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和他装傻到底了么?

谢景臣拧了拧眉,眸子半眯起,右手顺着腰肢往下滑,覆在她光裸的腿上。常年拿剑的人,虎口上起了一层薄茧,从滑腻的肌理上抚过去,使得她一阵轻颤。她呼吸一窒,他倾身俯得更低,薄唇喷出的气息凉凉地拂过她鼻尖,寒声道:“我向来耐心极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他威胁她,声音飘飘渺渺,有些不真实,冰凉得教她发冷。

心口那方砰砰砰地乱震,阿九头皮都在发麻。男人女人这种事,其实她也明白的,做这个决定时也曾设想过后果,可坦言是死,不坦言还能有生机,这会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有回头路了。

双手攥紧了他的琵琶袖,她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面上故作松快道:“我没有说谎,信不信在你。”

他阴测测一笑,眸光森冷,也不再言声,手上不由分说便去掰她的双腿。

阿九心头一沉。她不是根正苗红的金枝玉叶,甚至连好人家的姑娘都算不上,都说女人的贞洁比性命更重要,可谢景臣养大她们,原就是为了送入宫伺候皇帝,她早该看淡了才是。原以为只会觉得厌恶,可在这样的情境下,对象是他,她居然心头居然生出莫大的反感,反感到无法忍耐。

她忽然用力地挣扎起来,推搡着他急道:“大人住手!”

“后悔了?”他一哂,“你今日邀我来,费尽心机勾引我,不就是为了这样么?你现在反悔,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是,她后悔了,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境发生这样的事!她又慌又乱,努力地摁住他的大手,绞尽脑汁想脱身之法,忽然蹙紧了眉头道:“大人,帝姬出嫁前要验身点守宫砂,你若执意如此,到时候恐怕没法儿交代!”

这话是火上浇油,撩得他火冒三丈高,压低了嗓子厉声道:“出嫁?你浑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的?还想嫁给谁?”说着忽然面色大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同他消磨了这么些时辰,莫非是调虎离山?

他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捉了她的手腕凛眸切齿道:“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咱们有的是日子慢慢儿算!”说完便起身要走。

阿九心中大惊,也来不及深思,抽出绣枕下的短剑便比到了他脖子上,欺身覆上去,“大人恕罪,你不能离开。”

利刃闪着幽光,谢景臣面沉如水,眸子从匕首上扫过去,淡淡道,“若我一定要走呢?”说着稍停,乜向她,“你要如何?”

如何?她要如何呢?阿九一阵迷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吧,刀虽然架在他脖子上,难不成还真要杀了他么?她皱紧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儿才道:“大人,我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今次多有冒犯,往后你要怎么责罚,我都绝无二话。”

谢景臣让她气得笑起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个容盈对他拔刀相向,还真看不出她是个这么讲义气的!他半眯了森冷一笑,“你倒是重情重义,还真不像我养大的人。这样吃里扒外,可想过自己下场会如何?”

阿九一滞,握刀的手甚至在发抖。下场如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坏就是死,她向来贪生怕死,这回一定是淋雨把脑子烧坏了才会想要帮容盈!可是都到这份儿上了,后悔也没用啊,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底。她清了清嗓子,朝他很认真道,“大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再过半个时辰我就放开大人。”

这番答非所问,显然是不敢面对之后的事。听她这么一说,谢景臣却扯了唇角挑起个笑,笑容里有些讥讽的意味,漠然道:“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么?”

屋子里的烛火有些飘摇,照亮外头几树桃花。鲜焕的桃林,在月色烛光下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暗色的树干,斑斓的花儿,多看几眼叫人毛骨悚然。

阿九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歪了歪头正要说话,他却缓缓合上了眸子,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甜腻香味逐渐弥漫开来。她惊愕地瞪大眼,过去一直不知道,原来这种能惑乱人心神的异香竟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

浑身的气力都像被人抽了个干净,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落了地,她身子一软倒下去,将好落进他怀里。

她脑子里晕沉沉一片,恍惚看见眼前是一张人脸,看不大真切,“你是谁……”

谢景臣垂眸觑她,冰凉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面上的神色有些陌生,又有些奇异地熟悉。那双眼底一片无悲无喜,薄唇微启,淡淡道:“若我能替你取出体内的金蝎蛊,护送你安全离开紫禁城,摆脱谢景臣,你可愿与我远走高飞?”

他音量不大,隔着这样的距离,她听得不甚清楚,只迷迷糊糊知道个大概。

这话听着格外耳熟……似乎有人曾问过她一模一样的话?阿九心头疑窦丛生,然而混沌之中教人无法思考,只隐约想起一个菩提树下的人影,着戏服,涂彩面,风华举世莫能比拟。

48|4.13度家

次日醒来天已大明,澄澈的穹窿一碧如洗,微光遥映,院中的蝉鸣绵延成片片柔纱,柳絮花枝挂串得层层叠叠,像垂落的麦穗,间或吹来阵风,摆弄了一方浓浓夏意。

一夜多梦,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巨石。阿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透过菱花格子洒进来,一室的家当摆设都暴露在旭日之下,笼上层淡淡的浅金……碎华轩?自己不是在桃园里么,什么时候回的碎华轩?谢景臣呢?

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她感到不解,撑身子坐起来,皱着眉头抬起右手揉摁太阳穴,绞尽脑汁回忆昨晚的事。正思忖着,门上帘子一挑,几个梳双髻的年轻丫头进了殿,领头的是金玉,冲她惊讶地咦了声,“才说来喊殿下起来呢,您倒是自己醒了,正好。”

阿九撑着额头缓缓颔首,翻身下榻,左右连忙上前搀扶她起来。她仍旧疲乏,任人扶着在杌子上坐下来,面上闷闷的,略低着头一言不发。金玉捧了茶盅过来请她漱口,观望着她的脸色试探道:“殿下身子不舒服么?”

她摇着头说没有,抬起眸子欲言又止,略忖度,复拂手挥退一众宫人,淡淡道:“这里有金玉,你们都出去吧。”

帝姬有令,一众宫人莫敢不从。几个宫女欠身道是,对叉了双手恭恭敬敬地退出内室。阿九探首看了几眼,见人都撤了干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拉过金玉的手问道:“昨晚我是何时回的宫?可有惊动旁人?”

金玉古怪地看她,一脸茫然道:“不知道啊,殿下这话问得多奇怪,您不是去见谢大人了么?怎么连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么?”边说边挨着她坐下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骇然掩口道:“殿下,昨儿夜里您和大人该不会……您实在太糊涂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阿九朝她翻个大大的白眼,低声叱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谢丞相清清白白,见了面也只是说说话罢了,什么都没做!”

“是么?”金玉换上副怀疑的眼神,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抚着下巴凑上去几分,声音压得很低:“那你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骗谁呢!”

这话说得……似乎也在理。阿九面上惘惘的,心头忽然就有些发虚。她想起来了,那时谢景臣识将她识破,她情急之下便拿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之后自己便昏了过去……桃林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又毫无知觉,谁知道那人对她做了什么!

愈想愈觉得胆战心惊,她低头在自己身上细细察看一番,口里自言自语:“他难道会趁人之危?不会吧……”

见她迟疑,金玉面上大惊失色。自己随口一说,难不成真是一语中的么?因悚然道:“殿下可别吓唬我!你现在身子有什么不适么?”说着稍停,似乎难以启齿,声音压得更低道:“有没有觉得……哪儿疼?”

两个都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对于这种事都没有经验,然而道听途说,最起码的东西还是了解些的。阿九回望她,讷讷地摇头:“没有哪儿疼,就是脑子晕得很。”

金玉听了长舒一口气,抚着心口连呼祖宗保佑,“可吓死我了,没出什么事儿就好。”

脑仁儿里犯晕,整个人都昏沉沉的没力气。阿九发力地揉摁眉心,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因猛地抬头道:“昨晚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容昭仪人呢?”

这话引来金玉诧异的注目,偏着脑袋道:“昨儿夜里宫里安生得很,什么动静都没有,至于容昭仪嘛……这大清早的,自然在她自个儿宫里嘛。”说着一顿,不解道:“好端端的,殿下问这些干什么?”

什么动静都没有?昨晚上她拖了谢景臣那么长的时辰,难道容盈还是失手了么?阿九心头有些惋惜,她们都是身如柳絮命不由己的可怜人,尽管没有深厚的情谊,可她还是希望容盈能逃出生天。这种希冀有些怪异,然而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具体的缘由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自己没法儿做到的事,希望容盈能替她做到吧!

可事到如今,所有都前功尽弃。一切若能回到原点或许都成了奢望,容盈知道的秘密太多,谢景臣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异心,以他的性子手段,会让这个昭仪安安生生栖在天子枕畔么?他那样冷血残忍,又会怎么对付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可阿九却不愿深思了。如今触怒了谢景臣,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还有闲工夫去操别人的心呢?

帝姬有些烦躁,拖着双腮坐在妆镜前,里头映出张白皙明媚的面容,愁眉苦脸一筹莫展。金玉立在后头捣鼓她的发髻,一面将金步摇别上去一面道:“殿下,往后您夜里还是别出门儿了,昨儿要不是我和钰浅机灵,恐怕事情就闹大发了。”

阿九还在想事情,闻言仍旧没什么反应,垂着眸子不知在看哪儿,随口哦了一声,“昨儿晚上怎么了?”

金玉小心翼翼替她戴玛瑙耳坠,口里气呼呼道:“还不是元成皇子么!大晚上的跑到怎们宫里来,非得邀您一起去放纸鸢!您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大晚上的黑灯瞎火,鬼才出去放纸鸢呢!”

她回过头来看金玉一眼,“我也觉得奇怪。他找我放纸鸢,你们怎么推拒的?”

“钰浅姑姑说您身子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他讨了个没趣儿,只好走了呗。”金玉替她梳妆妥当,复旋身去整理床榻,将锦被铺开了重重抖了抖,只听“磕砰”一声脆响,不知从哪里落出来个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帝姬脚边。

金玉咦了一声,连忙跑过去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疑云重重:“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像个笛子?”说着往阿九面前一送,“殿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阿九闻言回过身来,抬眼望她手上一觑,却见那是一管通体翠绿的笛子,艳日旖光流转其上,仍旧透出几丝荒凉幽冷的意味。她眉头深锁,伸手将那管笛子接过来,垂下眼帘细细审度。

这管笛子……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冥思苦想,眸光从窗台掠过去,上头放着个紫金盅,盛了小半盅才刚采摘下的星月菩提子。

她面色骤然大变,猛地从杌子上站起身,回身朝金玉厉声道:“这东西怎么来的?怎么来的?”

金玉被她这模样唬住了,结结巴巴道:“奴婢也不知道呢,这是方才从锦被底下落出来的……这不是殿下的东西么?”

这怎么会是她的东西!菩提子,菩提树……这分明是那个怪人的蛇笛!阿九骇然大惊,怪人的蛇笛怎么会在她宫中?在她床榻上?昨夜她分明是同谢景臣在一起,难道那怪人后来潜入了碎华轩?

阿九百思不得其解,攥着笛子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忽然就想起昨晚的一件怪事来。那时她闻到了蛊香,谢景臣的模样分明尤其怪异,说的话也神神叨叨,起先不怎么在意,此时一回想才叫人后怕--他那番话,分明同那怪人说的如出一辙!

她心头蓦地一沉,一个猜测在喉咙里呼之欲出,忽然就感到天旋地转。

若说之前没有怀疑,那是不可能的。过去与他交谈,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来,他早就知道那个彩面怪人的存在,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几次三番出言试探过她!更何况那日相府中的那怪人以笛驭蛇,这样精通蛊术的人,普天之下除了他谢景臣还有谁?只是自己不愿相信,毕竟那样一个孤高骄傲的人,怎么也不像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算什么?涂个花脸装神弄鬼,真看不出他还有这么个趣味,唱起戏来有板有眼,着实教人刮目相看!

阿九气得厉害,捂着前胸大口喘气。若是一直欺瞒她也便罢了,留个笛子在这儿又是怎么回事?刻意要她发现么?专程要她知道自己是多愚钝,轻而易举就被他耍得团团转么?

过去觉得他纤尘不染如仙人,这下好了,他被打回了原形,天底下哪儿找这么没脸没皮的仙人,他分明是个无耻之徒!

她怒不可遏,抬手指向门外,阔袖大袍舞得呼呼带风,“去,将谢大人请到我宫里来,就说我有要事要同他说!”

金玉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的样子,早吓傻了,不明白帝姬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一把笛子而已,至于么?心头正纳闷儿,又听她说要去请谢大人,当即道:“殿下怎么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这大热天儿的可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她一张俏脸憋得通红,音量也越拔越高,“去叫谢丞相来!立刻,马上!”

“臣已经来了,不知殿下有什么要事?”

话音方落,屋里两个女人俱是一愣。金玉目瞪口呆地朝外看,只见珠帘从外间被人撩了起来,引路的宫女往边上一让,后头进来个着公服的高个儿男人。

他慢悠悠入殿来,一手拿巾栉,半垂了眸子细细擦拭指上的玉扳指,面色如水。到面前了将巾栉往边上一递,朝帝姬对掖双手见个礼,口里道:“臣恭请帝姬万福玉安。”

金玉朝两人欠了欠身,带着殿中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阿九衣袖一动,右手往后背,将蛇笛藏进了宽大袖袍里头,望着他淡淡一笑,“我这宫里的奴才真是愈发不中用了,大人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说着便指了指殿中宝椅请他坐,“大人怎么入宫了?”

谢景臣坐下来,指尖盘弄一枚迦南木香牌,眸子望向她道:“我来看看公主。”

这可真是个言简意赅的回答。她心头气闷不已,抬眼看他,霞光斜笼中是他的侧脸,眸光清正孤高出尘,一派地方正齐楚。

这副模样真教人恨得牙痒痒,阿九巴不得将手里的笛子往他脸上扔,然而忍住了,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笑容,柔声道:“昨晚宫中相安无事,看来容盈失手了,一切都还在大人的掌控之中。”

“毕竟一介女流,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相府之中是机关密布天罗地网,单凭一个容盈若能盗出解药全身而退,未免太小看了我府上一众暗卫。”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凉薄的,透出莫名的森森寒意,转瞬之间似乎要化作天边一缕轻烟。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面色不显喜怒,“我劝你还是好好思量怎么将功赎过。”

她扯了扯唇,指甲无意识地抠弄花梨桌上的牡丹纹路,“听大人这意思,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丞相没有丝毫的犹豫,颔首道,“是。”

呵,他这回答倒是爽快得很,兴师问罪来得这么快!阿九火气上来了,没有闲情逸致和他再绕弯子,手里的蛇笛狠狠往花梨桌上一放,发出阵沉闷闷的响动,冷笑道:“早便听闻大人文武纵横,真是名不虚传!才高八斗神功盖世不说,吹笛唱戏也样样是好手,教人自愧弗如!”

谢景臣见她拿出蛇笛,面色旋即一变,然而很快镇定下来,再看她时又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曼声道:“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不过这的确是臣的笛子,看来是昨晚送殿下回宫时落下的。”

他否认得这么干脆,这倒是令阿九不曾料到的。遇着这样的事,正常人都该尴尬无措,他说起谎来居然脸不红心不跳,脸皮究竟是有多厚?她被噎了噎,站起身朝他逼近几步,拿蛇笛的一头指着他道:“大人何必同我装糊涂?你几次三番扮作个唱戏的来捉弄我,如今物证都有了,还想抵赖么?”

谢景臣心头隐隐有些慌张,天底下多的是荒诞不经的事,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儿时练蛊种下的病根,他能通过那人感知到一切,然而却不能控制那个人的一言一行,那是存在于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竭力压制了多年,近来另一个人却频频现身,究其缘由其实他心中也有数。那日相府潜入刺客,另一个自己无端端出手救下她,便是因果始然。

他朝她一哂笑,一脸的宠辱不惊,“这是什么话。我何时扮作唱戏的来捉弄你,你说物证?天底下有蛇笛的人数不胜数,单凭一管笛子就能妄下论断,那大理寺同刑部都不必设立了。”

到底是个文臣,翻嘴皮子阿九自然不是对手。她被堵得没了话,愣在那儿同他大眼瞪小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道:“那怪人潜入碎华轩,曾被我用银针划伤了胸口,既然大人这样坦坦荡荡,那就让我验明正身!”

她一定是气疯了,居然动手去扒拉他的蟒袍花衣!验明正身?不由分说便过来扒男人的衣服,她到底是不是女人!谢景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伸手护着交领朝后退了一步,对她怒目而视:“你敢!”

瞧瞧这扭捏的模样,威胁的话也显得没什么威慑力了!平日里这样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总算也有吃瘪的时候,阿九心头大快,面上的笑容甚至有些狰狞,挪着步子一寸寸朝他走过去,一副地痞流氓的嘴脸:“大人不要紧张嘛,你都说不是了,那让我看一看又何妨?再者说,你一个大男人,被看一眼又不吃亏,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她说他像小媳妇,这是什么说法,堂而皇之地吡哒他,天底下恐怕也就她才这么不知死活了!他心生恼意,拧了眉头觑她:“诗书礼仪白学了,这行径哪儿像个帝姬?”

她一脸无谓地笑了两声,“我是不是帝姬,大人心头最清楚。”说着一停,又换上副安慰的口吻劝说他,“大人想开点,解了衣服让我看看,一眼就解决的事,何必消磨这么久?也不是头一回了,你怕什么?”

这丫头是着了魔怔吧,看看这副无赖相!谢景臣气得肺都开始胀痛,捉了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扯,半眯了眸子道:“没喝醉胆子也这么大?”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胆识,他瞪她,她居然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用力挣扎着道:“你不敢让我看,分明做贼心虚!胸口上有伤是吧?被我的银针划的吧?那个怪人就是你假扮的!”

她咄咄逼人,他却只冷眼乜着她,没有言声。

这算默认了么?她忽然感到很委屈,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玩儿么?你当耍猴呢?”

他那头沉默良久,忽然一阵欷歔将她抱进怀里来,语气有些无奈,“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九哦了一声,挑眉看他一眼,“那是哪样?”

几簇云翻涌过来挡住了金乌,他的面目也显得柔和起来,如光照临川之笔,“世上的事,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话。”

他讳莫如深,她听得云里雾里,迟迟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长叹一口气,隔着薄薄的刘海吻上她的额头,“那你就当作都是我吧。”

49|4.13发裱

他的吻落下来,轻得像片羽毛,从眉心的位置缓缓蜿蜒而下,滑过鼻头,最后印上她的红艳艳的唇。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扯住了,一松一紧,悸动得教人发颤。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仿佛在一瞬之间全忘了干净,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成了冥冥中的虚无,唯有他的唇他的吻这样真实。沾染深秋的凉意,轻盈的,柔软的,携来一阵淡雅的薄香,从他的口渡入她的口,亲昵得像能融为一体。

阿九闭上眼,攥紧掌心,然而上头早被汗水浸得滑腻一片。对于这样亲密的事,她仍旧生疏而稚嫩,被他圈在怀里,她的身子甚至都是僵硬的,被动地接纳与迎合,俨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幸而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擅长循循善诱,慢条斯理逗弄她的舌,像在引导一个即将开窍的学生。

情场上头,两人都没有半点的经验可谈,就像两张纯白的纸,一勾一画都干干净净。爱情昭然若揭,可很显然,她比起他来要迟钝许多,甚至有些逃避,别过头,忽然便终止了这个柔情蜜意的吻。

心头的颤抖还未平复,然而理智还未尽失,阿九想起了寄于她体内的金蝎蛊,想起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将所有的焰火与华光都浇灭了干净,徒留下一片荒寒。她低垂着头,目光直直地望着裙摆下的绣花鞋,沉声道:“大人说来看我,如今人也看了,还是早些离去吧。”

她冷着脸下逐客令,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垂眸看她,眼底是两汪幽深的湖,眉头微拧着不知所想,半晌才低低道:“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

帝姬身子一动,步子往后挪移,从他怀里整个儿撤开来。这段距离不近不远,她侧目,眼神急速从他脸上扫过,很快收回来,复信步往窗前走,伸手将窗屉子一把推开,唇角含笑朗声道:“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这样的好天气,我怎么会不高兴?”

他沉着一张脸打望她,日光是柔和的,轻纱似的笼在她头顶,乌黑浓密的发几乎能反光,无比地璀璨夺目。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破庙里脏兮兮的小乞丐,瘦弱得能被风吹起来,咬着下唇望他,晶亮的一双眼,写满对生的渴望与倔强,浓烈到能照亮整个寒夜。

这才发现当年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艳精致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有万种风情。岁月在流逝,她改变的是年纪与容貌,然而烙进骨血的东西还在,能在五年暗无天日的厮杀中存活下来,她极其善于伪装,顽强同坚毅都无与伦比。

谢景臣一哂,几步朝她走过去,拿指尖挑起她的下颔,寒声道:“你是在我府上养大的人,这一身本事有哪样不是我教的。装模作样这套把戏,拿去唬别人还行,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话有些讥讽的意味,她听了大觉反感,想也不想便伸手一挥,将他的手拂了开,冲口而出道:“大人的行径真教人费解,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也是被逼急了,招惹这样露骨的词居然张口就来。谢景臣皱眉,原以为自己暗示明示了多次,即便木头也该开窍了。他有些懊恼,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聪慧,遇上感情的事居然连木头都不如!

他过来拉她的手,却被她毫不留情地避开了,退开几步远淡淡望过来,一副倔强的口吻:“有什么话大人直说便是,我在这儿也听得见!”

谢景臣面露薄愠,凛眸朝她觑一眼,“如今愈发出息了,敢这么明目张胆忤逆我,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她觉得可笑,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譬如对皇后下癫蛊,譬如假扮司礼监掌印,譬如在皇帝女儿的闺房里轻薄帝姬!她看不透他的心思,这样暧昧拨撩,究竟图个什么?闲着没事儿就拿她来逗乐,高兴了拿你当个人看,不高兴了便叫你生不如死!

心头忽然无比地难受,也不知这难受从何而来,鼻头发酸,她破天荒居然想流泪。然而哭哭啼啼终归不是她的本性,因咬紧牙关将泪意吞回去,抬眼看他道:“我早便说过,自己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大人要如何处置发落都行。只是我太愚钝,看不透大人的高深用意,只是这种种行径,很容易让人误会你喜欢我!”

话音落地,一室俱寂,只听得见玉漏滴答的脆响。

谢景臣那方陷入沉默,半晌没再言声,倒令阿九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人在生气的时候脑子就是摆设,什么话都能不经头脑地蹦出来,她有些后悔,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怎么会直勾勾地说他喜欢她呢?他一定觉得荒谬绝伦又可笑吧!

她口里支吾了一阵儿,再说话时气焰明显弱下来,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误会也是别人误会,比方说金玉……我其实并没有对大人存任何非分之想。”

不存非分之想?他微挑了眉,面上神色喜怒莫辨,只缓声道:“你果真意志坚定,坐怀不乱。”

这话还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坐怀不乱?堂堂一个满腹经纶的丞相,他这用的都是些什么词!然而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撑了撑额,旋身在圈椅里坐下来,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摆,口里说:“其实我隐约也能猜到,大人对我这样,十有八|九是我体内金蝎蛊在作祟……”

“不是。”他打断她,清漠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轻飘飘钻进人耳朵里,“阿九,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金玉说的没错,我真的喜欢你呢?”

然而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面色沉静下来,“我并不会这样以为。”

他立在原处端详她面色,眉头越拧越紧,“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抬起头来古怪地觑他,忽然道:“金蝎蛊于大人而言至关重要吧。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是理性的推断,有理有据顺理成章,他在那一刻居然有些无言以对。人生在世最怕的便是两难,进退维谷,那是逼人做出个抉择来,非得在两样东西之间丢弃一样。她说的半点错都没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真的假不了,他的确将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局当中。

阿九起先还是平静的样子,可他半晌不开腔,仿佛坐实了她的论断,便开始感到沮丧。果然么,说什么喜欢,全是金玉那丫头信口胡诌,谢景臣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人!心头忽然发空,像是从什么地方硬生生剜去了一角,呼啦啦透着阵阵凉风。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他旁边侧身而过,柔润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回响,“空穴来风,只怕闲言碎语污了大人的耳,今后你我还是少往来吧。待金蝎蛊炼成,也算我报答大人的养育之恩。”

要走过时手腕一紧,被人猛地捉住了,力道生硬而刚猛,险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阿九吃痛之下步子顿住,回身看谢景臣,入目是一副线条完美的轮廓,下巴略微扬起,薄唇微抿,显得有些倨傲。

她皱眉,奋力地甩手挣扎,“大人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