镀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兜衣是艳丽的猩红,妖艳惑人。

他眸光幽暗,她浑身上下如受锋芒,双手交叠着搓了搓小臂。

这会儿的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简直必死还难受,然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谢景臣面前站定,垂着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是沉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谢景臣一笑,眸子扫过床榻,示意她躺下来。阿九敢怒不敢言,发狠地咬了咬唇,躺上去,眸子定定地等着床帐顶上绣着的富贵牡丹,浑身绷得僵直。

他俯身欺来,清冽的幽香层层逼近,黑缎般的发丝垂落,轻轻扫过光裸的肩胛。她呼吸一滞,死死瞪着一处目不斜视,唯闻胸腔里头雷鼓阵阵,咬紧了牙关,双手将身下的锦被抓扯得皱皱巴巴。

冰凉的指尖滑过左肩,激得她一个颤栗。他细腻地感受她在他掌下的颤抖,唇畔徐徐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柔声曼语贴着耳畔,仿佛靡靡之音:“你累了,乖乖睡一觉。”

香味愈发地浓烈,阿九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渐渐的,碧清的一双眸子开始失神,紧绷着的身子也跟着一分分放松,不多时,她缓缓合上了眸子,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谢景臣的神色淡然,他是最专心致志的画师,尖锐的针头刺入阿九无瑕的肌理,像描绘一幅洛神图。霎时间,嫣红的血珠渗出来,晶莹璀璨,如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莲。他微微低头,薄唇印上那妖艳的赤色,淡淡的腥甜从舌尖蔓延开。

针刺,点朱砂,不多时,一枚耀眼夺目的朱砂痣便印上了那白璧无瑕的左肩。

谢景臣收起银针,垂眸俯视榻上的女人。阿九仍旧睡得沉,由于迷失了心智,整个过程她毫无所觉,甚至连半分要转醒的征兆都没有。

再过不久,这丫头便会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高高在上,尊贵而荣华。

指尖抚过她的颊,温暖滑腻,同他的冰凉对比鲜明。仿佛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阵夜风忽地吹进来,烛火熄灭,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徐徐睁开了眼。

第24章 .13|

春转夏的时节,三更时分开始落点,没有春雨的细润,也没有夏雨的气势磅礴,这场雨断断续续,从天上洒豆子似的下下来,没个痛快。就这么稀里哗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里,长街甬道上的宫人皆披蓑衣,来去间行色匆匆。

脚步声从西长街的那头传将过来,皂靴落地,飞溅起几滴水花。边儿上撑伞的是少监郑宝德,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内侍,走前最前头的人着曳撒戴描金帽,冶艳的丹凤眼,往下的半张脸上覆兽首面具,狰狞可怖。

远远从宫道的那头疾步行来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儿恭恭敬敬行个礼,宝德拿眼风一觑,见是东厂的千户曹心平,又闻他揖手说:“督主。”

那人道个嗯,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有些尖细,又有些压抑的闷,沉声道:“什么事?”

闻言,曹千户的面色微变,迟疑了一阵儿方艰涩道:“督主,属下们护送帝姬入京,昨儿夜里到的京都,撩开车帘子一看,帝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气儿了,看模样像是中毒……”说着稍停,俯首道:“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赵宣那头一阵沉吟,良久方叹出一口气,摇头道:“咱家听说谢相府上也有一个帝姬,咱们这个和人家那个究竟孰真孰假,谁说得清呢。罢了,相爷出手,你们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说着拿巾栉揩了把眼角,纤细的小指扬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随意地拂手道:“起来吧,凡事还得由着万岁爷定夺。相爷揽权多年,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还有锦衣卫替他卖命,咱们东厂目下根基不稳,冲撞不得那尊佛。”

曹心平应个是,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儿站定,试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还能如何?去圣上跟前儿参谢相一本么?”赵宣语调妖娆,斜眼看曹千户,叹道:“无凭无据的,让咱家拿什么去说事儿。再者说,护驾不力的罪名谁担得起呢,触怒龙颜,千户有几颗脑袋砍?”

曹心平诺诺应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训的是。”

他笑起来,慢悠悠往前走边道:“千户还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万岁爷设东厂是为了替谢相分忧的,咱们这会儿可不好喧宾夺主,懂了么?”

曹千户心头有些纳罕,这倒是奇了怪了。前儿还听督主说要同谢相争个高下,怎么这么快这心思就变了呢,着实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没个头绪,只好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赵宣嗯了声,又侧首喊了声宝德,边儿上的年轻太监立刻凑过来,躬身道:“督主您吩咐。”

“今儿早上宫里闹得慌,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他道。

“回督主,是福芜殿的主儿又开始寻死觅活了,见天儿地砸东西,说自己是受了容昭仪的陷害,非得要见皇上,这都开始闹绝食了,说要死给咱们看。”郑宝德回道。

“哟,死给咱们看,这话说得可真气派。”他哂笑,伸出跟食指指点郑宝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们索性送她一程,活着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净。”

宝德琢磨会子应个是,拱了手正要说话,余光却扫见宁寿园那头缓缓走来了一群人,撇开一干的宫女儿不提,走在前头的姑娘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容光耀眼的一张小脸,双腮却有些气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郑少监面色一变,再垂眸,扫见她掌心里握着的鞭子,登时一张脸苦成了黄连--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地遇上这位小祖宗!

他不自觉地朝后挪了几步,面上诚惶诚恐。赵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欣荣帝姬已经领着一众宫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给她满行一大礼,口中道:“奴才恭请帝姬玉安。”

欣荣这厢正低着头想事情,听见声音便抬起头,见了他似乎有些惊讶,眸光一闪道:“赵公公?”

赵宣仍旧微垂着头,揖着手道:“皇上传召,奴才还得紧着去乾清宫复命,先行告退。”说完提步,径自绕过她去了。后头跟着的宝德长舒一口气,不假思索紧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个不顺心鞭子便落在自个儿身上。

欣荣皱起眉,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儿心下奇怪,跟着凑过去看,却见那几人愈行愈远,随着雨势渐大只余下了极模糊的几个影,她歪了歪头,沉声道:“殿下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