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楚叽端详扇上的梅兰竹菊,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俄而迈开步子慢慢悠悠地朝她走近,口里道:“哦?是吗?听你这意思,你还真是讨厌我到骨子里了?”

“到骨子里谈不上。”她的神色寡淡得像一汪死水,看着他,眼底平静无波,“只是你几次三番害我,又是丞相的敌人,我的确很希望你死。”

燕楚叽一滞,他这样的身份,的的确确鲜少听到这样的话。很希望他死?她还真是诚实得让人伤心。他蹙了蹙眉,收起折扇轻轻点在眉心,面上作出副极是困顿的模样,叹道:“那可怎么办呢?你这么讨厌我,过几日却得穿着大红嫁衣跟我回周国,着实令人伤脑筋。”

他语调随意又和缓,她却像被一道惊雷劈头盖脸击中,脚下踉跄着朝后退,“你在胡说些什么!”

三殿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她面上细细观望,忽然低笑出声,曼声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帝姬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吓唬你么?就在方才,你的皇父已经当着满朝文武允诺了这门亲事,封你为和亲公主,配予我燕楚叽为妻,宣旨的人还在路上呢。”

阿九只觉得脑子里轰轰隆隆地响,空白一片,所有思绪都化成了“和亲公主”四个鲜红的大字,像顶钟罩扣下来,瞬间砸得她魂飞魄散。和亲公主……配予燕楚叽为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皇帝已经当着满朝文武应允了,那谢景臣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面上惊惶不定,猛地抬头瞪他,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为什么?燕楚叽,我以你无冤无仇,你为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重复她的话,从怀里摸出水银镜立在眼前比照,含笑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帝姬想想看,谢丞相爱你如命,如果你嫁给了我,那会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有趣?她双眼赤红得像能滴出血来,面目震惊地望着他,“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燕楚叽恍若未闻,只是将水银镜拿远了些,从镜中端详她盛怒之下的脸蛋,颔首满意道:“的确是颜色惊人,很有勾引男人的资本。”这样一个美人儿,即便对她毫无感情,摆在内廷也足以赏心悦目。

他说完将水银镜收起来,转头笃悠悠地望着她,淡淡道:“你幼时过得凄苦,被谢景臣收留之后也是当狗一样养大。他握着你的生杀大权,所以你替他卖命,如今正是摆脱他的大好机会。嫁给我,你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妃,将来或许还能成为大周皇后。到了觅阳,没有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绝不会比你在大凉得到的少分毫。这笔买卖怎么算你都不会吃亏,何苦纠结呢?”

他拿人七寸很有一套,总能出其不意便攻入人最脆弱的地方,恐怕春意笑就是这样被说动的吧!可阿九只是扯了扯嘴角,“皇子很懂得收买人心,若换做从前,我或许会心动会妥协,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谢景臣不是我的主子,而是我深爱的人,我即便死也不会背叛他。”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讥诮,“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爱他,那就更应该乖乖嫁给我。我早便说过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与我大周的援军,谢景臣只能取其一,他割舍不下,你若真心希望他好,便该替他做个决断。安心嫁与我,不是背叛丞相,而是帮他一个大忙。”

“……”阿九面上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言声。

燕楚叽审度她的脸色,估摸着她有所动摇,因再接再厉,叹息道:“谢丞相郎艳独绝,有治世安邦之才,筹谋了多年正是为了太和殿上的龙座。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因为你使得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帝姬是个明事理的人,于心何忍哪?”

满脑的思绪缭乱,一口气地朝上翻涌,堵得人喘不过气。燕楚叽说的话有理有据,简直让她无从反驳。谢景臣是正根正枝的先皇血脉,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他早便有意取而代之。若是因为她将打碎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恐怕也不会甘心吧!

周国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她答应出嫁,他便能得偿所愿,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时候,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应该快刀斩乱麻,为他的锦绣江山退让牺牲。可是人在面对爱情时会变得异常自私,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这些阴谋阳谋都应该去见鬼,她只想简简单单地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老天总要这样为难她呢!

良久无言,阿九抬起右手发力地揉摁眉心,好半晌才合着眼道,“想必三殿下对我的出身很了解,我是个孤儿,打小在破庙里长大,乞讨为生,后来到了相府也过得不好。这十六年来我在夹缝里求生,只学会了怎么活下去。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不明事理,也不懂你说的东西。所以皇子,你费了这么多唇舌,可惜心愿要落空了。”

燕楚叽大感惊讶,她的反应和他预料的相差太远,一时间竟然令他怔忡。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为了谢景臣的宏图伟业牺牲这段感情,没想到等来了这么一番话,还真是有意思。

他哦一声,微挑眉道:“可是大局已定,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还有一件事我不妨也告诉你,太后今日不是认了个义女么?封为了宁国公主,帝姬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做么?”

她眼皮子一抬瞥他一眼,神色疲乏,“为什么?”

他缓缓道,“宫女只是个幌子,那位公主是丞相的旧识,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太后是要将那位公主赐婚与丞相。从今往后,你二人便各自婚配再无关联。”

“……”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阿九怔怔的,双耳唯余下一阵嗡鸣了。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变得迷蒙恍惚,燕楚叽后头还说了些什么,她都一概听不清了。

宁国公主,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她忽然笑起来,捂着嘴吃吃笑了几声,讷讷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料你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燕楚叽嗟叹一声,拿一副同情的目光觑阿九,怅然道:“这姑娘数日前入京都,一直被谢大人安顿在相府,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供着,走哪儿都有一堆暗卫寸步不离地护卫。帝姬若不信,相府上下皆是佐证。”

她的眸色有些慌乱,忽然想到了什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道:“太后要为他二人赐婚,可是除了我,他根本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然而燕楚叽却勾唇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帝姬若不信,相府上下皆是佐证。帝姬真的觉得,普天之下,谢景臣只能与你一人亲近么?他反噬之日被我打伤,若不是宁国公主相救,你觉得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背心里发冷,像被千万只虫子狠狠啃噬,直从脊梁骨痛到心口。然而她面上很平静,垂着眼帘淡淡吐出两个字:“够了。”

他将她的神色表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心头居然涌上一阵异样,匆匆调开视线不去看她,强作淡漠道,“你放心,我虽不爱你,将来成了夫妻,也定不会有任何地方对你不起。”

“夫妻”二字入耳,令阿九觉得无比讽刺,她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意,缓缓转身,沿着来的路重又往回走。

只身一人走在清荷池边,迎面吹来的风居然寒冷彻骨。若是夏令天,这地方的风景便美得不可名状。粉白的荷花堆砌在一起,青幽幽的碧叶,偶尔还能撞见泛舟的娘子,哼淮南的采莲曲,皓腕轻舒笑声银铃。可是眼下是萧瑟的秋,荷花谢尽了,偶尔几片荷叶飘在水面上,也是枯黄的。

心中的滋味莫可名状,她面色木木的,顺着池边小径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前面一行娘子打着团扇徐徐过来,见了她,纷纷面露讶色,其中一个笑盈盈道,“帝姬这是去哪儿啊?”

然而阿九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侧身从几人身旁过去了。行行复行行,忽然面上一凉,冰冷的触感总算令她有刹那的回神。仰头看天,乌云翻涌卷动,竟然下起了雨来。

秋雨不比下雨来得急,有种细水长流的温婉况味。即使是暴雨也有个预势,起先还是细如牛毛,下着下着才开始变大,噼里啪啦如利箭似的射入清荷池,水花溅起来又落回去,交错呼应,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

她也不算完全丢了魂魄,雨大了还知道躲,跑到一处假山底下藏匿起来,蜷起双腿怔怔地望着前方。

目之所及,一个撑了丝骨绸伞的人施施然而来,阿九的目光落在他的皂靴上头,果然和记忆中一样,干净得纤尘不染。

谢景臣走过来,步子显得有些仓促,在她身前站定,责怪又心疼的语气,道:“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俯身便想将她拉起来。

十指相触,她却像是极为反感,一把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漠然道,“别碰我。”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因朝她走近几步,换上副轻柔和缓的语调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这丫头居然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被她这股蛮力搡得一个趔趄,又听她冷冷一笑,道:“燕楚叽的话其实没错,我应该成全你。”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喉头一阵哽咽,顿了顿才道:“你我各自婚配,将来再无关联吧!”

“你说什么?”他听了眼色一寒,“你何时与燕楚叽见过面?”

“大人何必同我装蒜。”阿九急火攻心,别过头一个劲儿地吸气,讥讽道:“我与他迟早要结为夫妻的,见一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话音甫落,胃里却骤然一阵翻江倒海,她面色大变,伏着假山剧烈地干呕起来。

第74章

雨势渐浓,纷纷扬扬密如牛毛。被风吹斜,于是从假山的洞口钻进来,染湿人脸,寒意透彻心扉。

胃里翻腾着,一阵阵地往外冒,她扶着千层石剧烈地干呕,眉头深锁表情痛苦。晨间没有进过餐,所以除了苦水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悚然,方才的怒火也霎时间无影无踪,疾步过去,拿手掌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身子不舒服还出来淋雨,她是要活活气疯他么!

衣裳上沾了雨水,摸上去冰凉一片,谢景臣低头端详帝姬面色,苍白憔悴,骤然便慌得心中发颤。但凡能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自有一副处变不惊的定力能耐,可是她是他的命脉,碰一下便痛得肝胆俱裂。

好一阵儿子消停下来,她靠着假山满头的冷汗,他伸手触她的肩,见她没有抗拒,便小心翼翼将人半抱进怀里,蹙眉沉声道:“拿自己的身子同我置气么?不舒服便该留在宫中休养,乱跑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呕得这样厉害……”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印堂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惊得他半晌无法言语。在宫中行走多年,自己不曾经历过,可见识的却多如过江之鲤。女人这状貌,仔细回想其实不陌生,难道……

猜测不顶用,终归要好好地证实一番。他深吸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腕便将两指压上去,她似乎还没缓过神,脸色仍旧难看,即使挣扎也显得有气无力,最后只能柳眉倒竖地瞪他,“做什么?”

她皓腕纤细,雪白的一抹在指掌间,按之流利,圆滑如玉珠滚动……果然是滑脉。

滑脉,滑脉……她是喜脉,她怀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

发现这样一件事,他的反应怔忡得有些傻,愣愣望着她,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人前运筹帷幄的模样没了影儿,他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骨肉,他的骨肉,多诡异的一个词,骇然,震惊,不可置信,随之而来的居然是铺天盖地的欢欣。他最爱的人有了他的血脉,这真是老天恩赐的意外之喜!

胃里的不适消退了几分,阿九回过神,趁着他松懈的当口将手抽出来,别过脸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用大人费心。”

他面上的阴翳却一扫而光,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嗤笑道:“清楚?你清楚什么?有了身孕还敢跑出来淋雨,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旁的都没听清,阿九的注意力全被扯到了“身孕”两个字上头。可她脸上却木木的,抬起头来看他,似乎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小九,”他亲昵地喊她,声线轻柔得像能吹暖一季寒风,拉着她的手覆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柔声道:“我们有孩子了。”

听见这个消息,她的反应丝毫不比他灵醒多少。震惊万分地抬眼,不偏不倚就对上了他的视线,柔情似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一个她,呆呆的,傻傻的。心头悸动比过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她头回发现,原来他的眼睛也可以温暖明媚得像三月春光。

五指在小腹的地方轻轻收拢,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不能自拔。孩子……她和谢景臣的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不知何时落的地生的根,像一株小树凿进了她的血肉生命。

距离相府那一夜也就个把月,看来这个孩子便是那时有的。阿九抬起双手捧住小腹,那一瞬间有千滋百味涌上心头,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唇又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半合了眸子垂眼帘,泪水便簌簌落下来。

见她忽然哭,他笑容一滞,心中霎时又慌乱起来。指尖揩拭她眼角的水花儿,他将她抱进怀里细声细气地安慰,像哄孩子似的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凶你也不该开口就责怪你,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

他一气将所有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言辞纵容宠溺,她听了反而哭得更厉害。双手穿过去抱紧他的腰,抽泣得近乎晕过去。腹中怀了他的骨肉,她心中无比地欢喜,可是另一方面又觉得难过。燕楚叽说只要她愿意成婚,万里江山便尽入他囊中。她起初一万个不肯,可后来知道他能与那宁国公主亲近,也便认了,至少他不会成为一个无后的帝王。

她从来都不是个有大能耐的人,活在他的荫蔽下,愈发显得渺小无能。如今割舍一个阿九便能成就谢景臣的伟业,他舍不下,她自然要帮他舍下。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做的决定,如今又要全盘推翻,两个人之间有了孩子,纠葛就到了骨子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分开了!

阿九哭得涕泗滂沱,话音出口语不成调:“你费尽心机筹谋多年,我多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你,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不多,却也足够人推断出其中因由。谢景臣又气又心疼,难怪之前对他说那样的话,这个擅作主张的女人,以为由着燕楚叽摆布便是帮了他的大忙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眼角,琵琶袖下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舍不得离开,那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没有沦落到要你作牺牲来成全的地步。”说着长叹一口气,额头与她的碰在一起,“今日的话着实教我难过,天下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可我还是比不过你,狠下心来字字诛心,真是个坏心肠的丫头。”

他一贯骄矜,在她面前却总有显得弱势的时候,她听得愧疚不已,只觉得心口揪得紧紧的,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道:“我错了,我不该擅自拿主意,刚才那些话都是鬼迷了心窍,半句都当不得真的。”

“我的确不会当真。”谢景臣微微一哂,眼皮子掀起来乜她,缓慢道:“你是我的,如果你真有一日离开了我,后果定是你无法承受之重。”

方才种种果然是昙花一现,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常态,一颦一笑都教人不寒而栗。阿九心头惶惶的,拿眼觑他,估摸着他还是有些怄气,只好拉着他的手轻轻画圆圈儿,轻声细语道:“别生气了,都说之前全是鬼话了。那三十万大军对你有多重要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不想你烦恼,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啊。”

他挑着半边眉毛审度她,“当真没有半点不信任我?听到那宁国公主与我青梅竹马,也没有丝毫的疑心?”

心跳猛地漏了半拍,阿九惴惴地,抬头时将好触及他幽深的眼,顷刻间打消了说谎的念头。因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道,“其实……其实也不是丝毫没有疑心。能入太后的法眼,想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与你又是青梅竹马,加上周国那位煽风点火,我多想一些很正常嘛。”

“哦?”他的指尖轻轻捻着她小巧的耳垂,曼声道:“怀疑我与别的女人有染,你觉得很正常?”

男人平日里豁达,可真要钻起牛角尖来比女人还难应付。阿九咬着下唇低头不语,半晌才闷闷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成天不是吃这个的醋就是吃那个的醋,我就不能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他像被踩到了尾巴,硬生生让她给呛了呛,干咳几声别过脸,居然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我吃什么醋了?净知道胡扯!”

侧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玉瓷似的耳朵,她半眯了眸子观望一阵儿,竟然发现萦着一丝诡异的绯红!她唬了一跳,微掩着口惊骇道:“还敢不承认,脸都红了!”

心头慌张不过一瞬,丞相毕竟是丞相,就连脸红也能瞎掰得理所当然:“天色太暗,你眼神也不好,看错了。”

“看错了?怎么可能!”她转到他跟前儿去放肆地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拍着两手道:“你居然都会脸红!”

这话透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别扭。谢景臣蹙眉,伸出双手将她整个儿摁进怀里来,贴着她的耳廓轻轻呵气,缱绻道:“乖,别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

阿九堆起满脸的错愕,暗道大人您这哪儿有半点说正事儿的样子……

又听他徐徐说:“这段时日我一直在为你压制寒毒,如今你身怀六甲,金蝎蛊便不能再拖了。”

难怪好些日子蛊毒都不曾发作过,原来是这么回事。她问,“大人准备怎么做?”

“偷天换日。”他薄唇里吐出四个字,又含笑道,“将你体内的金蝎蛊移到另一个人体内,再由她代替你出嫁。燕楚叽既然指名要欣和帝姬出嫁,那我就给她一个欣和帝姬。”

背后莫名涌起一阵寒意,她皱了皱眉,“替我出嫁,也要替我一死,大人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么?”

他微微颔首,抚着她的黑发轻声道:“皇陵里那位被咱们冷落了这么久,也时候让她有点儿用处了。”

第75章 双桥抛

高家礼数森严,帝姬尚未出阁,有身孕的事自然不能声张。若是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皇女死罪可免,遭殃的便是碎华轩上下宫人,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阿九蹙着眉头一阵沉思,兴奋劲儿过了便开始担忧,望着他惴惴道:“腹中这小祖宗来得不是时候,大人说要欣荣替我出嫁,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谢景臣低头在她的嘴角烙下一个薄薄的吻,轻声道,“皇帝将你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足够我周旋。”他白皙修长的指尖卷绕她的一束黑发,俯身轻轻一嗅,语调之中沾上几许轻蔑之意:“春意笑到底天真,以为凭东厂那帮子阉人便能与我作对。皇陵附近如今全是我的暗卫,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明日夜里便将欣荣帝姬给带出来,到时候放一把火,再寻个替死鬼,天底下便再无欣荣帝姬。”

阿九听得一怔,“火烧皇陵?寻个替死鬼?”

“熊熊烈火之下,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要面目全非,到时候孰真孰假,谁又分得清?”他挑唇一笑,道不尽的风华万千,“他日史书工笔,也只会是欣荣帝姬甍于皇陵,欣和帝姬出嫁大周。她替你和亲,你也能借此机会离开紫禁城。”

这座紫禁罪城,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韶华,为己为利,步步杀机,若真能离开,阿九自然一万份欢天喜地!她缓缓的点头,若有所思道,“你既然已有对策,我自然什么都听你安排,只是……”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觑他,目光透出莫名的复杂同古怪。

他蹙眉,捉着她的两手沉声道:“只是什么?”

阿九咬了咬唇,一脸的欲言又止。她想问问他,那个宁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半个字也不曾他提起过,如今半道上杀出来,居然要同他成婚!女人嘛,信任是一码事,心里不痛快又是另一码事,她对他儿时知之甚少,那个女人却是他的青梅竹马,换了谁心里能真的坦然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看远处,压着嗓子别扭道:“燕楚叽说,太后的那个义女同你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真的么?”

他的手指就抚在她耳后细嫩的肌理上,听她说完居然低低笑了起来,高挺的鼻尖亲昵地贴着她脸颊,嘲道:“我说这股酸味儿,原来醋坛子还没给盖上。”

好啊,不给她解释解释,反倒过来嘲笑她,这算怎么回事!小姑娘都爱在心上人面前耍小性子,阿九也不例外,她鼓起两腮瞪他,双手撑腰道:“你以前告诉我,你是被太后的乐师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和你青梅竹马,她也是个苗人?”

她吃起味儿来可爱得很,双颊鼓鼓的像个包子。他看得大为愉悦,伸出双手捏她的俏脸,轻声道:“他是我恩师的女儿木清,小我六岁,姑且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情谊深厚就谈不上了。我自幼孤僻寡言,和同龄的孩子尚且不亲近,遑论一个小丫头。”

阿九哦了一声,复又抬起眼皮子觑他,“我听说苗疆的女人很漂亮,她呢?”

谢景臣很认真地想了想,颔首道:“漂亮。”

她霎时不高兴了,皱紧了眉头追问道:“有多漂亮?跟我比呢?谁更好看?”

“你你你,天底下你最好看。”他半带敷衍似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来拥得紧紧的,忽然眼色微寒,缓慢道,“小九,太后的旨意不可违背,若我真的娶了谢木清,你会如何?”

阿九微怔,猛地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外头的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沉寂,日光缓缓从云层后头露出,照耀天地。他的轮廓清晰分明,幽深的眼像不可见底的湖水,看不出喜怒情绪。她吃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同他对视半晌复淡淡道,“如果你真的与谢木清成婚,我会先杀了她,再杀了你。”

真是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可是却出乎意料地契合他心意。谢景臣忽而一笑,伸手触她一头青丝,含笑道:“我向来贪生怕死,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娶宁国公主。”

欢喜从四肢百骸里弥漫上来,险险就要从心口溢出。她很开心,快乐毫不掩饰地流淌在眼底,搂了他的脖子往脸上亲一口,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伤心。毕竟我如今怀着孩子,逼急了说不定一尸两命!”

他大皱其眉,“满口胡言!一尸两命多不吉利的话,怎么能挂在嘴边上说?”说着伸手轻轻掴她的翘臀,责备道:“如今胎根还不稳,你举手投足都得万分小心,知道么?”

“知道知道,”她颇不耐烦地摆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他倒也万分难得地没生气,口里又吩咐说:“钰浅那丫头办事妥帖,你有身孕一事也不必瞒着她,且将这几日过了吧,入了相府我自会替你安排新的丫鬟伺候。”

阿九却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诧异道:“她俩伺候得就挺好,我用不着什么新丫鬟!”

谢景臣乜她一眼,“欣荣替你出嫁,钰浅同金玉都是陪嫁的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去周国。”

“陪嫁丫鬟?她们也要去周国?”她大吃一惊,光顾着自己升天,竟然将那两个丫头忘到九霄云外了!相依为命了这么久,三个姑娘之间比亲姐妹还好,如今说别离就别离,着实教人难以释怀。她咬了咬唇,捉着他的琵琶袖道:“一定要和她们俩分开么?欣荣假冒我,若是半道上让燕楚叽发觉,送嫁的人岂不都凶多吉少?”

他道,“一个大活人换一个大活人,哪里是件简单的事。大周婚俗,合卺前新人不可相见,到时候我会将欣荣易容成你的模样,在入觅阳前,燕楚叽应当都不会有所察觉。”

入觅阳前不能察觉,可是之后呢?钰浅和金玉都是普通人,没有盖世武功,也不会奇门遁甲,到时候被困死在大周,如何逃出生天?阿九心头惶惶的,沉声道:“你如何确保燕楚叽不会察觉那个帝姬是假的,对欣荣下蛊么?骗得过一时,骗得过一世么?金玉和钰浅怎么办?”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侧目觑阿九,换上副柔和的口吻道,“那时大业已成,只要你高兴,大可挥军踏平周国替她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这么说他也知道金玉和钰浅九死一生了么!她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其实道理她明白,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业总要有人流血牺牲,落在别人头上的时候可以事不关己,可是若是要牺牲的是自己在意的人,那滋味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帝姬转过身摇头,仓皇道:“不行,不能让金玉同钰浅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燕楚叽不是善类,若被他知道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这话,就连阿九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过去被禁锢在相府的一方天地中,她杀起人来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透世间的沧桑与人性的丑恶,所以在心里筑起高墙,铜墙铁壁铁石心肠。可是这段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她同那两个丫头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主仆,要她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她的确做不到。

眼下进退维艰,这是唯一的超脱之法,她却这样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他半眯了眸子看她,视线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细细审度,半晌才道:“小九,你何时变得这样善良?那两个丫头同你非亲非故,这样的境况,牺牲她们是万不得已,何况她们也不是必死无疑。你难道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舍弃我么?”他眼底一寸寸冰冷,五指覆上她的小腹,寒声道,“即便你愿意舍弃我,那腹中的孩子呢?你去和亲,燕楚叽知道你怀着我的骨肉,会怎么对它?”

他声音冰凉,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威胁恫吓,激得她浑身一个寒噤。太后同周国步步紧逼,如今已几乎是将人闭上了绝境,他想出这个办法是为了保全她,她有什么理由不领情呢?何况他原本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能对她退步忍让是极限,对旁人还是一成不变。

要她为了金玉和钰浅放弃这段感情,她一万个做不到,还有诚如他说的,如果燕楚叽知道她怀有身孕,会放过她的孩子么?

阿九双手无意识地护住腹部,合了合眸子只觉心如刀绞,好半晌才缓缓颔首,沉声道,“好。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尽力护那两个丫头周全,若有可能……将她们平平安安带回大凉。我自幼无亲无故,在我心中,她们其实同姐姐妹妹没什么分别。”

她眼角有极力掩藏的泪迹,倔强着不肯流泪,可是躲不过他的眼睛。他感到无奈又心疼,小心翼翼将她嵌进怀里来,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沉声道:“我答应你,一定将那两个丫头平平安安送回你身边。谁说你无亲无故呢,我同你腹中的那位,不都是你的亲人么?”

原本悲伤得无法言语了,他允诺下来,简直是往黑洞洞的深渊照进来一束光。她捉紧他的衣襟吞泣哽咽,嗡声道:“你一定觉得我矫情,其实不是。以前皇后要罚我,她们俩替我挨板子,死去活来了也不喊一声疼,要不是有她们,我恐怕早就死了。我真的拿她们当亲姐妹,你一定要让她们好好儿的,好好儿地回来……”

她一哭他就无法言语了,真不知是哪辈子欠的孽债,将他吃得死死的,恐怕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他抱着她柔声地哄,伸手将她耳边的落发捋到耳后,毅然道:“别哭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她们死,我一定还你两个活蹦乱跳的丫头。”

她终于揉了揉眼睛不哭了,隔着迷蒙的泪眼朝他腼腆一笑,“大人对我最好了。”

第76章 .13,

烛火摇曳在三更时分,晃晃悠悠的火光是昏黄的,同窗外漆黑的夜色对比浓烈。奈儿侧目看了眼穹窿,黑洞洞的叫人发瘆,她咽下口唾沫,拿左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长衣,推开了背后的雕花门。

皇陵称为皇陵,却并不是真的帝后墓,而是树下的石碑和少数的陪葬珍宝,也是为了骗过一众倒斗的土夫子。陵中辟有专门的小苑,供历朝守陵的嫔妃皇嗣居住。横竖是天家的人,扔到了皇陵也不能不管不顾,是以苑中还有伺候起居饮食的一干太监宫女,虽不及宫中那样殷勤周到,也聊胜于无。

奈儿将手里的托案放在了桌上,侧目朝里望,只见黑漆大立柜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被烛光拉拽得老长。她蹙起眉头叹口气,打起珠帘进了内室,朝立在窗前的人道:“这么晚了,帝姬怎么还不睡呢?您这样彻夜不眠的,身子怎么熬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