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集会的房间呈长方形,窗户很高,且有栏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红砖墙。房间里有一股咖啡的香味,还有尤里的须后水的残留气息。大约三十人坐成一圈。大多数人手里捧着盛着茶水或咖啡的纸杯,有的在打哈欠,并尽量不让自己睡着。有的人咖啡喝完了,就用手摆弄着空纸杯,或把它捏扁,或把它压平,或把它撕碎。

这样的集会每天有一两次,它的性质介乎行政会议与小组治疗之间。讨论的话题涉及诊所管理以及病人护理方面存在的问题。迪奥梅德斯教授喜欢说:“这是一种尝试,它让病人参与自己的治疗,并鼓励他们对自己的健康负起责任来。”毋庸讳言,这种尝试一般都不能奏效。迪奥梅德斯在集体治疗方面的背景,意味着他对各种形式的集会都很感兴趣,并鼓励尽可能多地举行这类会议。也可以说,只要有听众,他就显得特别高兴。他站起身,伸出手来对我表示欢迎,并示意我走过去。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点戏剧表演的才华。

“西奥,你来啦。过来过来。”

他说话略带希腊口音,不过已几乎听不出来了——基本上都改掉了,因为他在英国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他长得一表人才,虽已年逾花甲,依然精神矍铄——有一股年轻人的活力与调皮,不像个精神科医生,倒像个不讲礼数的大叔。这并不是说他对病人不尽心尽力——早上他来得比清洁工还早,晚上值夜班的人来了,他还没有走,有时候他就睡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他有过两次离异,经常开玩笑地说,他的第三次婚姻最成功,那就是他与格罗夫诊疗所的结合。

“坐这儿,”他指着身边的一把空椅子说,“坐,坐,坐。”

我欣然从命坐下。迪奥梅德斯热情洋溢地对我进行了介绍:“允许我来介绍一下我们新来的心理治疗师西奥·费伯。让我们一起欢迎西奥加入我们的小家庭——”

迪奥梅德斯讲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圈子,想看看谁是艾丽西亚。可是我没看出来。除了迪奥梅德斯一本正经地穿着套装,戴着领带,其他人大多数穿着短袖衬衣和T恤衫。我很难分清谁是病人,谁是工作人员。

我熟悉的面孔只有两张,其中之一是克里斯蒂安。我是在布罗德穆尔工作时认识他的。他是个喜欢打橄榄球的精神科医生,鼻子并不挺拔,胡须是黑色的,模样挺耐看。我到布罗德穆尔不久,他就离开了。我并不特别喜欢他;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也不太了解他,因为我们在一起共事的时间毕竟不长。

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是英迪拉,是在那次面试时认识的。她对我笑了笑,我很感激,因为只有她脸上露出善意。大多数病人以呆板的、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不责怪他们。他们受到过种种虐待——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性方面的,这意味着,要获得他们的信任,还需要假以时日。所有的病人都是女性——大多数人形态粗糙,脸上不是皱纹,就是伤疤。她们有过艰难的人生阅历,饱受种种恐惧,直到被逼入精神病这个无人地带;她们的经历都写在脸上,一看便知。

可是艾丽西亚·贝伦森呢?她在哪儿?我再次环视这个圈子,还是没有看见她。接着我意识到了——我的眼睛正看着她。她坐在这个圈子对面正对着我的地方。

我没有看出她来,因为她不显眼到近乎隐形。

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显得非常平静。她手里端着一纸杯茶水,手在不住地颤抖,茶水像细流似的洒落在地板上。我真想走过去帮她把杯子扶正,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完全不能把持自己,我怀疑她都没注意到我在注视她。

我没想到她竟然成了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曾经的美女还有一些当年的风韵:湛蓝的眼睛,优美匀称的面庞。但她现在不仅骨瘦如柴,而且污秽不堪:红棕色的长发脏乱蓬松地披在肩上;指甲被咬得撕裂开来;两只手腕上,褪色的伤痕清晰可见——在那幅《阿尔刻提斯》的画上,我看到过类似的伤口。她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毫无疑问这是服用利培酮和其他大剂量抗精神病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她张着嘴,嘴里积聚了许多白花花的唾沫,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这是药物另一种令人惋惜的副作用。

我发现迪奥梅德斯在看我,于是把注意力暂时从艾丽西亚转移到他身上。

“西奥,我觉得还是你来做个自我介绍吧,这肯定比我来介绍要好。”他说,“你讲几句吧,啊?”

“谢谢你。”我点点头,“其实我也没什么要补充的。我只是想说,很高兴来到这里。我激动、紧张、满怀希望。我期待着了解你们大家——特别是各位病友。我——”

这时有人咣当一声推开大门,打断了我的话。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只见一个块头很大的人冲进房间,手里高举着两根参差不齐的木棍,把它们像矛一样朝我们扔过来。有个病人吓得捂住眼睛尖叫起来。

我担心这些东西会伤着我们,不过它们只是重重地落在这圈人中间的地上。这时我才看清:它们根本不是什么矛,而是断成两截的台球杆。这个大块头病人四十多岁,是个深色头发的土耳其女人。她大声嚷嚷说:“把我气死了。这根台球杆儿断了一个星期了,你们他妈的还没换新的。”

“不要说脏话,伊丽芙,”迪奥梅德斯说,“我现在不准备谈台球杆儿的事。你迟到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先看看还能不能让你参加这个聚会。”说着他转过头,狡猾地把球踢给了我。“西奥,你有什么想法?”

我眨了眨眼睛,稍后才听见自己在说:“我认为遵守时间的问题很重要,准时出席集体活动——”

“你的意思是,就像你刚才一样吗?”坐在圈子对面的一个男人说。

我转过身,发现说话的人是克里斯蒂安。他哈哈大笑,似乎对他刚才那句玩笑话颇为得意。我勉强对他笑笑,随即转身对着伊丽芙。

“他说得很有道理。今天上午的活动我也迟到了。也许我们都要从中吸取教训。”

“你扯什么呀?”伊丽芙说,“你他妈的是谁呀?”

“伊丽芙,注意语言文明,”迪奥梅德斯说,“不要逼我让你闭嘴。坐下!”

伊丽芙依旧不依不饶:“台球杆儿的事怎么说?”

她是在问迪奥梅德斯。可是迪奥梅德斯却看着我,等我来回答。

“伊丽芙,我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这根台球杆儿,你很生气,”我说道,“我怀疑把它弄断的那个人也很生气。现在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在这个诊疗所里,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生气的问题。我们就花点时间,谈谈生气的事怎么样?你先坐下来吧。”

伊丽芙转动了一下眼珠,不过还是坐了下来。

英迪拉点点头,显得很高兴。于是英迪拉和我就开始谈生气的问题,想办法让病人讨论他们生气时的感觉。我觉得我与她的配合非常默契。

我可以感觉到,迪奥梅德斯在观察,在对我的表现进行评估。他似乎很满意。

我瞟了艾丽西亚一眼,并惊讶地发现她也在看我——至少她的目光是冲着我这个方向。她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似乎想努力聚焦目光来看什么。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光彩照人,充满活力,让人着迷。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邋遢的女人就是艾丽西亚·贝伦森。就在这时候,我知道自己到这里——格罗夫诊疗所——来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一切怀疑都已烟消云散。我决心不遗余力,争取让艾丽西亚成为我的病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事情已经刻不容缓:艾丽西亚迷失了。她迷了路。我想把她找回来。

6

迪奥梅德斯教授的办公室位于艾奇维尔医院最破旧的地方。门外的墙角上结了不少蜘蛛网,走廊上只有一两盏灯亮着。我敲了敲门,很快就听见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进来。”

我转动把手,门吱呀一声开了。房间里的气息顿时使我为之一惊。他的办公室与医院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我没有闻到任何防腐剂或漂白粉的气味。它反而更像一个管弦乐池,可以嗅出木头、琴弦、琴弓、抛光剂和蜡的气息。稍事片刻,我的眼睛才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我看见倚墙放着一架竖式钢琴,觉得它与医院的氛围格格不入。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二十来个微微发亮的金属乐谱支架。有一张桌子上高高地堆着一摞乐谱,像一座基础不稳的、直指天际的纸塔楼。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把小提琴,旁边有一支双簧管和一支笛子。桌子边上还放了一张竖琴——个头很大,有漂亮的木质框架和一排瀑布般的琴弦。

看着这些乐器,我惊得张口结舌。迪奥梅德斯哈哈笑起来。

“你对这些乐器感到好奇?”他说着咯咯直笑,然后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

“它们都是你的吗?”

“是的。音乐是我的爱好。不,我说得不准确——音乐是我的酷爱。”他的手指得意地在空中滑动。他在以动画人物般的方式说话,采用大量的手势,强调自己的话——好像是在指挥一个无形的交响乐队。

“我组建了一支非正式音乐小组,对所有希望参加的人员开放。”他说,“对工作人员和病号一视同仁。我发现音乐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治疗工具。”稍事停顿后,他用轻快的、乐曲般的声音说:“音乐具有神奇的魔力,它能让野兽平静下来……你同意吗?”

“你说得肯定对。”

“嗯。”迪奥梅德斯打量着我,“你玩乐器吗?”

“玩什么?”

“不管什么。三角铁是起点。”

我摇摇头:“我没有音乐细胞,年轻的时候在学校玩过录音机,仅此而已。”

“那你识谱吗?这是个有利条件。好吧,你随便选一样乐器。我来教你。”

我笑了笑,再次摇摇头:“我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耐心。”

“没有?嗯,耐心是一种美德,作为心理治疗师,你一定要好好培养自己的耐心。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不是很专心,不管是搞音乐、当牧师,还是当医生。”他大声笑起来,“现在我是三者兼而有之了啊。”

“我想这是肯定的。”

“你知道吧,”他迅速切换话题,“那次面试,我的话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不妨这么说吧,在投票的时候,我尽量为你美言。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瞒你说——我很看好你,西奥。你使我想起了我自己……谁知道呢?可能再过几年,这个地方也许就由你来掌管了……”他话说了一半,随即叹了口气:“当然了,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你认为它有不存在的可能?”

“谁知道呢?病员太少,员工太多。我们与信托基金会密切合作,希望找到一种‘经济可行’的模式。也就是说,我们一直受到监督与评估,或者说受到监视。你也许会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能把治疗工作做好?正如温尼科特所说的,在着火的大楼里,是无法进行心理治疗的。”他摇摇头,突然显出老态——疲惫与厌倦。他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我认为斯特芬尼·克拉克主管跟他们是一伙的。毕竟,她的薪水是信托基金会发的。只要对她进行观察,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迪奥梅德斯有点偏执,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我不想说错话,所以一直谨言慎行。

接着我开口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是关于艾丽西亚的。”

“艾丽西亚·贝伦森?”迪奥梅德斯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怎么了?”

“我想知道对她进行了什么样的心理治疗。是单独治疗吗?”

“不是。”

“原因呢?”

“试过——但放弃了。”

“何以如此呢?她的医生是谁?是英迪拉?”

“不是。”他摇摇头,“实际上是我。”

“我知道了。是什么个情况?”

他耸耸肩:“她不愿来我办公室,所以我就去她的病房。在治疗过程中,她坐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当然还是一声不吭,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着,他绝望地把双手向上一送,“我认为这些努力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我点点头:“我觉得……呃,我想是不是要换……”

“换什么?”他以好奇的眼神凝视着我,“继续说。”

“你是个权威,她也许觉得接受你的治疗是一种潜在的惩罚。有这种可能性的,是吧?我不知道她与她父亲的关系如何,不过……”

听到这里,迪奥梅德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好像是在听人说笑话,并且在期待最后那句点题的话。“你觉得让她跟年轻一点的人接触,她也许会放松一些?”他说,“我来猜猜看……像你这样的人?你认为你可以帮助她,西奥?你可以拯救艾丽西亚,让她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拯救她,我只是想帮助她。我想试一试。”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不过依然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说这种话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了。我也曾相信我会成功。我的孩子,艾丽西亚是个沉默的塞壬[1],她把我们引向礁石,让我们美好的治疗方案触礁,撞得粉碎。”他笑了笑,“她使我汲取了一次失败的教训。也许你也需要汲取一下这样的教训。”

我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但只要我成功,就不用汲取教训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沉默良久,最后做出决定:“我们看看吧,好吗?首先,你必须与艾丽西亚见个面。还没有把你介绍给她呢,是吧?”

“没有,还没有。”

“那就让尤里安排一下,好吧?事后向我做个汇报。”

“好的,我会的。”我尽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情绪说道。

7

治疗室的面积很小,呈长条形;里面的陈设简陋得像牢房,甚至比牢房还要简陋。窗户不仅关着,而且加装了栏杆。小桌子上放着一个亮粉色的纸巾盒。这样的色彩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这肯定是英迪拉放的。我认为克里斯蒂安是不会为他的病人提供纸巾的。

病房里有两张破旧褪色的扶手椅。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艾丽西亚不在里面。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拒绝与我见面。她完全有这样的权利。

我逐渐失去耐心,感到焦躁、紧张。我如坐针毡,于是噌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向栏杆外面张望。

治疗室在三层楼上。下面的院子有网球场大小,四周的红砖围墙很高,根本爬不上去。不过毫无疑问,肯定有人尝试过。每天下午有三十分钟时间,不管病人愿意与否,都会被赶到院子里去。天气如此寒冷,如果有人反对,我是不会责怪她们的。有些人独自一人站着,嘴里在不停地嘟嘟囔囔;有的人像僵尸一样不停地游走,漫无目的;还有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聊天,或抽烟,或不停争吵。说话声、叫喊声与莫名其妙的激动笑声不断飘进我的耳朵。

起初我并没有发现艾丽西亚。接着我看见了。她在院子那头,独自靠墙站着,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尤里穿过院子朝她走去。他对站在不远处的护士说了点什么,护士点点头。接着他小心地、缓慢地接近艾丽西亚,就像她是一只无法预测行为的动物。

我之前要求尤里不要跟她说得太详细,只是告诉她,刚来的那个心理治疗师想见她。我让他不要用命令的形式,要用请求的语气。他在跟她说话时,她依然一动不动,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任何听见了的表示。一阵短暂的停顿后,尤里就转身离开了。

嗯,没戏了,我心想——她不会来了。真他妈的,我早该预料到的。这整件事就是在浪费时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艾丽西亚居然向前跨出了一步,稍事犹豫之后,就跟在尤里身后,慢条斯理地拖着步子,穿过院子——接着从窗户下方离开我的视野。

这么说,她要来了。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做好思想准备。我力图压制头脑中那个负面的声音——我父亲的声音——说我根本干不了这份工作,说我是无能之辈,是冒牌货。闭嘴,我心想,闭嘴,快闭嘴……

两分钟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说。

门打开了。在尤里的陪伴下,艾丽西亚在走廊里站着。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她目光向下,一直看着地面。

尤里对我得意地笑了笑:“她来了。”

“是啊,我看出来了。你好,艾丽西亚。”

她没有回应。

“不进来吗?”

尤里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她,不过并没有触碰她的身体。他轻声说:“进去吧,宝贝。进去坐下。”

艾丽西亚有些迟疑。她看了尤里一眼,然后下定决心。她走进治疗室,步履略显蹒跚。她在椅子上坐下,安静得像一只小猫,两只微微颤抖的手放在大腿上。

我准备关门,可是尤里还没有离开。我压低嗓门说:“下面的事就交给我吧,谢谢了。”

尤里有些担忧:“但她正在接受一对一监管,而且教授关照说——”

“我全权负责。没事的。”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报警器,“你看,我还有这个——不过我用不着它。”

我看了艾丽西亚一眼。她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尤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显得很勉强。

“我就在门外,万一需要就叫我。”

“不用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尤里离开后,我把门关上,把报警器放在办公桌上,在艾丽西亚对面坐下。她没有抬头。我审视着她,发现她毫无表情,一脸茫然。服药之后的假象。我想知道这副面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你同意来见我,我很高兴。”我说。

我在等她的反应。发现她不会有什么反应后,我继续说:“你不了解我,但是我比较了解你,这是我所具备的优势。你的名气不小——我是说你作为画家的名气。我是你作品的粉丝。”没有反应。我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我询问了迪奥梅德斯教授,问他我们是不是可以面对面地谈谈,他爽快地安排了这次见面。谢谢你同意前来。”

我稍事犹豫,希望能得到某种形式的认可——比方说眨眨眼睛、点点头、皱皱眉头等。毫无反应。我揣摩着她内心在想什么。也许她服药太多,什么也没法想。

我想到我的心理治疗师鲁思。面对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做?她会说,我们人是由许多不同部分组成的,有好的,也有坏的。健康的大脑可以容忍这种矛盾,同时兼顾好坏两个部分。精神疾病的成因,恰恰是因为缺乏这种整合能力,结果失去了与我们身上这些不可接受的部分的联系。如果我要帮助艾丽西亚,就要找到她隐藏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部分,那些处于她意识边缘之外的东西,把她精神状态图中的各个点连接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完全还原她杀害自己丈夫那天晚上的种种可怕事件。这将是一个缓慢而又痛苦的过程。

正常情况下,与病人的首次接触不会有什么紧迫感,也不会有想定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最初几个月我们只是相互交谈。在理想的情况下,艾丽西亚会主动跟我谈她自己、她的生活、她的童年。我会洗耳恭听,逐步勾勒出一幅图像,等我认为信息已足够完整,我可以据此做出准确、有效的解释的时候,我就没有必要再与她交谈,再听她说了。我将通过非语言线索搜集我所需要的信息。比如我身上的反移情作用,即在治疗过程中,艾丽西亚在我身上引起的情感。当然,还包括我能从其他渠道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换句话说,我启动了一项帮助艾丽西亚的计划,却无法知道如何去执行。现在我必须去履行这项计划,不仅是为了证明给迪奥梅德斯看,更重要的是,为了尽到我对艾丽西亚的责任:帮助她。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发现她还处于药物控制下的迷糊状态,嘴角流着口水,手指像可憎的蛾子般抖动。我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袭扰。我感到极度难过,为她,也为像她这样的人——我们所有人,所有受过伤害、迷失自我的人。

当然,这些话我都没有跟她说。在这种场合下,我做了鲁思会做的事情。

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8

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艾丽西亚的档案。这是迪奥梅德斯主动给我的。“你一定要看看我的笔记,”他说,“它们对你会有所帮助的。”

我不打算仔细阅读他的笔记,因为我大体上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当务之急是理清自己的思路。不过我还是很有礼貌地把它们接了过来。

“谢谢你。这对我将会有莫大的帮助。”

我的办公室在这幢房子的背阴面,就在消防通道旁边,面积比较小,里面也没有多少家具。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看见地上有一只无精打采的小乌鸫,在冰冻的草地上徒劳地觅食。

我哆嗦了一下。办公室里寒气逼人。窗户下面那台小取暖器坏了——尤里说他会想办法把它修好,不过我最好还是跟斯特芬尼说一声,如果还不行,就到社群集会上反映一下。我突然想到伊丽芙努力争取让他们换球杆儿的事,突然与她有了些共鸣。

我翻阅了艾丽西亚的档案,但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所需要的信息,大部分都能从在线信息库里查到。不过,迪奥梅德斯像很多年纪大的工作人员一样,喜欢亲自动手写报告,而且(对斯特芬尼反复提出的要求置若罔闻)现在依然如此——于是才有了我面前这份被翻烂了的档案。

我翻阅迪奥梅德斯笔记的时候,尽量忽略那些老套路的心理分析解释,专注于护士关于艾丽西亚日常表现方面的每日报告。我仔细阅读了这些报告。我需要的是事实、数据和细节——我有必要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了解什么,还要处理哪些问题,是否有什么令人吃惊的事还没被找到。

我看完档案,没有发现多少新东西。艾丽西亚刚进来的时候,曾两次割腕自杀,也曾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进行自残。在最初六个月里,他们对她进行了二对一监管——也就是说,两个护士对她进行全天监控。后来终于放松到一对一的监管。她根本不想与其他病人或者工作人员打交道,总是沉默不语,形单影只,久而久之,其他病人也就不理她了。如果你跟一个人说话,他从不理你,也从来不主动跟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存在。艾丽西亚很快就被人淡忘,并且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只有一件事情比较特别。它发生在艾丽西亚入院几个星期后。在食堂里,伊丽芙说艾丽西亚占了她的座位。现在还搞不清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两人之间的冲突迅速升级。艾丽西亚显然变得非常暴力——她摔碎一只盘子,想用盘子碎片去割伊丽芙的脖子。他们把她拦住,给她使用了镇静剂,把她单独关进了一间病房。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就决定找伊丽芙问一下。

我从便笺上撕下一张纸,然后把笔拿过来。这是我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用笔在纸上写字的过程有助于理清思路。不把一件事情写下来,我就很难形成自己的意见。

我把自己的想法、注意事项和目标都写下来——我正在设计一套执行方案。为了帮助艾丽西亚,我必须理解她,弄清她与加布里耶尔的关系。她爱他?恨他?为什么对谋杀闭口不言?还是说,她不说出口的不仅是谋杀?没有答案。现在还没有——只有一些疑问。

我写下一个词,并在下面划了下划线:阿尔刻提斯。

那张自画像——非常重要,不知怎的,我确信这一点。而且我知道,理解她作此画的原因是解开这一谜团的关键。这幅画是艾丽西亚仅有的交流,是她唯一的证词。它传递着什么我现在还无法理解的信息。我提醒自己,要再去那间画廊仔细看看那幅画。

我写下了另一个关键词:儿童时期。如果真想揭开她杀死加布里耶尔的真相,我不仅有必要了解她杀死丈夫当晚的所有情况,而且要了解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一些事情。她开枪打死自己丈夫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是这起事件的种子也许在多年前就已经埋下了。凶恶的怒气,或者杀气,不是在现在产生的。它植根于形成记忆之前的那段时期,即婴幼儿时期,是幼年受到虐待和不公正对待所埋下的种子,久而久之就逐渐形成了一枚炸弹,终于在某一天爆炸了——而且往往炸了错误的目标。我有必要了解她的儿童时期是怎样去塑造她的性格的。如果她不能告诉我,或者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就必须找到一个愿意告诉我的人。这个人在谋杀案发生前就了解艾丽西亚,而且能帮助我了解她的历史,她的为人,以及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

从档案来看,艾丽西亚最亲近的人是她的姑妈莉迪亚·罗斯——艾丽西亚的母亲因车祸去世后,是姑妈把她一手带大的。发生车祸时,艾丽西亚也在车里,但是没有死。这样的创伤肯定对小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希望莉迪亚会对我以实相告。

另外要找的知情人只有艾丽西亚的律师马克斯·贝伦森。马克斯是加布里耶尔·贝伦森的哥哥。由于这层密切的关系,他对这桩婚姻的观察应当处于非常有利的位置。至于他会不会以实相告,这是另外一码事。作为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不事先请示就擅自向其家庭成员询问她的有关情况,这种做法至少是有悖传统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迪奥梅德斯是不会同意的。我决定背着他去做这件事,免得被他否定。

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治疗艾丽西亚的过程中,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专业上的越轨——为此后事态的发展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我真该悬崖勒马才是。不过即使是在当时,我也已经欲罢不能了。就像在希腊悲剧中那样,在许多方面,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我伸手抓起电话,根据艾丽西亚档案中提供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马克斯·贝伦森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几声之后,那边有人接了电话。

“埃利奥特-巴罗-贝伦森律师事务所。”接电话的人似乎患了重感冒。

“请贝伦森先生接电话。”

“请问您是哪位?”

“西奥·费伯,格罗夫诊疗所的心理治疗师。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和贝伦森先生沟通一下,谈谈他的弟媳。”

电话那头稍事停顿,随即传来回应。

“哦,我知道了。不过贝伦森先生本周后几天都不在办公室。他现在在爱丁堡见一位客户。请把您的电话留一下,他回来后我让他跟您联系。”

我报了自己的号码,随即挂断电话。

我拨了档案中提供的另一个号码——艾丽西亚的姑妈莉迪亚·罗斯。电话铃刚响,对方就接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似乎有点气喘吁吁,而且极不耐烦。

“喂,什么事?”

“请问您是罗斯太太吗?”

“你是什么人?”

“我之所以打电话来,是跟您侄女艾丽西亚·贝伦森有关。我是她的心理治疗师,就职于——”

“去你妈的。”她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不是个好开始。

9

我特别想抽口烟。刚迈出格罗夫诊疗所的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在上衣的几个口袋里找香烟,但是一无所获。

“你找什么呀?”

我一转身,发现尤里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没听见一点动静,见他离得这么近,还真有点吃惊。

“这是我在护士站里发现的,”他笑嘻嘻地把一包香烟递给我,“肯定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

“多谢了。”

我接过烟,点了一支,然后把那盒烟递到他面前。他摇了摇头。

“我不抽烟,至少不抽卷烟。”他哈哈笑起来,“看来你想喝一杯了。走吧,我请客。”

我有些举棋不定。凭直觉,我觉得应该拒绝——我不善于和同事拉关系,也怀疑他跟我不会有多少共同语言。可是他也许比所里其他人更了解艾丽西亚的情况——而且他的看法也许很有价值。

“没问题,”我说,“好哇!”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宰羔羊”酒吧。酒吧里光线暗淡,有些破旧,但它有辉煌的过去。里面有一些老人,酒喝了一半就在那里打起盹来。尤里要了两杯啤酒,我们在靠里面的桌子边坐下。

尤里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用手抹了抹嘴。

“嗯,”他说,“说说她的情况。”

“艾丽西亚?”

“你发现什么了吗?”

“恐怕还真的没有发现。”

尤里不解地看着我,然后笑笑说:“她不想让你发现?是啊,说得没错。她把自己藏起来了。”

“你跟她比较近。我能看得出来。”

“我对她进行特别监护。别人不像我这么了解她,迪奥梅德斯教授也不如我。”

他的语气中不乏自夸。出于某种原因,我听了有些反感——不知他对她了解多少,会不会是在自吹自擂?

“你怎么看待她的沉默?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尤里耸了耸肩:“我想这说明她还不准备开口,要等准备好了她才会说。”

“准备什么呢?”

“准备面对真相,我的朋友。”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尤里微微把头一歪,打量着我,接着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结婚了吗,西奥?”

我点点头:“结了。”

“果然。我自己也有过一次婚姻。我们是从拉脱维亚过来的。她不像我,适应不了这里的情况。她自己不努力,你知道,她不学英语。不管怎么说,事情并不……我并不幸福——但是我不想承认,我自欺欺人……”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话说完,“……后来我又坠入了爱河。”

“你指的大概不是你妻子吧?”

尤里先是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