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沉默的病人

作者:[英]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译者:祁阿红

献给我的父亲与母亲

可她为何不说话?

——欧里庇得斯《阿尔刻提斯》

【内容简介】

多少看似完美的夫妻,都在等待杀死对方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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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丈夫时,艾丽西亚33岁。

她往丈夫脸上连开五枪,从此不再说一个字。她被精神诊所收容,成为臭名昭著的“沉默的病人”,唯一留给外界的,只有一副诡异的自画像。

我,心理治疗师西 奥,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希望能通过心理治疗,帮助她走出沉默的死局。我确信,只有她能述说真相,只有我能使她开口。

哪怕艾丽西亚的沉默背后,是远超我想象的黑暗深渊,正引诱我步步深入,直到万劫不复……

当她真的开始述说真相,我又真的有胆量倾听吗?

——————

多少看似完美的夫妻,都在等待杀死对方的契机。一起残酷的谋杀,一则诡异的希腊神话;一段漫长的沉默,一场致命的心理治疗!

序幕 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7月14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本东西。

其实并非如此。也许我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我甚至不知道该把它——我写的这本东西——叫作什么。如果称之为日记,似乎太自命不凡。我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安妮·弗兰克或者塞缪尔·佩皮斯才写日记,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称之为“日志”,则显得书卷气十足,而且还要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写作,我不想这样——如果把它变成每天的任务,我是绝对无法坚持的。

也许我就不给它定名称了。在这本没有名称的东西里,我偶尔会写点什么。我比较喜欢这样。一旦你为什么东西命名,就会受到束缚,看不到它的全貌或其重要性;就会专注于遣词造句,其实修辞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部分,只是冰山之一角。在遣词造句方面,我从来没有感到得心应手——我喜欢形象思维,喜欢用图像表达自我——所以说,若不是为了加布里耶尔,我是永远不会开始写这本东西的。

最近有几件事情,让我感到非常郁闷。我以为自己把这种情绪掩饰得天衣无缝,可加布里耶尔注意到了。他肯定注意到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问我那幅作品完成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他给我倒了杯葡萄酒,我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他做饭。

我喜欢看他在厨房忙活。他不仅厨艺高超,而且动作优雅舒展、有条不紊。不像我。我只会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跟我说说话嘛。”他说。

“没什么可说的呀。有时候我脑子会变得很木,觉得自己就像在泥淖里艰难跋涉。”

“你为什么不把想到的写下来呢?留下一点记录,将来也许有用。”

“我想也是。我会试试的。”

“不要光在嘴上下功夫,亲爱的。要有实际行动啊。”

“我会的。”

他不断跟我絮絮叨叨,可是我却依然故我。几天后,他给了我这本本子,让我用它来写些东西。本子的黑色皮面包着厚实洁白的空白页。我用手指抚摸着它的第一页,感受着纸张的光洁——接着我削好铅笔,准备动真格了。

当然,他说得没错。我感觉好了许多——把这些事情写下来,实际上给了我一个释放的方式,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表达的空间。我觉得这种方法跟心理治疗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加布里耶尔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很为我担心。如果要我实话实说——确实就该这样——我会说,我同意写这本东西,完全是为了证明我没有什么问题,好让他放心。一想到他在为我担心,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从来不想让他感到沮丧、不快或痛苦。因为我对他的爱简直无以复加。他无疑是我生命中的最爱。我一心一意地爱他,完全彻底地爱他,有时候,这样的爱甚至会把我吞噬。有时我在想——

不,我不愿意写这些东西。

这将会是一本欢快的记录,里面记录的,将是那些给予我艺术灵感的念头和画面,那些对我有创造性影响的事物。我将只记录那些积极的、快乐的、正面的思想。

不能记录那些疯狂的想法。

第一部分 PAPT ONE

但凡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人,都可以使自己相信,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即使他缄口不言,他的指尖也会说话,他的每个毛孔都会渗透出背叛他的信息。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

1

杀死自己丈夫的时候,艾丽西亚·贝伦森三十三岁。

当时他们已结婚七年。他们都是搞艺术的——艾丽西亚从事绘画,加布里耶尔则是个小有名气的时尚摄影师。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摄影风格,从怪异、写实的角度拍摄一些半饥饿的半裸女人。他死后,他的作品价格飙升。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他的作品空洞肤浅,根本不及艾丽西亚最好的作品有内涵。当然,我对艺术知之甚少,无法断定艾丽西亚的作品能否经得起时间考验,她的艺术才华会被恶名埋没,所以对她进行客观评价绝非易事。你完全可以说我带有偏见。毕竟我也只能说说自己的一家之言,只能夸夸那些值得一提的事物。在我看来,她颇有天分。她的画作不仅展示了她的绘画技巧,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吸引观众的眼球——就像有人在掐你的脖子——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掐着。

加布里耶尔·贝伦森被害于六年前,时年四十四岁。他被害于8月25日。你也许还记得,那年夏季酷热难当,气温几度创下历史新高。他死的那天,气温是全年最高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起得很早。他和艾丽西亚住在伦敦西北汉普斯特德希思附近。5点15分,一辆车来到他家,接他去肖迪奇的拍摄现场。一整个白天,他都在屋顶上为Vogue杂志拍摄模特照片。

至于艾丽西亚在干什么,大众基本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即将有场作品展,需要赶工。不久前,她把花园那头的避暑小屋改成了绘画工作室,很可能一整天都钻在里面搞创作。加布里耶尔的拍摄工作到很晚才结束,车子送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

半小时后,他们的邻居芭比·赫尔曼听见几声枪响。她立即打电话报警。11点35分,海沃斯提克山警察局出动警车,不到三分钟就赶到贝伦森家。

他们家房子的正门大敞。屋里漆黑一片,所有开关都无法使用。警官们沿走廊前行,首先进入起居室。他们用手电筒对着起居室四处照射,断断续续的手电光把房间照亮。借助手电筒光,他们发现艾丽西亚站在壁炉旁,身穿白色连衣裙,活像个幽灵。她似乎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警察。她像冻僵了似的——像一尊冰雕——脸上露出莫名的惊恐神色,似乎正面临着无形的恐惧。

地板上有一支枪。在她身边的幽暗处,加布里耶尔纹丝不动地坐着,手和脚都被绑在椅子上。刚开始警察以为他还活着。他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仿佛处于昏迷状态。一道手电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的面部多处中弹,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然面目全非,永远不复存在。他们看到的是一张弹洞累累、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身后的墙上,是飞溅的头骨碎片、脑浆和毛发——还有斑斑血迹。

到处是鲜血——飞溅到墙上,流淌在地板上,形成黑色的涓涓细流,沿着地板的木纹流动。警方认为这是加布里耶尔的血。可是这血也太多了。接着手电光照射到一个明晃晃的东西——艾丽西亚脚边有一把刀。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她白色连衣裙上的斑斑血迹。一名警察抓住她的双臂,把它们举到灯光下。她手腕上的静脉部位有几道很深的口子,是刚刚割开的,还在汩汩流血。

艾丽西亚挣扎着不让那名警官救她。又上来两名警官才将她制服。她被送到只有几分钟车程的皇家自由医院。在前往医院的途中,她浑身瘫软,失去了知觉。虽然她大量失血,但是命还是保住了。

第二天,她躺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在律师到场的情况下,警方对她进行了讯问。可是在讯问过程中,她始终沉默不语。她的嘴唇苍白,毫无血色,虽然有时颤抖几下,但始终没有说话,连吭都没吭一声。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她不能说话,也不愿说话。他们指控她是杀害加布里耶尔的凶手,她毫无表示。他们宣布对她实施逮捕,她依然保持沉默。对自己的罪行,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从此以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原本只是一起普通的家庭悲剧,但她的持久沉默却使它成了一桩惊天大案——一桩迷案、一桩奇案,成了未来数月各大报纸竞相报道的新闻,也使大众浮想联翩。

艾丽西亚始终保持着沉默,但她也有一项声明。那是她的一幅画作,是她在出院后至庭审前,处于软禁期间画的。法庭为她指定的心理治疗护士说,艾丽西亚画这幅画时几乎废寝忘食,一刻不停。

一般情况下,每次创作新画前,她都要用数周乃至数月的时间做充分的准备——画出多张素描草图,不断地安排和再安排其构图,不断试验其色彩和形式——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孕育过程,其后还有一个耗费时日的生产过程,一笔一画都要经过精心构思。可是这一次,她却大刀阔斧地一改往日的创作风格,在丈夫遇害几天后,就完成了这幅画作。

大多数人认为,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给她定罪——加布里耶尔尸骨未寒,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画室,说明她感情冷漠,令人齿寒,说明她是个冷血杀手,毫无忏悔之心。

有这种可能。可别忘了,艾丽西亚也许是个凶手,但也是个画家。至少我认为,她就该重拾画笔和颜料,将自己的复杂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来——这并非无稽之谈。这一次,她画得很轻松,这并不奇怪——如果可以把悲痛称之为轻松的话。

那是一幅自画像。在画布左下角,她用淡蓝色的希腊字母写下了它的名称。

只有一个词:

阿尔刻提斯。

2

阿尔刻提斯是一则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这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中,当任何人都不愿意用自己的死救国王阿德墨托斯一命时,作为妻子的阿尔刻提斯站了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个自我牺牲的神话故事与艾丽西亚的谋杀有什么关系。在一段时间里,这个暗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我也是一头雾水。直到有一天,事实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我的叙述太快,似有操之过急之嫌。我必须从头说起,让事实说话。我不能刻意进行渲染或歪曲,也不能说谎。我将逐步逐步、不紧不慢、小心谨慎地进行表述。但从哪儿开始呢?我首先应当进行自我介绍,不过也许还不要这么快;毕竟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艾丽西亚·贝伦森。我必须从她开始——从她那幅《阿尔刻提斯》开始。

《阿尔刻提斯》是一幅自画像,画的是谋杀案发生后,在自家画室进行创作的艾丽西亚。她全身赤裸,手持画笔,站在画架与画布前。她的身体展现得淋漓尽致:红色秀发披散在瘦骨嶙峋的肩头,通透的皮肤下,蓝色的静脉血管依稀可见,两只手腕上有新的伤痕。她用手指捏着画笔,笔尖上的红色颜料——抑或是鲜血?——似乎正欲滴落。她把自己定格在绘画过程中——不过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就像她的面部表情一样。她转过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她的嘴唇张开,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哑然无声。

在伦敦索霍,有一家代理艾丽西亚作品的小画廊。在庭审期间,它的经理让-费利克斯·马丁做出一个颇有争议的决定:展示艾丽西亚的作品《阿尔刻提斯》。此举引发热议,许多人认为这是刻意炒作,也有些人认为这太令人恐怖。在艾丽西亚因杀夫遭软禁期间,这家老牌画廊的入口处第一次排起了长龙。

我与其他绘画爱好者一起,在外面排队等候。画廊隔壁是一家霓虹灯闪烁的妓院。我们鱼贯步入画廊,刚进门就身不由己地被簇拥着朝那幅画移动,就像兴奋的人群在露天游乐场的鬼屋中一样推搡着前行。终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队伍的前头——终于与《阿尔刻提斯》来了个直接面对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注视着艾丽西亚的面部表情,想研判她的眼神,想解读这眼神背后的深意——但是我发现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艾丽西亚的眼睛看着我——虚无缥缈——让人无法参透,更无法解读。从她的表情上,我看不出她想传达的是无辜还是内疚。

其他人认为这其实不难解读。

“彻头彻尾的邪魔。”我身后有位女士小声说。

“难道不是吗?”她的同伴随声附和,“冷血的臭婊子。”

有失公允,我暗自思忖——艾丽西亚的罪行尚待证实,这样的结论其实是先入为主。那些小报一开始就将她说得十恶不赦:害人精、黑寡妇、女恶魔。

事实极其简单:警方发现加布里耶尔的尸体时,现场只有艾丽西亚,枪上只有她的指纹。毫无疑问,是她杀了加布里耶尔。可是她的杀人动机却是个难解之谜。

媒体就此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在报刊上、广播里以及早晨的闲聊节目中,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们请来各路专家,对艾丽西亚的行为进行解释、谴责或辩解。有些人认为她肯定是家暴的受害者,肯定受到了极端的虐待,最后忍无可忍才突然爆发的。还有些人认为,此案是性游戏出了问题——她丈夫不是被绑在椅子上吗?更有甚者,有些人则认为,促使艾丽西亚痛下杀手的是老套的嫉妒心理——也许还有个第三者?可是在庭审中,加布里耶尔的哥哥说,他弟弟是个忠实的丈夫,深爱自己的妻子。那么,是不是为了金钱呢?可是丈夫的死并不能给艾丽西亚带来财富——她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比丈夫有钱得多。

争论在继续,各种猜想见仁见智——然而这些争论非但没有答案,反而增加了重重疑点——艾丽西亚的杀人动机以及她后来缄口不言的原因。她为什么拒绝开口说话?这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另有隐情?是不是在保护其他人?如果是,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记得我当时就在想,尽管人们对她进行了没完没了的谈论、评论和争论,但在这场疯狂喧闹的旋涡中心,却有一处无声的真空——一种沉默、一只斯芬克斯。

在庭审中,法官也认为她的沉默令人费解。法官埃尔夫斯通先生指出,无辜的人往往会鸣冤叫屈,为了申辩自己的清白不遗余力——也永不止息。她不仅始终保持沉默,而且毫无明显悔过表现。整个庭审中,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报纸对此有过大量评论——她的表情呆滞、冷峻、僵化。

被告方迫于无奈,只好提出减轻刑事责任的申请:该请求说,艾丽西亚长期存在精神健康问题,而且据说始于她的儿童时期。法官认为这种情况多属道听途说,不予考虑——不过他最终还是被一个叫拉扎勒斯·迪奥梅德斯的教授说服。此人不仅是帝国理工学院司法精神病学教授,也是格罗夫诊疗所的临床主任。该诊所位于伦敦北部,是一家可靠的法医单位。迪奥梅德斯教授认为,艾丽西亚闭口不言,这本身就证明她有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这可以作为对她量刑的参考。

这是精神科医生为避免坦率直言,而婉转说出的话。

迪奥梅德斯真正想说的是:艾丽西亚疯了。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不然为什么要把你所爱的人绑在椅子上,近距离对着他的面部开枪?又为什么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做任何解释,甚至连话都不说?她一定是疯了。

肯定是。

最终,埃尔夫斯通法官接受了被告方的减刑请求,并建议陪审团把它作为量刑时的参考意见。艾丽西亚随后进了格罗夫诊疗所,接受迪奥梅德斯教授的治疗。教授的证言对法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事实上,倘若她并没有疯,也就是说,倘若她的沉默只是一种表演,只是为了蒙蔽陪审团的耳目,那她此举的确非常奏效。她避免了一场漫长的牢狱之灾。而且,她今后倘若表现出逐步康复的情状,再过几年就完全有可能走出那家诊所。那么,现在不就应该是她假装逐渐康复的最佳时机吗?她不是可以时不时地冒出一两个词语来,过一阵又多出几个,同时慢慢地表现出某种悔意吗?可是她没有。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始终保持着沉默。

只有沉默。

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披露,媒体大失所望,最终失去对她的兴趣。她也像其他曾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杀人犯一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我们虽然记得他们的面孔,却忘了他们的姓名。

应当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她的神话以及她持久的沉默依然让某些人着迷,包括我自己。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认为加布里耶尔的死,显然使她的大脑产生了严重的创伤,沉默就是这种创伤的具体表现。由于无法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像一辆老爷车,咔咔作响,勉强运转,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我希望能帮她重新把车子发动起来——帮她说出自己的故事,治疗她的创伤,使她彻底康复。我想对她进行心理康复治疗。

我不想自我吹嘘,但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帮助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我是名法医心理治疗师,在工作中遇见过这个社会上受到最严重伤害的、最脆弱的成员。艾丽西亚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与我个人产生了共鸣。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同情她。

遗憾的是,我当时还在布罗德穆尔工作。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治疗艾丽西亚只能是——而且肯定是——痴人说梦。

艾丽西亚被收治的第六个年头,格罗夫诊疗所开始招聘法医心理治疗师。我看到那则广告,就知道自己责无旁贷。我决定跟着感觉走,去那里应聘这一职位。

3

我叫西奥·费伯,四十二岁。我选择成为心理治疗师,是因为我本人曾受到过心理伤害。这是个事实。在应聘面试时,他们问了我这个问题,但我没有如实回答。

“你认为吸引你从事心理治疗工作的原因是什么?”英迪拉·夏尔玛从她那副儒雅的眼镜上方看着我问。

英迪拉是格罗夫诊疗所的心理治疗师,年龄离六十岁不远了,圆圆的脸庞,颇有几分风韵,深色的长发,夹杂着几根银丝。她对我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暗示我,这个问题极其简单,只是热热身而已,刁钻的问题还在后面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我觉得面试小组的其他成员都在看着我。我的意识很清楚,而且始终保持与他们的目光接触。我不紧不慢地给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回答。我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在一家护理中心打零工,还说这激发了我对心理治疗的兴趣,并促使我在读研的时候选择了心理治疗专业,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我认为,我是想帮助别人,”我说着耸了耸肩,“就这样,真的。”

这当然只是信口胡说。

我的意思当然是,我想帮助别人,但这只是我的次要目标——尤其是在接受培训的初期。我的真正动机纯粹是出于私心。我自己也在寻求帮助。我相信大多数从事心理治疗的人都是如此。我们被这个特殊职业所吸引,因为我们自己受到过伤害——我们研究心理学,是为了给自己疗伤。至于我们是否愿意承认,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作为人类,我们对婴幼儿时期的生活没有留下多少记忆。我们往往认为自己是伴随着完整的人格,从这样的原始迷雾中浮现,正如阿佛洛狄忒从大海的泡沫中诞生;但是对人类大脑进化的研究告诉我们,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出生时,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不像神圣的奥林匹斯山,而像一团潮湿的泥巴。正如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说的,不存在婴儿时期一说。我们的人格不是在孤立状态下形成的,而是与另一种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由看不见、记不得的力量塑造完成的。那就是我们的父母。

这种情况令人发怵,其原因则显而易见——谁知道我们在尚未形成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是怎样的毫无尊严,又受到过怎样的折磨和虐待?我们的人格是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形成的。以我为例,我在成长过程中就感觉到紧张、恐惧和焦虑。这种焦虑似乎在我存在之前就已存在,也似乎独立于我的存在而存在。不过我怀疑其根源在于我与父亲的关系,因为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永远没有安全感。

我父亲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让人捉摸不透,无论多么平和的情境,都能被他变成危险的雷区。一句无伤大雅的话或者一个稍有不同的见解,都能引得他勃然大怒,随后引发一连串的爆炸,弄得人人自危,无人幸免。他只要一声怒吼,整个房子都会颤抖。我会吓得赶紧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一头钻到床底下,顺势躲到墙边上,呼吸着毛絮纷飞的空气,希望砖墙把我吞噬,好让我瞬间消失。但是父亲会抓住我,把我拽出来,接受他的惩罚。他会抽出皮带挥动,皮带在空中嗖嗖作响,抽打在我身上,抽得我左右翻滚,身上火辣辣地痛。接着,他会突然停止抽打,就像他突然开始打我一样。他会把我丢在地板上,任由我摔成一团,就像蹒跚学步的小孩气得把布娃娃扔掉一样。

我永远没搞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引得他大动肝火,抑或是因为我活该挨打。我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是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她无奈地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啊?你爸他完全疯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开玩笑。如果让今天的精神科医生对他的情况进行诊断,我怀疑结论会是人格障碍。他就患着这种疾病度过了一生,从未接受过治疗。患病的原因是,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被歇斯底里和身体暴力所主宰。威胁、泪水和打碎的玻璃。

当然,我也有过开心的时光,但往往是我爸不在家时。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去美国出差一个月。在那三十天的时间里,妈妈和我得以摆脱他那双挑剔的眼睛,在房子和花园里自由自在地活动。那年12月,伦敦下起鹅毛大雪。整个花园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和妈妈堆了个雪人。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行为,反正我们把雪人堆得像我们那个不在家的主人:这个雪人大腹便便,我给它取名叫“老爸”,用两块黑色石子做眼睛,两根弯弯的小树枝做成眉毛,看起来还真有点像他。为了让它更像他,我们给它戴上他的手套、帽子,并让它拿上一把雨伞。接下来我们就用雪球拼命地砸它,并像调皮的小孩那样咯咯直笑。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风雪。妈妈上床时,我假装睡着了。不久我就偷偷地溜进花园,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伸出双手捕捉飞舞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我的指尖上消失。这让我有点悲喜交加。似乎有几句真理哽在我的喉头,但我又不知如何表达;我的词汇少得可怜,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破网,根本抓不住我想表达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抓住逐渐消失的雪花,就像抓住幸福一样;这种占有转瞬即逝。它提醒我在这幢房子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广阔无垠、超乎想象的美丽世界,一个我当时还无法触及的世界。这些年来,这些情景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包裹在这些记忆外层的痛苦,使那短暂燃起的自由之光显得倍加明亮。那是无际黑暗中的一点灯火。

我意识到,唯一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就是规避——不仅是身体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我必须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全。十八岁那年,我获得了上大学的必要成绩,终于离开了萨里郡,离开了那幢监狱似的半独立式住房——我认为自己获得了自由。

其实我想错了。

我当时并不明白,但为时已晚——我父亲已经在我身上内在化,在我身上内向投射,深埋在我的潜意识中。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他始终与我如影随形。他那个可恶、无情、暴怒的声音始终陪伴着我——厉声叫骂,说我是窝囊废,不要脸,不成器。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遇上了寒冬。那些声音变得让人难受,令人麻痹,它们控制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发软,出不了门,参加不了任何社交活动,也交不了任何朋友。我真不如不要离开家。希望荡然无存。我被打败了,陷入了困境。我被逼到了绝境,无法解脱。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一了百了。

我去了很多家药房,买了一大堆扑热息痛。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一次只买几盒。其实我没有必要这么担心,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注意我。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隐形人。

我的房间很冷。我用冻得发麻的手指笨拙地打开包装盒,强迫自己把那些发苦的药片一片一片地吞咽下去。接着我爬上那张窄窄的、躺着很不舒服的小床,闭上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

可是死神始终没有来。

我等来的是胃肠道烧灼般的绞痛。我弯腰吐起来,把胆汁和还没溶解的药片一起吐了出来,吐了自己一身。我躺在黑暗中,胃里火烧火燎,没完没了地痛。黑暗中,我逐渐意识到:

我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我还没有活够。

这个想法给了我一线希望,尽管很朦胧、很模糊,但它至少使我认识到,单枪匹马是于事无补的:我需要帮助。

我找到了这样的帮助,通过大学咨询服务部。帮助我的人叫鲁思,是一位心理治疗师。她体态丰腴,满头白发,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祖母。她的脸上挂着同情的微笑——我相信这样的微笑。起初她并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我谈到自己的童年、家庭和父母。我发现,无论我谈到多么痛苦的细节,我的内心都无动于衷。我与自己的情感是脱节的,就像一只与手腕断开的手。我谈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和自杀的冲动——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我会偶尔抬起头看着鲁思的脸。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在听我讲述的时候,眼睛里却含着泪水。这么说似乎很难让人理解,但那些泪水不是她的。

那些泪水是我的。

我当时无法理解。但这就是心理治疗。病人把自己无法承受的情感托付给他的治疗医生:她承受着他所有的恐惧,代他进行亲身体验,而后再慢慢地把她对这种体验的感受反馈给他。鲁思就是这样把我的情感反馈给我的。

鲁思与我的交往持续了好几年。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通过她,我内化了一种与另一个人建立起的新型关系:建立在相互尊重、诚实与友善的基础上——而不是基于相互指责、愤怒和暴力——的新型关系。我渐渐开始从内心对自己产生了不同的感觉——觉得我已经不那么空虚,不那么害怕,而且感受能力得到了提升。虽然内心那个可恶的声音从未完全离开过,但我现在有鲁思的声音与之抗衡,而且我对它的关注也在逐渐减少。久而久之,我头脑中那些声音逐渐平息,有时甚至暂时消失。我会感觉很平静——有时甚至很高兴。

很明显,心理治疗拯救了我。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我的生活质量。这种谈话治疗方式,对于我的脱胎换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它定义了我。

我知道,这是我未来的职业。

大学毕业后,我在伦敦接受心理治疗培训。在培训过程中,我继续去向鲁思请教。她依然是那样支持我,鼓励我,但也告诫我要用现实的态度面对我选择的道路。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不是在公园里散步”。她说得对。与病人在一起,会弄脏我的手——这么说吧,这项工作毫无舒适可言。

第一次在一家防范严密的心理诊疗所工作的经历,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到了那里不到几分钟,就有一个病人脱下裤子,当着我的面蹲在地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大便。其后遇到的一些事情,虽然没那么恶心,但是也非常奇葩——混乱的自杀未遂、自伤自残、毫无节制的歇斯底里与悲伤。所有这些都让我受不了。不过我每次都能从中学到一些新的应对方法。事情逐渐变得容易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这么快就适应了心理诊疗所这种陌生的新环境。我觉得自己对于疯狂已经司空见惯——不仅是别人的疯狂,还有自己的。我认为我们都很疯狂,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这也是我为什么——以及怎么——会与艾丽西亚·贝伦森案件有关的。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年轻时就有幸接受了成功的干预治疗,从心理黑暗的边缘被拉了回来。然而,在我心中,另一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我有可能变疯——并像艾丽西亚一样,被囚禁在某个机构里终了一生。若非仁慈的上帝……

当然,英迪拉·夏尔玛问我为什么要成为心理治疗师时,我不可能说出其中任何一点。毕竟我面对的是整个面试小组——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我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

“到了最后,”我说,“我相信,无论初衷如何,是那些训练使一个人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

英迪拉像圣贤似的点点头说:“是的,很对。千真万确。”

面试很成功。英迪拉说,我有在布罗德穆尔工作的经历,具备一定优势,说明我可以应付极端的心理创伤。他们当场就给了我那份工作,我欣然接受。

一个月后,我起程前往格罗夫诊疗所。

4

我顶着1月凛冽的寒风,来到格罗夫诊疗所。道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就像一具具骷髅骨架。惨白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我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我有一个星期没抽烟了——当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烟戒掉,而且保证这一次说话算话。可是现在我又破戒了。我把烟点上,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恼火。心理治疗师通常认为,烟瘾是很难戒除的,而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必须克服这个问题,把烟戒掉。我不想带着一身烟味走进诊疗所,就往嘴里放了一两片薄荷口香糖,边吸烟,边嚼口香糖,两只脚还在不停地轮番跳动。

我浑身发抖——说实话,主要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紧张。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在布洛德穆尔的时候,我的顾问医师直言不讳地说我正在犯错误。他向我暗示,离开那里就断送了我本来很有前途的职业生涯。他对格罗夫诊疗所颇不以为然,对迪奥梅德斯教授更是嗤之以鼻。

“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做过许多与群体治疗有关的尝试——有一段时间曾在福尔克斯供职。20世纪80年代在赫特福德郡办过替代性治疗社区。这种形式的治疗社区,尤其是现在,从经济上是行不通的……”

他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压低嗓门说:“我不是吓唬你,西奥。我听到一些传言,说那个地方要被砍掉。可能不出半年,你就会发现自己丢了饭碗……你真的不反悔?”

我沉默了片刻,但只是出于礼貌。

“肯定。”我回答说。

他摇摇头:“我看这是职业上的自杀。不过既然你决心已定……”

我没有跟他说艾丽西亚·贝伦森,也没有说我希望为她进行治疗。我本来可以用他能明白的话进行解释:通过对她的治疗,我可能会写出一本书或者发表一篇论文什么的。可是我知道这样说等于是对牛弹琴;他还是会说我犯了错误。也许他说得对。我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我掐灭手中的烟,抑制住紧张情绪,走了进去。

格罗夫诊疗所位于艾奇维尔医院最老的那个部分。原先那座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建筑,早就被四周高大的、外形丑陋的附加设施和扩展部分所包围,相形之下显得非常矮小。格罗夫诊疗所位于这片建筑群的中心。它的围墙上安装了一排鹰眼似的摄像头,这是唯一能说明里面的人非常危险的标记。他们对接待处的布置可谓不遗余力,为的是让它具有友好的氛围——里面放了几张蓝色的长沙发,墙上贴着粗陋且孩子气的绘画作品,那是病人的创作。我觉得它不像家防范严密的精神病诊疗所,倒像家幼儿园。

一个高个子男人来到我身边,微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说他叫尤里,是诊疗所的护士长。

“欢迎你来到格罗夫,”尤里说,“我们没有欢迎委员会,只有我。”

尤里约莫有三十七八岁,人长得很帅气,体形优美,满头黑发,领子没有遮住的脖子上有蜿蜒的部落文身。他身上除了有股烟味,还有修面后留下的须后水香气。他说话略带一些口音,但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我是七年前从拉脱维亚过来的,”他说,“当时我一句英语也不会,可是一年后就很流畅了。”

“令人钦佩。”

“其实也没什么。英语比较容易,拉脱维亚语就难得多了。”

他哈哈一笑,从腰间的皮带上取下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从中取出一套递给我。

“这是单人病房的钥匙,你会用得着的。你还得知道每间病房的密码。”

“还不少呢。我在布罗德穆尔的时候只有几把。”

“是啊,不过我们最近提高了安全级别——自从斯特芬尼走马上任之后。”

“斯特芬尼是谁?”

尤里没有回答。这时候从接待室后面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女人。尤里冲她点了点头。她是加勒比海地区的人,年纪是四十五六岁,留着两边修成锐角的波波头。“我叫斯特芬尼·克拉克,”她说,“格罗夫诊疗所的主管。”

斯特芬尼对我敷衍地笑笑。她与我握手时,我留意到她的握手比尤里有力度,握得比较紧,却少了几分热情。

“作为主管,”她说,“我优先考虑的是安全问题。不仅是病人的安全,还有每个工作人员的安全。如果你都不安全,那你的病人也不会安全。”接着她递给我一个小东西——便携式警报器。“这个东西你要随身携带。不要把它供奉在办公室里。”

我尽管不想要,还是连忙说:“好的,主管。”如果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最好还是别去惹她。我对以前的几个比较专横的病房主任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避免冲突,服从管理。

“很高兴见到你,斯特芬尼。”我微笑着说。

她点点头,脸上没带任何笑容。“尤里会领你去你办公室。”说完她就扬长而去,没再看我一眼。

“跟我来吧。”尤里说。

我跟着他来到病房入口处——那是一扇强化的钢门。大门旁边有个由保安操纵的金属探测器。

“你肯定知道这规矩,”尤里说,“任何利器——任何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都不准带进去。”

“打火机也不行。”保安在检查的时候从我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用指责的目光看着我补充了一句。

“对不起,”我说,“我忘了还有打火机。”

尤里示意让我跟着他走。“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他说,“这时候大家都在参加社群集会,所以这里很安静。”

“我能去参加吗?”

“社群集会?”尤里感到惊讶,“你不想先习惯一下环境?”

“习惯环境的事不急。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他耸了耸肩:“那就随你。这边走。”

他领着我穿过几条走廊。走廊两边是上了锁的病房门上的小圆窗——有节奏的敲门声、插销的插拔声、钥匙的转动声。我们走得很慢。

显而易见,这幢房子已年久失修。墙上的油漆已起皮剥落,走廊上弥漫着一丝发霉和腐臭的气息。

尤里在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下,点头示意说:“他们都在里面,进去吧。”

“好的,谢谢。”

我稍加迟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