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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月亮爬上树梢,青光映衬白雪皑皑,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丞相未归,阿九也难得地没有睡意,便坐在灯下绣香囊,一针一线,神情专注。

忽地,夜风里似乎传来一阵依稀的钟声,沉闷阴森,像从十八层地狱里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颤,针头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涌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子。

这钟声她不陌生,当初皇后薨逝时便听过,如今丧钟再鸣,不必说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屉子,声响因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盈满宫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恸欲绝,一声一声,透出一种肝肠寸断般的绝望。

风起了,檐下的宫灯凄凉地晃动,灯火诡异,幽深如厉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叹气,心头霎时间五味陈杂。

葛太后曾三番五次加害她,为了拆散她与谢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亲。她想,自己应该恨太后,一个会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虽然不至于高兴,但至少该感到庆幸。然而丧钟阵阵,她非但没有丝毫的庆幸,还有些难过。

千错万错,太后是谢景臣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过去阿九无法理解,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人母,她完全能够理解太后做的许多事。事实上,当一种罪孽是出于母爱,也就不是那么罪无可恕了。

她抚着额头叹气,颓然坐进圈椅里,讷讷地若有所思。外头的院门儿忽然开了,她诧异地抬眼看,万万不想到今晚那人会回来。

太后仙逝,他不该再宫里守着么?

阿九隐隐感到不对劲,扶着肚子出门去迎。拉开房门,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着菱花门,仰着头,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

她步子顿住了,月是残月,清辉一片在他脸上流转。那张面容仍旧夺目,只是眼底像有什么凝固了,目光静静地望着月亮,仿佛对她毫无察觉。

“……”

阿九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个善于用言语进行宽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终于吸口气,上前几步,手抚上他的肩,道:“心里不好受,就去宫里守着吧。”

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最后一程总能送送的。

谢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摇头,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极致,“我回来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觉有时准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听到他口里的“要事”。她面上挤出一个笑来,仓皇转身道,“外头天凉,什么事进来说吧。”

然而他却在身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奈,“子时一到,我便要与春意笑会和。”说着稍停,又道:“我已经安排了人马护送你离开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顶用,她最害怕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阿九无声一笑,转过头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说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么?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轻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嵌进怀里来,低笑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乡么?在那儿好好养大咱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来。”

眼泪挤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头看着天,双手在他身后用力收握,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好笑,死了都还要管着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马就找个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来就扔沟里去。我韶华正好如花似玉,干嘛为你守寡?”

这个时候,彼此心里都惆怅难言,他们不是大罗金仙,这一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只是短暂的分开,也许就是天人两方生离死别。阿九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开闸似的奔涌出来,天晓得她有多难受,心中一万个冲动阻拦他,或许不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其实就很圆满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负与野心,筹谋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帮不了他,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到他手里,抽抽噎噎道,“好好带着,要是被毁了容回来找我,有个信物我还认得出你……”

谢景臣抱着她一阵失笑,“原来你最惦记的是我这张脸。”

“这个时候你还取笑我!”她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流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答应我好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改嫁说到做到!”

眼底隐隐泛红,他俯身亲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渗入口中,苦涩难言。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是她的脸,笑的哭的,倔强的无赖的,每一张都那么鲜活灵动,勾惹柔肠百转。他颔首,“嗯,我答应你。”

难分难舍还是要分舍,话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将她从怀里推了开,转头吩咐一旁的暗卫,声线沙哑:“带夫人走。”

视线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脸。阿九有些慌了,抬起袖口不住地揩脸,左右的暗卫却已经过来扶了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人往门外拖。她回头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让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远喊了一声,“我在淮南等你!”

大结局

雨湿桃花,层烟微笼,淮南的三月间,风中带着一丝清甜的桃花香。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桃花花瓣铺了一地。林中坐卧着几间简陋的茅舍,隐在满目的桃花中,寂寥之中又夹杂几丝豁达的悠然。

朝旽的碎光被乌云遮挡去了大半,茅舍的竹帘子被人从里头撩起,走出来一个发髻松挽的俏姑娘。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抬眼一望,因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姑娘身后,猛地喝到:“干什么呢!”

金玉吓了一大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清是谁后登时柳眉倒竖。她气急败坏,伸手拧了那少年的耳朵厉声道:“郑宝德,你越活胆儿越肥了是不?吓唬你姑奶奶,嫌命长了是吧!”

小郑公公换上副讨好的嘴脸一个劲儿地赔笑,口里哎哟了几声道,“别别别,真疼真疼……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劳烦姑奶奶您高抬贵手,要疼死了……”

金玉翻了个白眼,她下手原本就不重,哪儿至于这么鬼吼鬼叫的?这死小子,装得还挺像回事儿!她冷哼了两声,手上加重了力道冲他挤出个笑眯眯的表情,“知道疼啊?我还以为你皮糙肉厚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宝德吃痛,这回不必装也是真的疼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矮下身子朝金玉揖手,呵腰赔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妇儿!”说着稍顿,目光朝四下里不住地瞟,复压低了嗓子道:“好金玉,赶紧松松手,这地儿这么多暗卫,叫人看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呸,谁是你媳妇儿!美得你!”金玉嗔了几句,又面目狰狞威胁道,“再有下回,看姑奶奶不把你的耳朵拧下来!”说完好歹还是松了手。

郑公公口里不住地说不敢,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侧目一瞧,那丫头手里端着早上送进去的燕窝粥,文丝未动。他皱了眉,目光往竹帘里看了看,重又望向金玉:“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金玉闻言脸色一沉,哭丧则脸摇摇头,“这会儿正是最害喜的时候。昨儿晚上吃的全给吐了,今天说什么也不吃不下……”她咬着唇跺了跺脚,满面忧愁道:“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大人,就更难熬了。这么下去可真不是办法,别到时候人没等来,自己先倒下了……”

宝德交握着双手用力搓了搓,也是一筹莫展的愁容,“都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京都那方情况如何。大人将夫人交给咱们,千叮咛万嘱咐要咱们好生照料,要是夫人有个好歹,咱们哪儿还有命活呢!必须得让她吃进去东西才行……”

金玉一听这话,登时不高兴了,推了他一把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功夫担心自己么!夫人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就算没有大人的嘱托,咱们也要好好照顾她!”

宝德张了张口正要说话,钰浅却挎着菜篮子从细雨纷飞中回来了。她伸手脱蓑衣,一面将菜篮子递给金玉一面道,“老远儿就听见你们俩的声音。大清早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瞎闹腾?”说着眼风儿往屋子里扫了扫,“惊扰了夫人我可唯你们是问!”

金玉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了捂嘴,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说:“姑姑别生气,我们知道错了……”边说边将手里的青瓷碗朝她面前一呈,苦着脸道,“夫人胃口不好,我好说歹说也吃不下一口,姑姑,这可怎么是好?”

“……”钰浅眉头拧起一个结,接过燕窝粥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我进去再劝劝。”说完打起帘子进了屋。

金玉仍旧忧心忡忡,立在门前不住地朝里头打望,忽然察觉到有人扯自己衣摆,因不耐地回过去一记白眼:“做什么?”

“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郑宝德面色有些凝重,拉着她的胳膊将人带到了别处。金玉被他严肃的模样唬住了,心中也也跟着紧张起来,惴惴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说着悚然大惊,“是不是京都出事了?”

“别瞎想。”宝德斥她乌鸦嘴,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低声道,“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儿风云难测,丞相是成是败谁也不知道。若是丞相即位为帝,夫人自然便是皇后……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丞相败了,夫人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回京都。金玉,我就想问问你,丞相成或败,咱们将来何去何从,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么?”

金玉瞄了他一眼,“天底下最聪明的就是丞相,他怎么可能败?总之我告诉你,从小到大,除了我爹娘就是夫人对我最好。”提及往事,她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顿了顿才又道,“当初大人派我和钰浅去大周,是夫人求丞相保全我们的性命。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

小郑公公微微蹙眉,“听你这意思,若夫人将来当上皇后,你就要和她回宫?”

“当然,夫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满脸的理所当然,目光看向宝德,忽然有瞬间的晦暗,迟迟道,“你是不是不想回宫?”

这个问题提出来,教人一时难以回答。紫禁城是残酷的聚集地,包罗尽大千世界的一切罪孽与丑恶,在紫禁城中生存,人人都要戴上一副面具。明面儿上锦绣繁华歌舞升平,实则波涛诡谲明争暗斗,但凡过离开过皇宫的人,绝不会再想回去。

宝德那头陷入一阵沉默,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口吻无奈,“我年纪不大,在宫中的年头却不短,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那座紫禁城,就没有一丝地儿是干净的,人人都为名为利争得头破血流……我不想,可我不想有用么?”

她听得心头难受,眸光微动,咬着唇挤出一句话来,“那你……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胡扯。”他顿了顿,壮着胆子去牵金玉的手,似乎小心翼翼,复沉声道:“你想去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着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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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细雨有渐大的趋势,淅淅沥沥,带着几分料峭的春寒。阿九的视线从阴沉沉的穹窿往下游移,最终落向满园的桃色,目光平静,面上不知所想。

竹帘微响,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美人榻前。阿九没有回头,唇角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无可奈何,“金玉刚出去你就又来了,怎么,非得逼我吃东西?”

钰浅将手里的燕窝粥放在了桌上,叹息道,“夫人,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奴婢知道你担心大人,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啊。”

阿九闻言面色一滞,眼底的光芒在刹那间黯淡下去,沉默着,良久才低声道,“京都那方有消息了么?”

“……”钰浅摇了摇头。

没有消息。她仰了仰脖子,目光落在头顶的某处上,眸子怔怔的,“这么说来,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消息了。”

钰浅知道主子心底难受,有的时候结局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边无际的等待。她微微矮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阿九的肩,低声道,“夫人,你放宽心,以大人的智谋,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耐心等等吧,没准儿明天就有消息了。”

阿九的神色有些木讷,闻言点点头,“当然要等,我说过会在淮南等他来接我,当然要一直等。”

“嗯,”钰浅用力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腹中的孩子。这么不吃东西,身子挨不住,要让大人知道了得多生气啊。”

她听了伸手扶额,叹道,“我没有生他的气,他怎么还好意思生我的气?”说着径自伸手端起桌上的燕窝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看向钰浅,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近日和那姓许的小哥怎么样了?”

钰浅先是一愣,下一瞬猛地站起了身子,赤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什么姓许的小哥……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这丫头不好意思了,所以装傻充愣打太极,还挺有意思。阿九一阵失笑,头靠着美人榻,合上眸子一阵沉吟,忽然道,“钰浅,无论将来如何,留在淮南吧。”她睁开眸子,对上钰浅诧异的目光,“和你心爱的人一起,留在淮南,这辈子也别再回京都了。”

钰浅大惊失色,惶然道,“夫人怎么忽然这么说?往后大人来接您回京,我自然要跟着你一起回宫……”

“不,”阿九沉声打断她,“若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宫。”

“为什么?”钰浅双目蓦地便红了,“奴婢做错了什么,夫人为什么不要奴婢了?奴婢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

阿九吞声将眼泪憋回去,笑道,“多少人这辈子都盼着能离开紫禁城,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要跟我回去受罪……”她伸手掖了掖脸,别过头望窗外,又道,“皇宫是个牢笼,禁锢了太多人的身心,留在那儿的人是别无选择,如今你有第二条路,为什么要做傻事?”

钰浅面上泪如雨下,捉紧了她的手哽咽道,“奴婢不会离开你……”

“姑姑,你听我说。”她用力抿唇,沉声道,“你和金玉不同。许家小哥是个老实人,他会待你好,将来成了亲,你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留在淮南吧,离那些阴谋阳谋远远儿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

轻风从桃林中穿拂而过,桃花翻飞,忽地,一个声音从桃花深处响起,透过窗棂轻飘飘地传了进来,“小九,雨停了。”

两人怔了怔,微微侧目,但见朝旽初露,丝丝金光从云霭的缝隙里洒向天地。

阿九一笑,转头看向钰浅,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答应我,留在宫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姑姑,我不能做到的事,替我做到。”

钰浅死死咬紧了下唇,半晌应了,重重颔首道,“我答应你。”

天上浮云浅浅,四野山峦婉秀。阿九扶着肚子缓缓出了门,抬眼望,修眉长眸的白衣美人翩翩而来。

谢景臣唇角的笑意清浅,伸手将绣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她,“信物在此,不知九姑娘还认不认得为夫?”

她哦了一声,“大人这回还有没有金蝎蛊要练?”

远处大队的人马翘首以盼,他微微一笑,执了她的手转身朝前走,摇摇头道,“这回没有了,我来接皇后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章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这文从开始到现在,前前后后写了四个多月,我对它的感情不言而喻。

其实我真的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写一个故事,到结尾,真的就像历经了一场生离死别……(喂喂语死早么 这成语乱用的……

直到今天,小九和大人的故事算是正式结束了,我写着写着眼泪都要下来了……/(ㄒoㄒ)/~~

真的很谢谢一直陪伴我到今天的你们

谢谢你们花这几个月的时间,陪一个又坑又水又迷信的水货走了这段路

陪我写完看完这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文章其实存在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谢谢你们这样包容我,包容臣九这对精分夫妇各种作死作活秀恩爱闹别扭……(。)

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话痨_(:з」∠)_

相遇即是缘分,我们因为一本文所以相伴了这几个月,感谢上苍,让我遇见这样善良又美好的你们。

最后一句:

现实已经诸多不如意,就让我们在文字里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如意。

嗯,真的舍不得你们……/(ㄒoㄒ)/~~期待和你们继续下一个新的故事(绝对不是给新文打广告……

一切都看我们的缘分吧!

爱你们!(づ ̄3 ̄)づ╭

PS:咳咳咳我不会忘记自己还要写番外的:)

不要紧张。

番外

新帝以先帝第九子的身份登临帝位,号凉明宗,改年号嘉文。新的帝王执掌乾坤,风雨飘摇数年的大凉朝迎来了希望与日出。铲除奸党,平定四藩,收复失地,推行新政,新国君在短短五年间为大凉开辟了全新的盛世,四方无不俯首称臣。

嘉文六年的初春,草长莺飞,旭日东升。紫禁城安然祥和地矗立在天地间,丝丝金光从碧瓦飞甍间洒下来,驱尽最后一丝隆冬的寒意。昨夜一场骤雨来去匆匆,将整座皇城冲刷得焕然一新。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文武百官手持玉笏,低眉敛目肃容而立。少顷,便听金龙座前侍立的太监喊了声“退朝——”,众人纷纷揖手,口中恭送英主,待皇帝离去后才纷纷按序退下。随之钟鸣声起,空灵而飘渺地在禁宫之中回荡不休。

冬去春来,难得的好天气。阿九坐在窗前穿蜜蜡珠,阳光透过窗棂投落下来,照亮那张明媚温婉的面容。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打起珠帘走了进来,朝她恭恭敬敬地见个礼,道:“娘娘,郑公公求见。”

她面上勾起一个笑,闻言似乎并不惊讶,眼也不抬道,“郑公公有没有说是为何事?”

那小丫鬟摇了摇头,“公公什么也没说,奴婢不知。”

“知道了,”她一笑,顺手将蜜蜡珠子重新放入一旁的锦盒中,随口道,“请公公进来,哦,对了,顺道去把金玉姑姑也叫来吧。”

那宫女应个是,对叉着双手退了出去,少顷,金玉从外头紧步走了进来,神色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紧张,道,“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阿九将方才摘下来的护甲重新套在指上,拿起一个桂花糕咬了一口才揶揄道,“没什么,郑督主有事没事儿老爱往碎华轩跑,本宫体谅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金玉一愣,瞬间有种被人耍了一回的感受,白了皇后一眼道,“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都对着那张脸,他不腻我都腻了。”她嘴里念叨了一阵儿,目光在殿中四下扫了一眼,惊诧道:“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三殿下竟然没来缠着您?”

不说没觉得奇怪,这么一提还真是!阿九也觉得奇怪,皱了眉头望向金玉,惴惴不安道,“是啊,汤圆儿呢?昨晚上被他爹提着领子给扔了出去,该不会生气了吧?”

金玉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然后万分凝重地颔首,“很有可能!您想想看,昨夜陛下多骇人呐,为了在碎华轩留宿,不惜把汤圆儿殿下从被窝里扒拉出给赶出去……”说着啧啧摇头,叹道,“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真是惨绝人寰。”

“在陛下背后说三道四,我看你真是越活越糊涂。”

门上帘子一挑,两人循声去望,只见进来了个着曳撒戴描金帽的高个儿男人。郑宝德眼风一斜睨向金玉,那丫头悻悻的,转过头装模作样只当没瞧见。他收回目光,信步走到皇后跟前揖手行礼,恭谨道,“奴才给娘娘请安。”

阿九抬眼看,郑公公面容平和,清秀的眉眼间淡淡其华,已经全然褪去了少年时的莽撞青涩。眨眼间已经过了六年,当初的两个少年都已经长大了。

她含笑微微点头,抬手指着杌子请他坐,“公公不必多礼,坐。”

郑宝德应个是,起身在杌子上落座。皇后让金玉上前奉茶,面上的笑容端丽温婉,又问道,“公公今日登门,可是六宫中出了什么事?”

“娘娘多虑了。”宝德微俯首,揖手应道,“陛下英明,皇后贤良,如今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六宫之中人人都恪守本分尽善尽职,无风亦无浪。”

恭维奉承的话翻来覆去也就这几句,阿九早听了无数回了。她面色平静,唇角挂着一丝从容的笑意,道,“后宫之中最忌争宠之风,如今陛下后宫却只有本宫一人,想也闹不出事来。公公耳聪目明人情练达,有你坐镇司礼监,本宫很放心。”

“奴才有今日,全靠娘娘一手提拔栽培。”郑宝德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您数年前曾嘱托奴才探查欣荣帝姬与春意笑的去向。”

阿九闻言面色微变,蹙眉道:“公公查到他们在哪儿了?”

宝德应是,“当年春意笑带着神智失常的欣荣帝姬趁乱逃出,奴才几番辗转,才查知二人如今的下落。他们在凉周交界的小城中安顿,开了家米铺,也算衣食无忧。”

神智失常……她合上眸子长长地叹息,或许对欣荣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吧。忘却三千恩怨情仇,和爱的人一道归隐,没有记忆,没有仇恨,自然也就没有烦恼,就那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浮生尽歇,尘埃落定。

她迟迟地颔首,“我省得了……”说着稍停,又睁开眸子叮嘱道,“别去叨扰他们,也别让其他人知道欣荣帝姬的行踪。陛下行事狠绝,若知道了他们的匿身之处,必然赶尽杀绝,明白了么?”

金玉闻言却皱了眉,道,“娘娘忘了当初欣荣是怎么害你的了?你怎么现在还反过来帮她了呢……陛下斩草除根,那也是情有可原,她爹娘都死在陛下手上,若哪天她清醒过来要报仇,不是留下后患么?”

“中了癫蛊的人不会痊愈的。”阿九伸手捏眉心,声音也沉下去,“再者说,她害过我,难道我就没害过她么?你不必说了,总之不能让陛下知道他们的下落,如有违者,休怪我心狠手辣。都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