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荣并不回头,背着身子自顾自地仰头看天,口里说:“也不知怎么了,天一黑眼皮就跳个不停。我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怎么睡得着呢。”

听她这么说,奈儿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儿。帝姬是金枝玉叶,打小被帝后捧在手掌心里养着,什么罪也没遭过。这段日子先是皇后仙逝,后来大家又听信一个什么真人的鬼话,将帝姬送来守陵。接二连三地打击落下来,帝姬一个十七不到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呢?

她眼底隐隐泛红,搓着步子上前抚帝姬的肩,柔声道,“殿下别胡思乱想了,这里是皇陵,里里外外几层锦衣卫守着,能出什么事儿?倒是您,不吃东西也不休息,等回宫的时候,指不定成什么样儿了。”

回宫?还有那一天么?她还撑得到那一天么?欣荣唇畔泛起一丝苦笑,守陵这回事,说是八十一日,可真落到实处还是得听皇帝的金口玉言。如今她皇父对谢景臣举荐的那真人深信不疑,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么?仔细想来也觉得悲凉,她曾经一往情深的人,为了另一个女人要置她于死地……

帝姬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合了合眸子道:“奈儿,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谢景臣会善罢甘休么?即便他让我回了宫,只怕也有一大堆的苦难折磨等着我去受。”

“不会的!”奈儿急切道,握着她的手说:“殿下别担心,宫里不是还有赵公公么?她对殿下忠心耿耿,一定会帮您的!”

欣荣冷声打断道,“你看看朝野内外,同谢景臣作对的人下场如何?欣和害死了我母后,我与他作对是万不得已,可赵宣是无辜的!若不是我,他不会被牵扯进这场纷争,谢景臣那样心狠手辣,若赵宣因为我有个好歹,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话音落地,不光是奈儿,就连她自己都怔了怔。奈儿被唬住了,愣了半晌才皱眉道:“殿下,我一直知道赵掌印喜欢您,难道您也……”

帝姬吓一跳,别过头说:“我怎么?别瞎猜!”

那丫头却不依不挠,转个弯儿绕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殿下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您在我跟前儿说谎,我一眼就能瞧出来。”说着稍停,握着欣荣的手郑重道:“殿下,您对我说实话,您现在是不是不喜欢谢大人了?”

她抬起手抚了抚额头,叹息道,“对谢景臣,我早就死心了。”

“那……您不喜欢谢大人了,是不是喜欢……”奈儿似乎难以启齿,迟疑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来:“赵督主?”

话问出来,她居然有些害怕听见主子的回答。心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终于,沉默了好半晌的帝姬垂着头笑了笑,低声道,“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对我真的很好,除了母后,天底下对我最好的恐怕就是他了。过去我喜欢谢景臣,那感觉就像在追云逐月。可是他不同,对谁都不理不睬的人,居然会变着法儿地逗我开心。”她转过头看奈儿,“我不能喜欢他么?”

奈儿惊惶地看她,“殿下,我看您是着了魔怔了!您是什么身份?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赵公公呢?明面儿里说得好听,提督东厂执掌司礼监,可那也只是个太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还毁过容,您怎么这么糊涂!”

道理这样浅显,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感情这种事谁都说不清,喜欢就是喜欢,谁还管那些个!欣荣虽然骄纵,虽然经历了后来的种种伤害变得凌厉,可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人。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管他是不是太监毁不毁容。

她咬唇,低声道:“你不必劝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这些我都清楚。”

“清楚?我看您一点儿都不清楚!”奈儿急得跳脚,“您喜欢谢大人还算有盼头,没准儿大家哪天心情好了就给你俩赐婚,可要换成了赵公公,这辈子就别指望了!您是皇女,将来的婚配怎么轮也轮不到赵督主,堂堂公主和一个太监,您去给他作对食么?还不把万岁爷给活活气晕过去!”

“……”

欣荣那头沉默了,半晌不再言声。是啊,奈儿说的没错,他们这样的身份,要在一起无非两条路。要么大凉改朝换代,她不再是帝姬,他不再是司礼监掌印;要么就是一道去死,活着没路可走,死了总没人能管着他们吧!

脑仁儿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帝姬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口里讷讷道:“做欣荣帝姬有什么好?帝后嫡出,可是却什么都争不过一个庶出的,连母后也去了……”说着稍顿,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奈儿,眼神里透出几分异样的神采,“天底下什么好事都让欣和占尽了,你说如果我是欣和该多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是欣和多好!”

奈儿被她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颤声道:“殿下您在胡说些什么啊,您别吓我!”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太监的公鸭嗓儿,透出几分绝望的意味——“走水了!陵苑走水了!”

帝姬面上还是木木的,奈儿也蒙了神,然而很快又镇定下来,拉着欣荣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屉子朝外看,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血似的红,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宫女太监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提着水桶四下奔走。然而杯水车薪,火势猛烈如狰狞恶兽,四处都是女人的啼哭和尖叫。

人到了临死关头才会发出的哀嚎,凄厉得像鬼怪,一声一声,硬生生撕裂了穹窿。

这样的火势,烧到这里来只是迟早的事,得赶紧将帝姬带出去!奈儿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拉着欣荣便往屋外冲,不料和一个小太监迎头撞上。

她无所防备,被撞得踉跄几步,抬眼定睛看,原来是小柳子,因急切道:“陵苑走水,你不去帮着救火,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边说边朝外头张望,忽然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蹙眉道:“那帮子锦衣卫是死人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小柳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拂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了,语带哭腔道:“奈儿姐姐,别提那帮子锦衣卫了!他们要造反,跟疯魔了似的,拿着刀见人就杀,宋公公派我来带帝姬从暗道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奈儿大惊,“锦衣卫要造反?他们不是赵督主派来的人么?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别问了,如今命悬一线,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全在老天了!”小柳子边说边拿袖口抹泪,不由分说拉了奈儿的袖口便往外疾奔。

转眼的功夫,方才还不见人影的飞鱼服统统现了身。绣春刀的冷光在夜色里幽芒毕现,举起来,落下去,砍开了皮肉刺入骨血,一起一落便是一个人无声倒地。漫天的火光,蔓延到穹窿上头缠绵成火烧云似的凄艳。四处都是濒死的哭喊,殷红的血水在地上流淌成河,诉尽人间惨状。

奈儿吓得魂飞魄散,地上的尸体,有的露出脸,看上去那样的熟悉。几个时辰前还对着你笑嘻嘻的人,这个时候已经魂魄离体,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身。

牙齿在打颤,双手在发抖,她发力地拿牙齿咬破下唇,腥甜的血水沁入口中,总算让脑子清醒几分。

帝姬神智时常,她不能乱,即便拼了这条命也要带主子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奈儿下劲架住欣荣,拖着她跟在小柳子身后死命疾奔。后头的帝姬似乎对周遭的一切丝毫未觉,仍旧失魂落魄道,似乎万分困顿,蹙着眉呢喃道:“我是欣荣还是欣和……是欣荣还是欣和……”

小柳子揩着汗水,回过头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陵苑的暗道就在假山洞口,绕出去便是京郊密林,咱们先逃命,等到了京都就有辙了……唔!”

说着说着,话音却戛然而止。那张年轻白净的面庞瞬间僵硬如石,眼底有说不出的惊慌恐惧。奈儿的面色霎时间惨白如纸,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处。

冰冷的刀尖穿心而过,滴答一声,血水落地,绽开一朵绝美的花儿。

小柳子重重落地,奈儿咽了口唾沫,攥紧了帝姬朝后退,颤声道:“你们胆敢屠陵,要造反不成!这是欣荣帝姬,伤了她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领头的锦衣卫覆着皂纱面具,闻言低声一笑,“是日妖风大作,皇陵陵苑无故走水,所有宫人皆葬身火海。既是所有宫人,自然也就包括欣荣帝姬——”他抽刀而出,“和你。”

“……”

尖锐的利器割断了咽喉,奈儿的面上一片平静,血水从伤口溢出来,顺着纤细白皙的脖颈流下来,将胸前的素白裙装染得鲜红一片。

周遭的一切忽然都变得恍惚,欣荣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姑娘,始终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奈儿一寸寸滑到下去,眸子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黑暗,血水在身下蔓延成河。

曾经笑颜如花天真可爱的女孩儿死了,就死在自己眼前。

“奈儿……”欣荣面上惘惘的,口里溢出两个字。

“料理干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那领头的锦衣卫扶了扶皂纱面具,猛然捂住欣荣的口鼻将她扛上了肩,沉声道,“欣和帝姬,卑职救驾来迟,还望帝姬恕罪。”

她惊愕地瞪大眸子,最后眼前一黑,遁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第77章

北方秋冬的分界不那么明确,秋天儿往深了走就是隆冬,风吹起来已经不是细润的了,而是变得凛冽似刀剑。京都又是一场倾盆大雨,稀里哗啦从天上倾倒下来,将房顶上的琉璃瓦打得脆嘣嘣生响。

皇陵陵苑走水的消息是快天亮的时候才传入紫禁城的。由于所有人都葬生火海,自然没人往外头通风。还是个京郊的樵夫入山后瞧见火光,这才急急忙忙报了官。

皇帝闻讯气得直跳脚,连忙派了亲信苏长贵往皇陵察看。苏公公回来后哭成了泪人儿,陵苑让一把火给烧成了灰烬,这都不算什么,房子没了可以建,可最要命的欣荣帝姬也没了。那可是万岁爷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公主,如今被烧死在皇陵,谁担得起这个罪过!

苏长贵跪在地上直发抖,额头贴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声道:“帝姬住的那间屋子,房门儿和窗户都让烧断的横梁堵了路……奴才命人搬开横梁进去瞧,只看见两具烧得焦黑的尸首,正是帝姬同她的贴身丫鬟。那时候殿下想是怕极了,同丫鬟两个抱在一处,四面都是火,没能逃出去……”

高程熹悲痛欲绝,背着一众大臣吞声哽咽,叹道,“是朕对不住帝姬……”

殿中的玄虚真人却捋着长须悠悠道,“陛下切莫太过伤心。微臣昨日占卜天象,早料到帝姬命中有此劫数。”

皇帝听了微微一怔,回过头来双目隐隐泛着赤红,蹙眉道:“真人此话怎讲?”

“陛下恕微臣冒昧直言,”玄虚托手朝上一拜,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帝姬便是龙女。帝姬命中注定要英年早亡,是替大凉国脉受了一劫,其身虽殁,却可保大凉千秋万代,功不可没,帝姬当万世流芳啊!”

“替大凉国脉受劫?”高程熹一滞,细细思索之后眉目稍显舒展,若有所思道:“若真如真人所言,帝姬舍己为国,当为后世女子之表率。”

“陛下所言甚是。”玄虚朝皇帝揖手,又怅然道,“陛下是为天下苍生牺牲帝姬,此等情怀感天动地,着实是当世之明君。”

几个内辅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司天监这位是丞相举荐的人,平日里是仙风道骨的做派,可究竟几斤几两却不得而知。然丞相手下的人,又深得皇帝信任,他们除了附和还能如何么?有微词就是与丞相作对,放眼朝野内外,谁有那胆子?因纷纷清了清嗓子,揖手齐声道:“陛下英明!”

皇帝也和平常人一样,喜欢听些掺了蜜糖的话,几声英明入耳,心头自然舒坦许多。如今帝姬人已经没了,事情的真假倒显得不那么重要,毕竟舍己为国的名头响当当,传出去也是断佳话。真要追究,指不定会牵扯出什么样的秘辛来,毕竟是天家皇室,让寻常百姓知道了可不好看相。更何况另一个帝姬出嫁和亲在即,着实不大吉利。

高程熹心头琢磨了一瞬,决定顺着玄虚真人搭的台阶往下走,因沉声道:“帝姬为国捐躯,实乃大义!传朕的旨意,追封为恭孝仁镇国长公主,在举国境内修庙建祠,受后世万代香火供奉。”

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人的意料,帝姬殁了,反倒成了老天安排的喜丧!苏公公一张老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连忙拿袖子揩眼角,伏在地上应声是,急急忙忙起身宣旨去了。

喜丧还是得敲丧钟,沉闷刺耳的嗡鸣响彻云霄,缓慢慎入紫禁城的每个角落。一些宫阁的墙瓦甚至都斑驳腐朽了,被这钟声一震,竟然落下了几粒灰尘,又飞飞扬扬地淹没在万千尘埃中,再寻不见了。

帝姬殁了,日子还是得照旧过。由于这回是喜丧,宫中各处的哀痛气息并不浓郁,寡淡得像死了一只阿猫阿狗。长街宫道上仍旧有奔走的宫人,撑着油伞猫着腰疾步上前。又是一月初,宫中各娘子的宫分都得送过去,尚衣局的小太监们手捧妆缎、大卷江绸、蓝素缎、宫绸等布料往各处赶。庞大的紫禁城有极其森严的等级划分,宫分一例按照位分高低分送,后妃之间差异巨大,这也是后宫屡兴争宠之风的缘由之一。

远远瞧见慈宁宫的抱厦后头绕出来一个人,着曳撒,系鸾带,边儿上太监佝着腰给他撑伞,自己身上湿透了,伞盖还是不偏不倚遮在他头顶。

雨串子连绵从屋檐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水洼。低头朝下看,水面的倒影里映出隐绰的半壁宫阁,皂靴落上去被踏个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旧梦。

谢景臣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眼风一乜,那小太监霎时弓腰退了下去。他接过伞,拿巾栉揩了揩方才被人握过的地方,复又提步朝前头走。刚走没几步,前头一个抱拂尘的团领小太监的朝他疾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揖手,沉声道:“大人,赵公公邀您往华豫池一见。”

丞相面色寡淡,闻言只微微一笑,漠然道:“赵公公要见我,所为何事?”

小郑公公抬起头来瞧瞧觑了眼,摇摇头,神色间甚是恭谨,“回大人,公公倒没说是因为什么事儿,不过奴才估摸着……”他眯了眯眼,压着声儿道:“总和宫里才出的大事儿脱不了干系。”

才出的大事儿?谢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监里头难得的干净人。他的目光在宝德面上打量一阵儿,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聪目明。”

这人说话的时候语意莫名,令人无从分辨喜怒。小郑公公心头一阵慌张,连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该多嘴,万望大人恕罪!”

他却一哂,“若我没记错,你叫郑宝德是吧?”

“是,”宝德惶惶然拂尘在臂弯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贱名,大人叫奴才小郑子便是。”

“我向来赏罚分明,你不必这么怕我”丞相笑容浅淡,提步往华豫池的方向走,并不回头,口里却漫不经心道,“你对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点异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后一个字眼儿飘进耳朵里,他人却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宝德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眼花,便拿两手使劲儿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荡荡,只有漫天的雨丝倾斜着往下落。

小郑公公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冷汗淋漓双脚发软。他干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这到底是人是鬼啊……”

华豫池是东西六宫里的偏远处,在丽景轩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泽。宫中池泽不少,内廷娘子的日子难熬,闲暇时候便喜欢呼朋唤友泛舟湖上。然而华豫池却是个例外,这里常年冷清,甚至连从周遭路过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缘由,无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边的事情。

据说先帝在位时曾宠爱一位娘子,后来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宫。她痛苦不堪,投入华豫池自尽,到了后来,这方湖泽每年都会死人。便有传言,那娘子阴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华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开这些东西不提,华豫池也是个风光秀丽的佳处。水碧绿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见嬉戏的锦鲤,往来翕忽。天气好的时候日光照拂,鱼儿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头上。

然而再好的风光也多的是人无心欣赏。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里,周遭全是细密的雨箭,射|入湖水中溅起浪花无数。手里捏着几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监照例送给掌印过目的记册。

他合着眸子捏眉心,攥着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拢,只觉得心头乱得像团麻线。方才乾清宫的事儿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劫数什么替国受难,全是狗屁!说欣荣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谢景臣身边的年岁也不算短,一场火将什么都烧了干净,人已经面目全非,什么身份还不都凭人一张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给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不是没想过谢景臣会对她下手,他也有防备,皇陵里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万算,他发现自己还是翻不出别人的手掌心。他就像个小丑,自以为足够与人周旋,到头来还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甚至还赔上了欣荣!

她那样娇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会遭遇些什么,他难受得无法自持。垂下眼看手里的簿子,他忽然感到无比厌恶,扬起胳膊便要将手里的东西给扔出去。

忽地,一个声音风轻云淡,“彤史记档事关龙裔,赵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马虎。”

春意笑身形骤然一僵,侧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后,面容漠然,举手投足都从容优雅,仿佛高贵与骄矜都从骨子里渗出来。

他合了合眸子,下一瞬毫不犹豫地朝那人跪下去,吞声哽咽道,“大人,属下求抹放过欣荣帝姬,她是无辜的,一切罪责由属下一人来担……”

“一人来担?”谢景臣垂了眸子乜他一眼,手中缓慢地转动青瓷杯,面无表情,“当初你二人陷害阿九的时候,可曾觉得她是无辜的?春意笑,我以为你早料到这一日了。天下间但凡伤过阿九一分的人,我都会千倍万倍地还回去。如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死一万次都对不起她受的委屈。”

春意笑伏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又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属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大人也有心中所爱,欣荣之于属下,正如阿九之于你,情之一字无人能看破……”

话音甫落,谢景臣略拧眉,指尖蓄力轻轻一拂,青瓷杯便打着旋儿以疾风之势落在春意笑的胸口处,又在下一瞬四分五裂。

疼痛在顷刻间撕裂五脏六腑,春意笑只觉喉头一紧,唇一张便呕出了大滩殷红血水。又听他寒声道,“别拿阿九与那帝姬相提并论,我会忍不住立刻杀了你。”

他捂着心口不住地呛血,从地上爬起来拿手背擦了擦嘴,又道,“大人怎么样才能放过欣荣?”

谢景臣只是漠然道,“她罪该万死,想活,就必须有活下去的价值。”

春意笑垂着头一阵沉吟,忽然眼中掠过一抹光彩,急切道:“只要大人放欣荣一条生路,我即使拼了性命也会替大人拿到大周虎符。”

“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他一笑,旋身施施然拂袖而去,“我留着她自有我的用处,你若不想她死得太痛苦,最好记住自己的话。”

雨停了,春意笑半眯了眸子抬眼去看,那人衣袂翩跹,足尖点在湖面上翩然而去。他颓然地跌坐回地上,日光一寸寸从云缝里露了脸,照在身上却丝毫没有暖意。

这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一张无形的巨网,你以为你挣离了,手一伸就能触到太阳。然而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原地,被人左右生死,左右命途,这辈子都逃不开“身不由己”四个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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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的消息都长了腿,跑得比雷点儿还快。皇陵走水的事儿把每个旮旯都传遍了,碎华轩的一众宫人还在拾掇帝姬出嫁的行装,宫人们大惊失色,直叹欣荣帝姬运道不好,皇陵那方多少年了也没出过事儿,偏偏就让她给遇着了,真是可怜见的。

可阿九却没什么反应,早便知道会有这一出,真来了,也只是感叹一句丞相下手的确很快。钰浅和金玉是自己人,她也没瞒着,往后的路一步步该怎么走,全都老老实实跟两个丫头交代了清楚。

钰浅毕竟稳重,知道要别离,尽管难过也能咬牙忍下来。倒是金玉哭成了泪人儿,拉着帝姬的手泪如雨下,涕泗滂沱道:“殿下,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啊……”

她心中本就难受,这丫头一哭她也忍不住了,赤红着眼睛将她抱得紧紧的,“我也好难过,要我和你们俩分开,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可是金玉,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和大人都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是逼上了绝路,我绝不答应你们去冒险……”

金玉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双手将她的手用力握着,“冒险不打紧的,为了你,别说冒险,就是豁出性命我也没有二话。”她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揩了把脸又说:“殿下,你和大人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别看我傻,我什么都看得真真儿的。你能不去大周和亲,我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只要你活得高高兴兴的,我怎么都值。”

钰浅拿巾栉抹了抹眼角,啐她道,“那你哭什么?殿下心头已经够难受了,还得反过来安慰你!”

金玉抬起两手捂住脸,夹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从指头缝里溢出来,“我难过啊,我一难过就想哭,不行么!这一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我不怕死,我就想活着回来看看殿下和她的孩子……”说着话音一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皱紧了眉头道,“都怪我都怪我,都忘了殿下有身孕了……你快别哭了,这要是惊动了胎气,大人不杀了我!”

“嗯,我不哭。”阿九将她和钰浅搂得紧紧的,“都别瞎想,大人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也会让你们俩平平安安回来。”边说边放开,伸手去拨弄两人的头发,“快让我数数头发丝有几根儿,要是少了一根儿我都饶不了他……”

金玉让她给逗笑了,捂着嘴道,“别闹了,头发丝儿怎么数得清呢!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你放心,没看见你的孩子我不能放心上黄泉路,一定活着回来!”她说着眼神忽然一黯,叹道,“我和宝德这辈子是不能有孩子了,可就指望你的了。”

阿九心头一阵儿发堵,忽然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往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无论男女身份,都得喊你一声干娘。”

金玉吓得差点儿坐地上去,神色惶惶着直说得了,“你可别把这种话挂嘴边儿上,这位小祖宗是谁?我当他干娘,岂不是和大人平辈了?我恐怕活不到回大凉了吧!”

她想了半天,口里又说:“谢景臣看着不好相与,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这回不光是金玉,就连钰浅都给呛了呛,翻了个白眼儿道:“不可怕那都是对您,看看他是怎么对别人的?”钰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陵苑里那么多的人,眼也不眨就全给杀了,这得造多大的孽啊。”

阿九听得一阵发憷。老人们都说种因结果,她和谢景臣都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过的人命数不胜数,往后恐怕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吧!她摁了摁心口,喃喃自语道:“他造这么大的孽,那我得好好给孩子积积德才行。”

正说着,殿外有丫鬟进来传话,恭恭敬敬道:“殿下,宁国公主来了。”

三人听后大为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钰浅琢磨了一瞬想起来了,狐疑道:“宁国公主?那不是太后新认的义女么?还赐婚给了谢大人,她来做什么?”

金玉抹了抹脸满目愤懑,“就是,又不是什么熟识的人,怎么还兴嫁人前串门儿么?”

阿九半眯了眸子一阵思索,又勾起个笑宽慰两个丫头,淡淡道,“见见也好。都要当新娘子,出嫁的日子还在同一天,也是缘分。”

帝姬扶了两个丫头的手出门去迎,抬眼看,只见放晴不久的穹窿下立着个妙目含情的美人,五官深邃而独特,一眼便能看出同中原人的差异。穿绛色的宫装显得别有风情,被一众宫女太监们簇拥着,众星拱月般施施然而来。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谢木清,谢木清也静静打量她,走近了朝她一笑,以极低的音量道:“他的眼光的确很好。”

她的声音很小,若非习过武的人根本无以听清。阿九很诧异,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抬眼疑惑地望着她,“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木清还是笑颜盈盈的,“帝姬不请我进去么?”

阿九这才回过神,牵了袖子往正殿一比,“公主请。”说着转头吩咐钰浅奉茶。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殿,宫女们进来奉上茶果便退下了。帝姬疑窦丛生,这个宁国公主是太后选中的人,自然而然被她归为了太后一党。之前她以为这公主是来寻衅的,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可看看这样子,笑颜如花温风和煦,又怎么也不像。

两人无话,对视良久之后又移开眼,气氛颇有几分尴尬。阿九皱了皱眉,最终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公主来是为何事?”

宁国公主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帝姬不必称我为公主,想必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叫我木清吧。”

她怔了怔,挣扎了半晌才喊出两个字来,“木清,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谢木清唇畔的笑意浅淡,闻言一阵沉默,良久才道,“咱们真是有缘分,天底下这么多人,能在同一天大婚也不容易。”

阿九心头的滋味其实很复杂,摸不清这人的来意,甚至现在还摸不清她是敌是友。但是被一个抢了自己男人的女人说有缘,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顺着谢木清的话敷衍,“是啊,有缘。”

木清拿巾栉掖了掖嘴角,目光望向窗前的几株盆景,“明日你我大婚,我知道会有另一个女人替你出嫁大周。”说着调转视线来看她,目光深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并不会告诉别人。”

“……”她眉头深锁,“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木清伸手捋了捋耳后的发,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苦笑道:“明日我要与谢景臣大婚,你很讨厌我吧。其实阿九,你知道吗,我才最应该恨你。我与他一起长大,陪着他练蛊练功,看着他一次次受反噬之痛。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与他接近么?”她一笑,“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他身上有怪病,不能与人接近,所以便把他中过的蛊毒统统都试了一遍。那滋味痛不欲生,可为了接近他,我全都能硬生生受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