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臣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手臂一收将她扯了回来。这番拉扯有些蛮横,她步子不稳扑倒过去,居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低头睨她,淡淡道:“你这样投怀送抱,还说对我没有非分之想?”

“……”这是什么谬论?他哪只眼睛看见她投怀送抱了?阿九气得一滞,皱紧了眉头恶狠狠地瞪他,用力地挣道:“对着个喜怒无常随时能杀了自己的人,我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当我傻么?”

连个丫鬟都看得出来的事她看不出来,不是傻子是什么,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人果然都是恃宠而骄,无依无靠时候只会乖乖听话,一旦有了依仗便会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女人的力量对男人来说微不足道,谢景臣一哂,轻而易举钳制了她的双手,单手捉着反剪到背后,俯了身子,薄唇贴近她小巧的耳垂,压低了嗓子道:“阿九,不要高估了自己,若非我爱你,你以为自己能在紫禁城里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

“……”她错愕不已,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张口含住她的耳垂,声音出口有些沙哑,缓缓道:“没什么,就是说我对你很有非分之想。”

50|4.13度家

人算不如天算,世间万物都有冥冥注定。

阿九怔怔地看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兀,尽管之前有金玉百般提点,可当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那样真实地敲在耳畔,她仍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日光如碎金,零零星星从窗外洒落一室。他侧目看,那如玉的耳珠上挂着两串坠子,在金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她似乎慌乱,侧身朝后退几步,与他隔开丈远,那耀眼闪烁的一点星光远去了,她的声音传过来,讷讷道:“这样的话大人可不能乱说,让人当真了怎么办……”

她要躲,他偏不让,紧着步子寸寸逼近,微挑着眉缓缓道:“看你这副模样,有这么害怕么?”

怎么能不怕?谢景臣纵横朝野,一人有千面,说的话向来亦真亦假。她早看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他说爱她,多荒诞的事,她能相信么?谁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越靠越近,几乎要将她逼到死角。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她退无可退,只能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抬眼定定望着他,“论及阴谋阳谋,我自问这辈子也不是大人的对手,我猜不透大人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戏弄我。”

高大的身躯挡去面前的半壁日光,她被笼在他的阴影底下,胸房之中惊浪滔天。他背着光,整张面目都是晦暗的,然而她看见了他的笑容,疏风朗月般流丽,眼底却透出几分森冷的意态。

垂眸打量她,那张美艳的小脸有些苍白,晶亮的眸子里充斥着惊惧与慌张,警惕地望着他,如临大敌。他歪了歪头,似乎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如此鲜活而生动,同往日里的冷静淡漠判若两人。

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她是懵懂的,甚至有些傻气,遇上令自己心慌意乱的事,便出于本能地逃避躲闪,由于害怕受伤,所以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来保护自己。

修长的手微微一动,他托起她的脸,动作轻柔而细腻。微凉的指尖抚上温热的下颔,寒意渗心,然而却像在她身上点燃了一把火,一刹那间便要燎原。她紧张得浑身发颤,低声喊出两个字来:“大人……”

谢景臣用指腹摩挲她的唇,光滑而柔软,令人爱不释手。他微微俯身,呼出的气息拂过她额间的碎发,清凉而芬芳,淡淡道:“那不如你来说说,我为什么要戏弄你?”

阿九一愣,这分明是她拿来问他的话,这下倒好,他原封不动又给她抛回来了。为什么戏弄她,问得可真好笑,她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有些懊恼,靠着墙壁皱眉看他,“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戏弄我。”

这小丫头,被问住了答不上来,于是恼羞成怒,恐怕就连自己都觉得这话毫无根据吧!他感到无奈,静默不语地打量她好半晌,终于朝后退开两步,撩了袍子在圈椅里坐下来,仍旧一言不发地观望她。

浓重的压迫稍稍减轻,她紧绷着的身子稍稍松泛,隔了老远战战兢兢地同他对视。

谢景臣径自掖袖斟了杯茶,却也不喝,只握在掌心里慢条斯理地把玩,缓缓道:“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着我,站着不累么?过来,咱们坐下说话。”

这副反客为主的姿态看得阿九牙痒痒。还真是个厚脸皮的人,在她的地盘儿上这么气定神闲颐指气使,难道不知道羞耻为何物么?她很不情愿,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宁肯蛊毒发作也不想同他接近,然而反抗也只在心里,他是她的衣食父母,真惹恼了这个人,对她可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阿九在心头权衡利弊,还是决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俩的关系越扯越乱,再这么下去迟早将人逼疯,索性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吧!

她一面思忖一面往谢景臣那边儿走,抬眼一望,登时瞄准了个离他最远的椅子。提步上前,却在途径他时被猛地拽住了胳膊用力一扯,她毫无防备,身子一崴跌坐在他膝上。

双颊“轰”地烧了个通红,她又羞又恼,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怒道:“大人是人中龙凤,可这行径哪里像个高才,和那些不要脸的登徒子根本没两样!”

他听了居然一笑,双臂收拢,不费吹灰之力便钳住她挣扎不休的两只手,笃悠悠道:“你和我什么事没做过,这会儿倒害羞了?”

她这分明是怒不可遏,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害羞了?阿九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口气才道:“紫禁城里四处都是耳目,大人这样肆无忌惮,不怕被人告发么?若是捅到了大家太后耳朵里,您恐怕……”

他凉声打断她,说得理所当然简明扼要:“没有人敢。”

阿九被堵了个结结实实,居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侧着头对他怒目而视。谢景臣朝她一哂,双臂往前将她轻轻环住,唇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上,仿佛欲罢不能,吻一次不够,是以轻轻浅浅周而复始。

耀眼的是窗外日光,旖旎的是一室风景。红的是她的唇和指尖蔻丹,乌黑的是两人的发,缠绕在一处,有种难分难舍的意味。

情到浓时,吻也愈发地深。他有些蛮横了,一手钳制阿九,一手仰高她的脖子,薄唇微启咬在她的后颈上,疼得她挤出声低吟,似痛苦又似欢愉,暧昧撩人。

修长的指从纤细的脖颈上滑下来,阿九呼吸开始错乱,忽然外室传来阵极为细微的响动,使得她猛然睁开眼,颤声道:“有人、有人来了……”

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沾染了几丝情|欲的味道,“怎么,帝姬很兴奋?”

他的手滑入修长的双腿间,她眸子惊恐地瞪大,眸光迷离,咬紧了下唇,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抑制出到嘴边的尖叫。

日照轻纱,清风凌波,脚步声愈发地近,终于在隔断内间外室的珠帘前停了下来。谭桐提了佩刀朝前一托,毕恭毕敬行个礼,垂眸沉声道:“大人。”说完按刀而立,然而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个回音,谭桐微皱眉,眼皮子一掀朝珠帘后方望了过去。

帘幕掩映后是大屏风,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泼墨写意,淡淡其华。隐隐约约能觑出些影子,可是极模糊,教人看不真切。他心头狐疑,半眯了眸子细细打望,却见红梅梢头映出个人影的侧面,下颔尖俏而精致,应当属于一个女人……

谭桐正错愕,却见一枚银针蓦地从珠帘后方飞掷而出,他大惊失色,侧身险险避过去,只听一声闷响,沾了剧毒的针尖便深深钉入了一边儿的落地罩上。

他诚惶诚恐,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听得里间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冷冽如青瓷相撞,漠然而空绝:“有什么事?”

谭桐叩个头,抖着声儿诺诺道:“回大人,慈宁宫来了旨意,老祖宗的眼疾又犯了,看不清经书上的字儿,请您过去看看。”

“拒了吧。”里头的人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他开口,声音仍旧听不出喜怒,甚至显得有些生硬与冷漠,“替我回老祖宗的话,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待得了空,我定亲自往慈宁宫侍奉太后。”

听他说完,谭桐换上副吃了黄连的表情。公务繁忙,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有空到碎华轩见帝姬,没空去慈宁宫,这话要真传到老祖宗耳朵里去,指不定会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太后若发怒,不敢明面儿上对丞相怎么样,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啊!

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埋着头拜一拜,应个是唉声叹气地退了出去。跨进院子里将好撞见金玉,那丫头打望一番他面色,诧异道:“谭大人怎么一个人一出来了?丞相和帝姬呢?”说着一顿,又探首张望了瞬,喃喃自语道:“都好半天了,什么话要说这么久哪……”

谭桐扫她一眼,拿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大人和帝姬正商讨家国大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钰浅闻言面色,若有所思地朝寝殿那头看了一眼,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可金玉是个木脑袋,哪里听得懂这话外之音,她长长地啊了一声,挑高了眉毛端起副感叹的口吻,怅然道:“如今世道不安稳,咱们帝姬心系天下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说着一顿,口里念道:“那我得给他们送些茶果进去,聊着聊着也该渴了……”

钰浅朝那丫头翻个白眼,伸手拽了她便往别处走,一面道:“大人和殿下在商讨正事,哪儿有闲工夫搭理你!”

盛夏天,即使是北风也变得灼热。院中的蝉鸣交织成落网,起起伏伏,如低吟,如哼唱,时而平静时而曲折,绵延到天边,又猛然堕入红尘俗世,痴缠在人间,最后终于尘埃落定。

帝姬躺在绣床上,怔怔地平视前方,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嫣红的一点,像枚朱砂痣,烙在人心上,拔不掉,除不净,妖艳无比。

隐隐一抹白点忽来晃去,是玉扳指反的光。她微微侧目,只见他立在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在拿巾栉揩拭右手,慢条斯理,姿态优雅。

他走过去,挨着她的床沿坐下来,伸手滑过她唇上的血珠,轻声问:“明日是花灯会,想出宫玩儿么?”

51|4.13·

毫无征兆的,昨晚又是场大雨,轰轰烈烈下了个痛快,整整一宿珠串如幕,将紫禁城的天地冲洗得幡然一新。

一夜不得好眠,天边泛白时人便醒了。阿九推开窗往外看,只见院中的木兰凋零了几株,柔白的花瓣被疾风呼啸着卷落,染了尘埃,埋入泥地,然而也只是少数,多数花儿仍在梢头,拥挤着拱串成簇。昨儿还是花骨朵的,历经一夜暴雨居然全都绽开了,雨水凝了珠,悬在上头,反着金光,晶莹欲滴。

晨间的风透着凉意,从窗屉子里吹进来,拂乱她一头披散的发。她看得有些发怔,忽然就有些感叹。花有时候也像人,又或者是人像花,譬如说她自己。顽强,命硬,扛摔耐打,小时候被扔进蛇窟都没死成,也许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剥夺你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赠过来。

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蓦地肩头一暖,阿九转身去看,却是钰浅将狐狸毛披风搭在了她身上。她刚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赤足散发,面容白皙得几乎透明,呈现一种憔悴的美态。

钰浅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遭,眉头不由皱起来,“地上凉,殿下怎么没有穿鞋就起来了?”

她听了一愣,顺着低头去瞧自己的脚,登时感到窘迫,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给忘了……”

“什么忘了,我看哪,根本是魂不守舍!”金玉打起帘子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托案往桌上一放,道:“从昨儿起殿下就心不在焉的,谢大人把您的魂魄都给勾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简直要人命!记忆潮水似的拍打过来,一浪重一浪,阿九耳根子都开始发烧,仿佛在瞬间被点着了,面上升起红云千丛。

她想起昨天那些令人羞臊的事,只觉心尖都开始发颤,可好歹按捺住了,别过头,沉着脸恫吓金玉:“什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我好得很!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再乱说一句话,将你赏给太监当小老婆!”

虚张声势的威胁没什么用,金玉不以为意,反而义正言辞地纠正她:“赏给太监的不是小老婆,两人即便结了夫妻也只能同张桌子吃个饭,那叫对食!”

阿九在杌子上坐下来,由着钰浅在她的发上抹花油,听金玉这么一说,登时挑高了眉毛回过头来:“你还挺博学嘛。”

“那是!好歹也进宫这么些时候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金玉哼了两声,面上一派地洋洋得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陡然变得神秘,四下张望一番后压着嗓子道:“殿下,说起太监娶老婆,我倒是想起了件事来!”

阿九从镜子里瞥她一眼,正色道:“成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打听些有的没的。我对内廷的那些秘事向来没什么兴趣……”说着一顿,转过头来摆出一副慷慨的神情,“不过,如果你真要说的话,我姑且一听。”

金玉一脸的鄙薄,清了清嗓子朝她凑得更近,神秘兮兮道:“殿下,这桩事要真说出来,那可真是了不得!我听说啊,欣荣帝姬和赵宣……走得格外近。”

阿九听了大觉失望,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赵公公同欣荣两个不是向来交情好么?”

“不是殿下想的那么简单!”金玉翻个白眼,“我估摸着啊,赵大掌印是对欣荣帝姬有意思……”

“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钰浅听得大皱眉头,手上替帝姬挽发的动作不停,斥道:“那位可是皇后嫡出的公主,怎么会和太监揪扯不清?”

金枝玉叶的帝姬和一个公公,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吧!阿九的眉头拧起个结,沉声道“是啊,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无根无据地胡诌,传出去就是个死。”

金玉连声叹了几口气,无奈之下只好和盘托出,“就知道你们不相信我,我这可不是信口胡诌,是从郑少监口里听出来的。再者说,我又不是傻子,关上门儿对殿下和姑姑没有隐瞒,可走出去能到处乱说么?”

阿九微微惊讶,啊了一声又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和郑宝德有联系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金玉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别过头躲闪着她的目光,嗫嚅道:“我一个宫女他一个太监,有交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嘛……”说着又拿眼风觑一眼阿九,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分明是说帝姬和谢丞相的事,怎么绕着绕着就跑偏了呢?因半眯了眸子道:“话说回来,殿下,你和谢大人的事准备瞒咱俩多久啊?”

兜兜转转又把自己圈儿了进去,阿九捂了捂双颊,俏生生的一张脸儿通红一片。

她是个迟钝的人,昨天过得浑浑噩噩,被他的一番话和之后的举动搅得心乱如麻。大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便将他们之间的种种都疏理了一遍。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爱,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到现在。

堆砌成卷儿的墨云拨开了一条缝,洒下了金色的霞芒,草垛子里的斑鸠叽叽地叫,扑打着翅膀飞出来,愈飞愈高,最终冲上了霄汉,化作遥不可见的一点,迎向华光万丈。

心头悸动,从未有过的激烈。然而世上有种人,就算火烧房子了也要佯装若无其事,这说的就是阿九。她定定神,对着两个丫头打起了马虎眼:“我和谢大人的事?我和谢大人有什么事?”

钰浅正拿着只翡翠簪在她发髻上比对,闻言微微一笑,柔声道:“合宫里谁不知道谢大人喜欢殿下,明摆着的事,殿下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阿九只觉得一道雷劈在印堂上,她呛了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冲口而出道:“你们怎么知道他喜欢我的?有这么明显么?”

愈发坐实了,可见有多惊慌失措,这都不打自招了!金玉用无奈的眼神看她,双手一摊:“是你一向太迟钝了,真的很明显!”

冷静自持这会儿全没踪影了,阿九大为震惊,浑然不顾发髻只梳了一半便从杌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两个丫头面上来回打量,最终定定看向钰浅,困顿道:“连姑姑也觉得大人真的喜欢我么?”

阿九没有朋友,陪在身边的统共就两个人。金玉大大咧咧没个心眼,能不惹麻烦就算难得了,唯一只有个钰浅言行谨慎玲珑剔透。由于尝遍了世间的太多艰辛,她是个很难敞开心扉的人,信任或许谈不上,但也不会拿出对待敌人的姿态面对钰浅。姑娘家头回碰上这样的事,总需要一个人来好好倾诉。

钰浅唇角勾起一丝笑容,目光在帝姬面上细细审度。过去总觉得帝姬是副冷淡的性子,睿智,果敢,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尽管心智比同龄的人成熟,但毕竟只有十五岁,面对爱情,帝姬和普通的少女没两样,情窦初开,好奇而胆怯。

“不瞒殿下,奴婢在宫中年岁也不短了,关乎丞相的种种,或多或少都有些见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大人对殿下实在与众不同。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说不清,恐怕只有你们自己才清楚。”她略忖度,又柔声道:“那殿下对丞相呢?你喜欢他么?”

阿九垂着脑袋一阵沉默,半晌才摇头,抬眼一看,却见金玉同钰浅都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她眉头拧成一个结,好半晌才终于又挤出一句话来,悻悻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吧。喜欢是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明白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头透出一丝莫名的悲凉。金玉忽然有些难过,走过来拉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握得紧紧的,定定道:“当初在相府时咱们总被欺负,可这会儿一切都不同了啊,你认祖归宗成了帝姬,宫里宫外谁不尊你一句殿下?你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谢大人,若真要说高攀,这会儿可是他高攀你!”

阿九叹口气,旋身重新坐回了妆镜前,望着镜中的人静默不语。不了解内情的人,不明白她和他之间的种种瓜葛。两个人之间掺杂了太多利益关系,谈情说爱实在有些滑稽。他说爱她,可她体内的金蝎蛊呢?苗人爱蛊如命,他那样残忍无情的人,会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舍弃他的蛊么?

正思忖着,外间有太监打起珠帘走进来,抱着拂尘细声细气道:“公主,相爷差人来传话,说今儿晚上城中有花灯会,酉时许来接您出宫。”

花灯会?阿九一怔,这才想起昨天他说要带自己出宫看花灯。这个时候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他,因道:“替我谢谢相爷好意,我今日身子不爽,恐怕去不成了。”

话音落地,那小太监登时愣在了原地,面上很是为难。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如今帝姬这么堂而皇之驳相爷的面子,他还不倒大霉?那内监心头叫苦不迭,只好一脸可怜兮兮地看钰浅,嗫嚅地喊了声:“姑姑……”

钰浅侧目同金玉相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她抿抿唇,朝那白白净净的小太监道:“回去跟相爷复命,就说帝姬知道了。”

那人面色一喜,连声说了几个谢,这才猫着腰退了出去。阿九惊讶不已,朝钰浅道:“姑姑为什么替我做主?”

钰浅叹口气,上前一步抚她的肩,轻声道:“虽然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可是殿下,听奴婢一句劝。如今谢大人对你情有独钟,即便你心中没有他,你也得顺着杆子往下爬。老祖宗原就不喜欢良妃娘娘,再加上皇后撞邪禁足的事,难免对你心存偏见,帝王家最冷漠,真要对谁下手,不会讲半点亲情颜面。”说着稍稍一停,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是聪明人,那日在乾清宫你也看见了,大家忌惮老祖宗,若不是丞相在,恐怕如今被禁足的就不是皇后了。”

阿九眼皮子一抬朝钰浅看过去,“你是说……”

“无论真情假意,样子还是得做出来的,毕竟于殿下百利无害。”钰浅将胭脂细细点在她的唇瓣上,缓缓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怎么做全看殿下自己。奴婢一心全是为殿下谋划打算,只望殿下安好。”

百利无害……百利无害。

仿佛是当头棒喝,钰浅这话说得半点不假。阿九微微凛眸,如今大凉朝坐江山的,明面儿里是皇帝,然而朝政大权大半数都在丞相手里,在紫禁城里,人人都虚伪自私,孰敌孰友难以分辨,有谢景臣庇佑,至少也算多条生路。更何况,她体内还有一只金蝎蛊,不甘心就死,眼下似乎就是个绝地翻身的机会。

她半眯了眸子细细琢磨着,忽闻金玉的声音传过来,感叹道:“其实大人对殿下是真的好啊,知道宫里闷,便想着带您去外面玩儿。这座皇宫,外头看上去光鲜得很,其实就是个四面都被红墙围起来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走出紫禁城。”

钰浅斜了她一眼,叱道,“才说你最近有长进,怎么又开始口没遮拦了?咱们做奴才的怎么能这样想,传出去只怕又要连累帝姬了。”说着稍稍一顿,又欷歔道,“当初我进宫的时候听过一个说法,说我们能入宫来侍奉主子是三生有幸,主上都烧了高香才积来的德。”

金玉取来广袖衫替阿九穿戴,嗤了一声道:“这宫里哪儿就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要不是为了殿下,谁乐意来趟这浑水?”

“别怨声载道了,做宫女总比当嫔妃好,年满二十五还有机会出宫,那些个娘娘才可怜。”钰浅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到头来争个什么?自古帝王皆薄情。”

阿九的面色骤然黯淡下去,转头看窗外,漫天晴空万里云卷云舒,落在她眼中却都变得凄冷起来。

*************

花灯会是大凉盛事,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一,乞巧前的节令,别有一番深意。京都四处张灯结彩,万人空巷,人们覆面具,揣红线,提花灯出行游街,热闹非凡。未出阁的少女若是遇上心仪的男子,便以手中花灯相赠,若两情相悦,男子题诗灯上,促成一段良缘,若不然,男子便将红线送出,祝其早日觅得良人。

皇帝昏庸,佞臣揽权,世道愈发地不安稳,人们对花灯会的热情却日益高涨,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细想来,生在这动荡不安的年岁,谁都说不清往后会发生什么,及时行乐不是件坏事,总不至于抱憾终生。

夏令时节,万物都同人似的,懒懒散散的没精神,就连天都黑得晚。酉正时分,碎华轩里撤过晚膳,丞相果然如约而至。

谢景臣换下官服,头戴四方巾,穿绢白直裰,一身戾气尽皆消褪,俨然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立在院中遥遥一望,帝姬绕过汉白玉石屏走了出来,着杏白褙子裙,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不施脂粉,婀娜多姿,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走过来,盈盈的浅笑挂在嘴边,走到跟前儿时却像愣住了。一直都知道他模样好,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斯文干净的扮相。他的五官极精致,一笔一画都是鬼斧神工,往日里的行头是蟒袍曳撒,浓墨重彩之下光华万丈,倒掩盖了本来的清雅。

帝姬看得发愣,眼神直勾勾的,丝毫不加避讳。他负手俯视她,好半晌才淡淡道:“有这么好看么?”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晴天霹雳,在她脑子里炸出一朵花来。阿九恍然回过神,登觉尴尬无比,忙不迭地移开眼看别处,声若蚊蚋道:“确实好看。”

倒还挺实诚。谢景臣挑眉,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扬,别过头将喉咙打扫一番,这才又回过身看她。伸手往前头一比,沉声道:“御辇在外头候驾,殿下请。”

阿九觉得窘迫,简直是无地自容。上回发烧一定是把脑子烧坏了,居然对着他傻看那么久,简直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她有些别扭,迟疑了半天挤出个“有劳了”,复又提步逃也似地往外走。

背后钰浅和金玉静静观望着,隔了老远,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却见帝姬闷着头朝前冲,忽的像被什么绊了下,身子一崴险险栽倒下去,被丞相伸手扶住了。

手掌握在小臂上,隔着薄薄一层衣料,阿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她愣了愣,抬眼看他,他面上的神情波澜不惊,甚至显得淡漠,似乎没有同她说话的打算。

她抬眼朝四周张望一番,心中隐隐明白过来。看来再位高权重还是有避讳的东西,碎华轩门口的地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他也知道避嫌。因垂下眼帘朝后退开一步,微微颔首,“多谢大人。”

他对掖了双手朝她见个礼,又是一副冰冷疏远的模样。阿九微抿唇,也不再言声,转身登车,一个内监连忙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她略迟疑,却也不过一瞬,提了裙摆踩在那人的肩头上了御辇。

行行复行行,两人对坐着谁都没说话,御辇从碎华轩到神武门,畅通无阻出紫禁城,一路缄默。

不多时,颠簸总算消停下来。阿九抬眼一望,只见驾辕的小厮打起帘子请两人落辇。她觉得这人面熟,不由多看了几眼,目光佯作漫不经心扫过地那人的虎口,果然,结着厚厚一层茧,看来是暗卫假扮的。

她那头还在想事情,谢景臣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辇,站定后回过身,朝她伸出双臂,作出接纳的姿态,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她果然很迟钝,看了居然皱起眉,讷讷问:“做什么?”

“下来,”他偏了偏头,神情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我抱你。”

阿九愕然,眼风一扫往边儿上张望,方才那驾辕的小厮不知何时已经退开了,隔了几丈远垂手而立。

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下的情形有些怪异,她立在高处,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他。英挺的眉宇下是深邃的眼,望着她,神情柔和。她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咬咬牙,双手伸出去搂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双臂在腰后收拢,微微使力,轻而易举将她抱了下来。

典型的北方男人,高高的个子,身形英挺,过去一直是仰视,所以觉得高不可攀,头回发现也能这样亲昵温和。

心跳如雷,她面上红潮似霞,双脚沾地都有些虚浮,然而还是很快从他怀里退了开,垂着头站到了一旁。又听见谢景臣淡淡道:“都施派好了么?”

那小厮打扮的暗卫朝他揖手,口里道:“大人同帝姬放心,属下们会在后头远远跟着。”

他嗯一声,指尖抚过腕上的蜜蜡珠,面色淡漠,“听闻周国的皇子已经潜入了京都,都给我盯紧了,若宫里宫外生出任何事端,全都提头来见。”说着稍停,旋身取来两个面具,将其中递给了阿九,口里漫不经心道:“听闻户部尚书的门生前些日子写了篇文章,暗讽我任意横行,欺君擅权,拿了人扔给春意笑,东厂设立这么些日子,也该有些建树了。”

那人应声是,复一个闪身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