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时候。

阿九凛眸,两指在男人后颈的穴位上重重一摁,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下一瞬身子一软,靠在她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长舒一口气,眸子怔怔地望着头顶,右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好睡一觉,没事的,没事的。”

80

异常滂沱的一场雨,从四面八方的穹窿上倾倒下来,似乎要在眨眼间将京都淹没。整座城池像泡在了雨水里,窗外电闪雷鸣,风很大,刮得院中已凋零的花树东倒西歪。光影重重,利刃似的白光划裂了天,皇城的朱檐高阁在风雨中有种欲将倾颓之势。

一夜风雨交加,谁也不得好眠。翌日露了天光,一场瓢泼大雨之后却是奇异的好天气。穹顶被急雨洗刷一新,湛蓝的天幕干净得纤尘不染,没有云,金乌的华光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挥洒下来,逼近冬日的光景,这样的阳光显得难能可贵。阿九推开直棂窗朝外看,金灿的日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却依稀透出种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意态。

她怔怔地出神,十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棂的雕花纹路,忽然一阵锐痛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垂眼望,翻起的木屑成了根尖刺,扎破了柔嫩的指腹,血珠子争先恐后冒出来。

阿九蹙眉,已经十五日了。欣荣代替她去大周和亲,也不知有没有露出破绽来。燕楚叽不是盏省油的灯,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绝非易事。她合上眸子重重叹气,还有金玉和钰浅两个丫头,若东窗事发,依燕楚叽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她们。他是个手段狠戾的人,两个姑娘家远在异国无所倚仗,着实教人担心。

正思忖着,忽然背后传来个声音,带着些责备又心疼的语气,凉声道:“手怎么了?”

她唬了一跳,回头看他,下意识地将右手往后藏,悻悻的装傻道,“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

谢景臣面色不善,眸子微斜睨她,“在我面前也敢睁着眼说瞎话,你胆色渐长。”说着目光往广袖地下一扫,漠然道,“拿出来。”

阿九还想挣扎一下,硬着头皮嗫嚅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木屑划了道口子罢了,不碍事的……”

他微皱眉,薄唇里头吐出个冷冰冰的字眼:“手。”

一个字的命令最有威慑力,她撅了撅嘴,不情不愿地将右手往丞相面前一摊。他略打量,眉间拧起个漂亮的结,牵了她的手在圈椅上坐下来,不悦道,“好端端的也能给自己弄出伤来,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在想事情来着,谁知道那儿有根木刺,要早知道谁去摸啊,我又不傻。再者说了,北院儿这屋子不一直是你在住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一下……”

谢景臣正拿了药膏往桌上放,听她一番谬论不由挑眉,一面替她抹药一面道:“听你这意思全是我的错,怪我了?”

这回换阿九瞪大了眼,摆手正色道:“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您可是英明神武的大凉丞相,千错万错也错不到您身上,是我自己不当心嘛。”

她阿谀奉承,话到了谢景臣这儿却似乎丝毫不受用。他冷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她,只垂了眸子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

日光照耀下,他的面容精致得像能发光,浓密的眼睫微垂,投落两圈淡淡的阴影。阿九托着左腮静静望着他,忽然咧嘴笑起来,诚恳道:“大人长得真好看。”

谢景臣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这么句话,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抬眼望,将好撞进那双亮晶晶的秋水明眸。心头蓦地一颤,他破天荒地感到羞窘。然而羞窘归羞窘,丞相装模作样的本事也非等闲,他面上一派镇定,望着她很淡定地说:“我知道,我一直都长得好看。”

阿九愣了愣,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她意料。寻常人被夸赞长得美,难道不应该先娇怯怯地道个谢,再回句“你也很美”之类的话么?她皱了眉头好心提醒他,“大人,受人赞美好歹也说个谢谢吧。”

谢景臣认真地想了想,换上副善解人意的神态,朝她微微一笑,“你只是陈述事实,不叫赞美。”

“……”看来大人果然是大人,她这种凡夫俗子就连脸皮都不能和他同日而语。阿九挑了挑眉,又道,“可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浆,你来我往的道理大人总该明白吧。我夸了你,你难道不该夸回来么?”

他低头往她的伤口轻轻吹气,闻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淡淡道,“你想听什么?”

阿九的眉头越皱越紧,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让你夸我几句就这么难吗?我优点明明很多的好不好?”她边说边将受伤的右手往他面前比划,正色道:“好歹我也流了血受了伤,你不能帮我分担也就罢了,总该让我高兴一点嘛!”

他仍旧是不以为意的姿态,旋身慢条斯理地将药瓶子收起来,漫不经心道:“你长得不错。”

她还是不满足,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还有呢?”

谢景臣侧目瞥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又补了一句:“你身段不错。”

长得不错身段不错,这些算什么优点啊!她和他都已经成亲了,这人居然连她的优点都说不上来几个,真是气死她了!阿九倍受打击,坐在圈椅上垂着头,闷闷地不说话。他转过身来朝她看一眼,“又不高兴了?”

她别过头不看他,扯了扯嘴角说:“我就不明白了,让你夸我几句就这么难吗?既然在你心里我一无是处,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谢景臣一笑,走过来握住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她还在生气,被他一碰就往回缩,可是挣了会子挣不开,索性也就任他握着。这人的掌心难得温暖,力道也有种恰到好处的轻柔。他垂下眼看掌心里的小手,白皙细腻,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花汁,有种妖异的美感。

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说话,少顷的沉默过后他先开口,嗓音低沉,“我的确不太会说什么好听话,可我如今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倒是挺想得开,就跟她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看着他那张脸就该心花怒放吗?阿九口里哼哼两声,乜着他道:“嫁给你有什么好,你这么坏,仇家多得跟牛毛似的,指不定哪天我一睁眼就在阎王殿了。”她说着稍停,呀了一声又道,“那多糟啊,到时候阎王爷问起来,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轻声道,“这么贪生怕死。”

她很用力地点头,头一歪靠进他颈窝里,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恐怕是种病,病入膏肓没得治了。小时候就怕死,为了活命我能把什么都豁出去,现在想想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没缺胳膊没断腿地长这么大了!”

阿九的语气带着一种戏谑,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从来都不善于刻画悲惨,再惨绝人寰的事情到了她口里,似乎都能变得轻描淡写。经历得越多,成长得越快,儿时的遭遇使她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时回忆起来却并不觉得可怕了,果真应了那句话,将一切交给岁月,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笑着说出来。

他双臂收拢将她揽得紧紧的,沉吟良久才道:“我害得你这么惨,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她倒是笑嘻嘻地摇头,“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虽然你脾气不好又小心眼,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可是我也不恨你啊。”

他挑眉看她,半眯起眼道:“脾气不好,小心眼,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原来在你心里我坏得罄竹难书。”

她琢磨了一瞬觉得自己可能话重了些,因壮着胆子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是好人,不会嫌弃你的。总的来说我对你也挺满意的,除了另一个你时不时要出来吓我一跳,其它都还好。”

提起这桩事,谢景臣似乎也有些无奈。他叹口气,撑了额头捏眉心,低声道,“我也伤脑筋,这毛病无药可医,这些年我想了许多法子,可是都没能让他永远消失。”

她原本苦恼,见他也跟着苦恼,只好换了个角度试着安慰他,大义凛然道:“唉,其实也不打紧。每回吓一跳,吓着吓着也就习惯了嘛,你别担心,我不会嫌弃你。”

丞相闻言睁开眼,一双摄人魂魄的眸子哀怨地看着她,“真不嫌弃?”

美人哀怨起来……仍然美得荡气回肠。阿九心神荡漾,伸手豪气万丈地将他抱到怀里来,学着男人的语气道:“当然不嫌弃!”说着她摸了摸小腹,又说:“你看,咱们孩子都有了,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放轻松别担心。另一个你其实也不错,就是爱涂花脸爱唱戏有些古怪,不过也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下回他再出来,我就和他好好聊一聊,开导开导他。”

谢景臣被逗笑了,勾着唇角轻声道,“你倒是大度。”

她嘿嘿地笑,“当然了。”

他眼底渗进丝丝笑意,俯身在她的嘴角边吻了吻,柔声道,“谢木清有没有来找过你麻烦?”

阿九摇头说没有,面色却沉下去几分,低声道,“她这个丞相夫人当得有名无实,其实也挺可怜的。我有些担心,你母后心思缜密,你得万分提防从慈宁宫出来的几个丫鬟。”

他唇角挑起个淡淡的笑容,指尖拂过她鬓角的发,柔声道,“那些东西留着碍你的眼,我早让人剁了喂狗了。”

生杀大事从他口里说出来都变得稀松平常,阿九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你有防范就好。”说着稍顿,忖了忖又想起了什么,追问道:“大人,金玉和钰浅那头有消息了么?”

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唇,轻声道,“别担心,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等春意笑拿到大周虎符,她们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到你身边。”

第81章

冬日已经完全展露了风骨,飞雪寒风,人呼出的气息萦绕成一圈儿白雾。阿九在窗前仰头看,外头是皑皑白雪,铺天盖地的雪花在房檐上堆积成山。京都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地上原本有一片落叶,眨眼的功夫再去看,地上雪白剔透的一片,什么东西都被掩埋在底下了。

她对搓着双手呵了一口热气,微皱着眉,望着窗外几株迎风盛放的梅。艳丽的红,同满目莹白形成浓烈的对比,几片飞雪点落在上头,天太冷,半晌不化,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画儿。

丞相近日愈发地忙碌了。早出晚归,往往天不亮便要出门,夜里直到阿九睡下也瞧不见人。毕竟是个心思敏锐,即便他不说,她也隐约能够觉察到大凉朝的动荡与变化。她背倚上窗棂,目光定定落在远处的高檐上。

正思忖着,门外有丫鬟挑起珠帘进来了。她微微侧目,只见听兰垂着头走过来,到了跟前儿恭恭敬敬行个礼,双手往上呈,道:“夫人,过年购置的物什都在上头了,请您过目。”

阿九闻言一愣,半晌才想起来过下个月便是除夕。她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容,接过簿子随意翻了翻,口里道,“府里有你和管家操持,我放一万个心。除夕年年都要过,你们照着往年的惯例打点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过去奴婢和管家理应操持一切,全因府上没个能做主的主母。今时不同往日了,真神归位,奴婢们半分不敢僭越。”听兰垂着眸子恭恭敬敬道,一阵风起,她看一眼阿九微隆的小腹,几步上前关了窗,复回身搀她的手臂往里走,“天寒地冻,大人交代了不能让夫人吹冷风,奴婢扶您进去坐。”

阿九笑笑,由听兰扶着进内室坐下。屋子里烧了地龙,同外头的冰天雪地一比,简直温暖得像盛春。她坐在玫瑰椅上揉了揉腿,忽然觉得人生果然奇妙。当初她是谢景臣豢养的乾字号,如今再回来,却已经是这个地方的女主子。

她望向听兰,目光在那张清秀沉静的面容上细细打量。一点儿也没有变,仍旧是记忆中那样的淡漠冷静,不骄不躁,无悲无喜,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够自若以对。她身子微动,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忽而一笑,道:“这段日子我睡得早,大人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兰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沉声道,“回夫人,大人这几日都是子时过后回府的。”

子时……阿九皱眉,接过茶也不喝,沉吟了一阵儿又说,“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异动?”

听兰面上仍旧波澜不惊,摇着头说没有,“近日各方相安无事,夫人不必忧虑,安安心心养胎便是。”说着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柔声道:“大人吩咐过,若是夫人觉得闷,便让管家去请戏班子到府上来……”

“听兰,”阿九不待她说完便寒声打断,她面上仍然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淡淡道,“你对大人的确忠心耿耿,但凡他交代吩咐的事,你都会鞠躬尽瘁一一办好。可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夫人,便不能欺瞒我,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听兰眸光微动,下一瞬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奴婢不敢欺瞒夫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阿九蹙眉,“告诉我,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周国发兵来犯?”

听兰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她咬了咬牙,心知再瞒也瞒不住了,只好道,“夫人,不是奴婢有意瞒您,是大人有言在先,奴婢不敢抗令。”

不肯说,她也不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迫。

相府众人对丞相的忌惮与惧怕深入骨髓,闻言,阿九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听兰应是,起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整个屋子里只剩下阿九一个人,她坐在玫瑰椅上神色凝重,扶着额头半眯着眼,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对劲,这段日子以来什么都不对劲。她发力地揉摁眉心,忽然想起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再见过谢木清。她心头一沉,左手在小腹前缓缓收拢。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必定是紫禁城出了什么大事,以至已经出嫁的太后义女都急急召回宫中。

阿九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没有头绪,正烦闷不安,一阵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她微怔,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眼望去,却见丞相一身风雪地进了内室。跳动的火光晕染他的脸,眉目含诗,美得震动心肠。

他走过来,眉宇间隐隐有一丝难掩的疲色,看见她的瞬间面上却浮起淡淡的笑,“还没睡么?”

阿九上前替他解流云披风,低声笑道:“没困,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这些日子没好好陪你,是我不好。”他伸手抚她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上温暖的肌理,带起阵阵颤栗。

她却没有躲闪,抬起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笑盈盈地摇摇头,“我没有怪你。我如今帮不上你什么,心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再这样,我可真的无地自容了。”边说边将双手从他的腰间环过去解鸾带,声音忽然低下去,沉沉道:“若真要说你什么不好,那可不是这桩事。”

他顺势双臂一收将她抱进怀里来,垂着眸子望着她,眼中如缀星河,“怀孕的女人果然难伺候,你最近总是不高兴。”

阿九将头埋进他胸膛里,一阵阵清雅的淡香钻入肺腑,仿佛能使心神都得以安定。心头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开口问他,她其实很迟疑。自幼的经历几乎将她的好奇心磨砺殆尽,她以前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愿意告诉她的,她来者不拒,他不愿意说的,她也不会深究。

可是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心如止水。

她沉吟着,窝在他怀里半晌也没开腔。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轻轻摇着她的肩问,“怎么了不说话了?”

阿九咬咬牙,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道:“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和所有人一起瞒着我?我们是夫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一起面对,不是吗?”

谢景臣的眼色微寒,指尖从她的鼻头划过,轻声道:“谁对你说了什么?”

这哪里需要谁来说什么,她不是个傻子,有眼睛有耳朵,会看也会听,再者说,天底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呢!阿九摇头,抱着他的手臂道:“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是我自己觉得不对劲,你说,是不是宫里出事了你不想告诉我!”

丞相低声叹了口气,垂眸望着她道,“你这样耳聪目明,有时真让我无可奈何。”他牵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的没错,这段日子的确风雨飘摇。”

果然!她唬了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道,“发生了什么事?”

“春意笑潜入周国皇城,偷梁换柱盗走了虎符,如今正在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只是燕楚叽似乎已有察觉,免不了是一场恶战。”他语调平淡,话到一半儿却合着眸子揉眉心,顿了顿才又道,“如今太后又重病卧床,实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重病卧床四个字仿佛一记闷雷,震得阿九满脑空白。她面色大变,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面上来回打量,沉声道:“落英,太后重病,与你……”

“……”谢景臣睁开眸子望向她,声线疲乏,“你怀疑是我做的?”

她一怔,“我……”

他唇角挑起一个苦笑,摇着头道:“在你心中我如此歹毒么,连亲生母亲也能下杀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忽然有些语塞,支吾了半晌才咬咬唇,道,“太后一直都很讨厌我,我担心你为了我……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怀疑你的,是我不好……”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声音出口,似乎沾染几分隆冬的雪凉,“不用说对不起。我在天下人眼中原本就丧尽天良,你这么想,无可厚非。”

听他这么说,阿九眼眶霎时间红了,抱着他的手臂惊慌道,“你不要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就算丧尽天良也很好……”

谢景臣无言以对,这丫头的嘴皮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听听这话,有她这么安慰人的么?他回过身来看她,一眼瞧见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心头的火气霎时间烟消云散了。他无奈,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来,柔声道,“我没生气没生气,乖,别伤心了。”

“我不伤心,我就是心疼你……”她红着鼻头在他怀里蹭蹭,吸了吸鼻子又道,“太后福泽绵长,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闷闷的,听着有些莫名的脆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别胡思乱想,我很好。”

这个男人,有时候真是倔强得让人心疼,他对太后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吧。毕竟是母子,虽然两个人的相处古怪而极端,可是血脉相连,如何也难以割舍吧!

她无声地叹息,双臂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点头道,“嗯,我知道你很好。”

他微微颔首,将头深深埋进她的乌亮的长发间,“小九,我有你就够了。”

第82章

太后垂危,庞大宏伟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风雨中的一叶舟,雨打浮萍,飘摇无定。

各处佛殿都响彻梵音,诵经祈福的经纶声绵绵延延荡气回肠。回溯往事,当今太后其实并不是圣上的生母。高程熹是个身世可怜的皇帝,他的母亲出生低微,乃是一个县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宫三年也只是个选侍,一直不得圣宠。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后的一场偶然偶然。后来其母早逝,留下一个皇子孤苦无依,便过给了贵妃葛氏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聪慧手腕强硬的母亲,高程熹之后的人生可谓翻天覆地,荣登大宝,君临天下。换言之,若没有葛太后,便万万不会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后欠安以来,皇帝几乎将大凉境内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请入了宫中,由此看来,高程熹无疑是个知恩图报的孝子。

只可惜,皇帝的孝心并没有使滿天神佛动容,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黄昏时分慈宁宫传出来消息,说已停了药食。合宫震动,仿佛五雷轰顶,宫人们惶惶不宁,一个个几乎难以接受。

老祖宗在凉人心中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传奇,便该寿与天齐。众人不敢置信,太后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宁国公主出嫁,这才多久,怎么会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道理总是能出其不意地给人迎头一击。皇帝守在病榻前,合着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后睁开眼,吩咐苏长贵将一众皇亲们请来。

皇室的惯例如此,老辈的要走了,嫡亲的子子孙孙都要来送最后一程。说来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两个女儿一个甍逝一个和亲,小儿子尚在咿呀学语,元成皇子生性顽劣,将来也难成气候。他沉沉地叹口气,大凉的江山不稳了,将来高家的命数如何,恐怕只能全听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传来个声音,竟然出奇地中气十足,喊了声“秦嬷嬷”。

边儿上的宫人原在抹眼泪,听了这声音霎时一愣,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会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秦嬷嬷老泪纵横,闻言连忙应声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后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这儿,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要什么,想见什么人,都跟奴婢说……”

皇帝往胸腔里吸了口气,矮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声音低闷,朝葛太后道:“老祖宗,儿子已经派人去请皇亲了。您别着急,人都在宫里候着。苏长贵腿脚麻利,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孰料葛太后却皱着眉摆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谁与不想见,秦嬷嬷陪着哀家就行了。”边说边挣扎着下榻穿鞋,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的笛子呢,秦嬷嬷,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忤逆,否则胸口里怄了气,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宁。皇帝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宁宫的宫门合上了,两扇雕花的菱门朱色已沉,扣在一起,发出阵沉闷的声响,隔绝开隆冬的最后一丝日光。

太后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嬷嬷却能心领神会。她拿巾栉抹了把泪,从月牙柜里取出了一只通碧的短笛呈给太后,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后眸光微闪,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将笛子接过来攥紧,复又起身,由秦嬷嬷扶着坐到了梳妆镜前。

天色已暮,寝殿里的灯台只点了一盏,火光摇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镜中的脸。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抬手覆上面颊,沉声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嬷嬷泪光闪烁,笑道:“怎么会呢?娘娘这样年轻,一点儿也不老。您别忘了,自己可是咱们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艳无双。”

“是么?”太后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头吧,你多少年没替我梳过头了……咱们相依为命了一辈子,临到头了,你替我梳个最好看的发髻。”

秦嬷嬷应声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后挽发。太后的目光很平静,坐着一动也不动,又道,“我儿大业将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声线低沉:“知棠,我不能见我儿最后一面,有些话,只有劳烦你替我传了。”

“娘娘您放心,”秦嬷嬷饮声吞泣,“您今日说的每句话,奴婢都会一字不落地告诉殿下。”

太后嗯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拥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诉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国兵力重创四藩,否则他根基不稳,即使称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儿一切都好,唯恐女儿情长让他吃大亏。”她合着眼叹口气,忽然又摆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说也罢,阿九那丫头已经送去大周和亲,想来也没什么能扰他了。”

秦嬷嬷重重颔首,“娘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不知怎么,忽然出奇地冷。

太后一阵战栗,手微动,将短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由于吹笛之人气息不稳,笛声也显得断断续续,悦耳悠扬是谈不上的,却缠夹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思。

窗外明光黯尽,斜阳的余晖缓缓落下了山头。笛声戛然而止,只听一声脆响,玉笛落了地,就那么从容却突兀地碎成了两截。

秦嬷嬷双膝一软跌坐下去,咬着唇含泪高呼:“太后,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