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一个住得离我很近的女人。非常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我是在大街上看见她的。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我跟踪过她……有时候偷偷看她,当然她还蒙在鼓里。我会站在她家房子外面看着,希望她能出现在窗前。”他说着笑起来。

听了这个故事,我开始感到很不自在。我把酒喝完,看了看表,希望他能看见我的暗示,可是他没有。

“有一天,”他说,“我想跟她搭讪两句,可是她爱答不理的。我试了好几次……但是她要我别再烦她。”

我心想,这不能怪她。我刚想找个借口告辞,尤里又接着往下说了。

“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她伤了我的心,我非常生她的气,气得要发疯了。”

“后来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是跟你妻子在一起生活?”

尤里摇摇头:“没有。我跟她的缘分到头了。不过在追求这个女人失败后,我才承认我们的缘分到头了……才面对我们之间的真实状况。你知道,有时候,要做到诚实需要勇气,而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明白。你认为艾丽西亚还不准备正视她自己婚姻的真相?是这个意思吗?你很可能是对的。”

尤里耸了耸肩:“现在我和一个很好的姑娘订了婚。她是匈牙利人,在一家温泉工作,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们彼此很相配。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我点点头,再次看了看表,然后拿起外套说:“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接妻子的时间就晚了。”

“好的,没问题……你的妻子,她叫什么名字?”

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告诉他,不想让他了解她的任何情况。不过这样是愚蠢的。“凯瑟琳,”我说,“她叫凯瑟琳……不过我喊她凯西。”

尤里对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给你提个建议,”他说,“回家去,回到你妻子身边去。回到凯西身边去,她是爱你的……别管艾丽西亚了。”

10

我到南岸的国家大剧院小餐厅找凯西。演员们排练之后往往会去那儿聚一聚。她和两个女演员坐在餐厅靠后的地方,谈得非常投机。我走过去,她们都抬起头看着我。

“你耳朵发烧了吗,亲爱的?”凯西说着亲了我一下。

“应该发烧吗?”

“我正和姑娘们谈论你呢。”

“啊,那我是不是最好回避一下啊?”

“别犯傻了。坐下吧——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她们讲我们是怎么邂逅的呢。”

我坐下后,凯西继续往下说。这是一段她非常喜欢说的情节。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也看着我笑笑,好像我是她们一伙的——不过这只是个敷衍的姿态,因为她讲的故事是她的,不是我的。

“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好坐在吧台上。我已经放弃了任何找到他的希望——这时我梦中的情人,他突然走进来。迟到总比不到好嘛。你们知道吧,我曾经想一到二十五岁就结婚,到三十岁我就会有两个孩子,养一只小狗,还要借一大笔房贷。可是你们看看我,都过了三十三岁啦,没有一样是按计划实现的。”说到这里,她咧着嘴笑起来,还冲着姑娘们眨眨眼睛。

“总而言之,我正和那个叫丹尼尔的澳大利亚人交往。可是他却不愿意马上结婚生孩子,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有一天晚上我们约会,事情就突然发生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走进了我的生命……”凯西看着我笑起来,眼珠不断转动,“还带着他的女朋友。”

为了博得听众同情,她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需要特别用心。事实上,凯西与我交往时,我们都在与其他异性交往。建立恋爱关系,最忌脚踩两只船,因为这样的开始不是什么诱人或吉祥的兆头,尤其是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是我们自己当时的伴侣。他们相互认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具体细节我早就忘记了——也许玛丽安娜曾与丹尼尔的室友谈过恋爱,或者丹尼尔的室友追求过她。他们是怎么介绍我们相互认识的,我也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凯西时,我好像触了电似的。我记得她那飘逸的深色长发,那双摄人心魄的绿眼睛,还有那张嘴巴——她漂亮至极,气质高雅,宛若天仙。

说到这儿,凯西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抓住我的手说:“西奥,还记得我们的交谈是怎么开始的吗?你说你正在接受培训,将来要成为一名心理医生。我说我这个人有点疯狂——所以这是一桩由天公作成的好事。”

这话惹得姑娘们哈哈大笑。凯西也跟着笑起来,并且一本正经、急不可耐地看着我,搜寻我的目光。“不,可是……亲爱的……正儿八经的,这叫一见钟情,对不对?”

这是在给我暗示。我点点头,亲了一下她的面颊:“真的是一见钟情。真正的爱情。”

她的朋友们投来赞许的目光。不过我并不是逢场作戏。她说得对,真的是一见钟情——呃,反正是情欲呗。即使我那天晚上和玛丽安娜在一起,也情不自禁地瞟向凯西。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与丹尼尔有说有笑——后来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说了一声“去你妈的”。

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看来很激烈。丹尼尔转过身,随即扬长而去。

“你一直闷声不响的,”玛丽安娜说,“是怎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

“那我们回家吧。我累了。”

“不着急。”我说,其实我没有认真地听她在说什么,“我们再喝点儿吧。”

“我想走了。”

“那你走吧。”

玛丽安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抓起外套,径直走了出去。我知道第二天少不了一场大吵大闹,但是我不在乎。我朝吧台那边的凯西走去。

“丹尼尔还回来吗?”我问道。

“不回来了,”凯西答道,“玛丽安娜呢?”

我摇摇头:“不回来啦。你想不想再喝一杯?”

“好的,再来一杯。”

于是我们又要了两杯,站在吧台边上交谈起来。我记得我们谈到了我的心理治疗培训。凯西也把她在戏剧学校的那些事情告诉了我——她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第一年年底就和一个经纪人签了合约,此后就一直在进行专业演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为她也许是个很好的女演员。

“我这个人不是学习的料子,”她说,“我想从那里跳出来,做点实际事情——你知道吧?”

“跳出来做点什么呢?演出?”

“不。生活。”凯西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祖母绿的眼睛调皮地看着我,“你呢,西奥?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耐心去做——我的意思是,去学习呢?”

“也许我不想从那个地方出来‘生活’。也许我是一个胆小鬼。”

“不。你要是胆小鬼,早就跟女朋友一起回家了。”

凯西笑起来。这挑逗的笑声使我怦然心动。我真想把她揽过来,纵情地吻她。我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想把她揽入怀中,感受她的嘴唇以及她在与我亲密接触时的体热。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这么说。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有点疯狂。”

凯西经常这样说,说她自己肯定有点不正常——“我没什么理智”“我有点疯狂”“我有精神病”——可我从来就不信。她动辄哈哈大笑,而且经常如此,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经历过我那样的黑暗时期。她浑身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她特别热爱生活,生活中充满情趣。尽管她说自己癫狂,但我觉得她是我遇到的跟癫狂最不沾边的人。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清醒。

凯西是美国人,在曼哈顿上西区长大。她母亲是英国人,所以她有双重国籍。可是凯西身上似乎没有英国人的气质。她完全不像英国人——不仅说话不像,而且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待人处事的方法也不像。像她这样信心十足、充满活力的人,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离开酒吧,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开到我的公寓。由于车程很短,途中我们没有说话。到了公寓后,她把唇轻轻贴在我的嘴上。我肆无忌惮地把她拽过来,一边摸前门的钥匙,一边与她热吻。刚进门,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脱衣服,并磕磕碰碰地进入卧室,倒在床上。

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纵情、最销魂的夜晚。那几个小时,我们做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我记得到处都是白色:窗帘边沿阳光的白色,墙壁的白色,床单的白色,她眼睛里的白色,牙齿的白色,皮肤的白色。我第一次知道皮肤竟能如此光洁,如此透明:白得像象牙,皮肤下血管的蓝色依稀可见,就像白色大理石上的蓝色条纹。她俨然一尊雕像,一个在我手中复活的希腊女神。

凯西和我搂抱着躺在床上。她和我脸对着脸。她的眼睛离我太近,根本无法聚焦。我看见的是一片朦胧的绿色海洋。“嗯?”她说。

“嗯什么?”

“玛丽安娜怎么样?”

“玛丽安娜?”

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你的女朋友。”

“哦,是的,是的。”我迟疑起来,不知如何作答,“我对她不怎么了解。丹尼尔呢?”

凯西眼珠一转:“少来,我早把他忘了。”

“真的忘了?”

她回敬了我一个吻。

临走前,凯西洗了个淋浴。趁她洗澡,我给玛丽安娜打了个电话。我打算约她见一次面,当面跟她谈谈。她显得很不耐烦,非要我在电话里把话说清楚。她没想到我会提出分手。可是我把话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心平气和。她哭起来,情绪激动,大发脾气。我只好把电话挂断。很残酷,是的——而且很不厚道。打这样的电话,我并不引以为荣。不过当时似乎也只能这样。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时还能怎么做。

我与凯西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皇家植物园。这是她提出来的。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感到很惊讶。“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你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的温室?那间大温室里有各种热带兰花。他们维持着里面的温度,热得就像蒸笼。我在戏剧学校的时候,经常到那儿去,因为里面很暖和。你下班后我们就去那里见面怎么样?”接着她又犹豫起来,突然没有了主见。“你到那里是不是太远了?”

“亲爱的,只要是为了你,比植物园更远的地方我都会去的。”我回答说。

“傻样儿。”她说着亲了我一下。

我到那儿的时候,凯西已在入口处等我了。她穿了一件很大的外套,还围着围巾,像个激动的孩子一样向我招手。“来,来呀,”她喊道,“跟我来。”

她领我踩着冻结的烂泥地,来到一间储存着许多热带植物的硕大玻璃温室前。她推开门,快速进到里面。我跟在她后面,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袭来。我对突然上升的温度感到惊讶,随即扯下脖子上的围巾,脱下外套。凯西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就像洗桑拿。是不是很酷?”

我们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手拉着手沿小径款款而行,观赏着沿途的奇花异草。

因为有她的陪伴,我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像一扇神秘的大门被打开,凯西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带我跨过门槛,进入一个魔幻世界,温暖、光明、五彩缤纷,成千上万的兰花在这个世界盛开,蓝色、红色、黄色,恍若辉煌绚丽的彩纸。

我感到周身上下暖融融的,就像一只长期冬眠的乌龟爬到太阳底下,龟壳的边缘开始发软,接着眨眨眼睛醒了过来。唤醒我的是凯西——是她邀请我走进了生活。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它。

我记得自己当时就在想,原来如此,这就是爱情。

我意识到这毫无疑问就是爱情。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前的浪漫邂逅时间短暂,没有让我满意的地方。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在鼓足勇气,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下,才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叫梅雷迪思的加拿大社会学学生。她戴着硬邦邦的钢丝牙套,接吻时弄得我嘴唇很不舒服。此后又出现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似乎从未找到自己渴求的那种特殊关系。我觉得自己的伤痛颇深,不可能与任何人建立密切的关系。可是现在,每当听见凯西那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声,我就激动得热血沸腾。她的青春活力,无拘无束和欢快的性格,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我赞同她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和每一个奇思妙想。我觉得自己已然判若两人。我喜欢现在这个脱胎换骨的人。正是由于凯西的鼓励,我才成为一个新的人,一个无畏的男人。我们一有时间就做爱。我沉浸在情欲之中,强烈地渴求她。我需要不断地亲近她,只恨自己不能离她更近一些。

那年12月,凯西搬进我在肯特郡的单间公寓。那是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有窗户,但看不见风景。我们准备过圣诞节。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节,所以决心把它搞得像模像样的。我们在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买到一棵圣诞树,挂上了许多从市场上买来的装饰和彩灯。

那棵圣诞树的松针和松木的清香,那些燃烧的蜡烛,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记得凯西看着我,眼睛晶莹闪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灯。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什么?”

“我爱你,凯西。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笑起来,接着给了一个让我惊喜的回答:“愿意。”

第二天我们一起外出,她挑选了一枚戒指。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订婚了。

奇怪的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我想把凯西引见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看看我是多么幸福:我终于脱离了苦海;我获得了自由。于是我们就登上了去萨里的火车。事后回想起来,去萨里是个很糟糕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灾难。我父亲跟我打招呼时,带着教科书般的不善:“你的脸色很难看,西奥。你瘦得像个鬼,头发太短,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多谢老爸。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母亲似乎比往常更低调、更安静,也显得更矮小,好像现场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父亲显得有点霸道,极不友好,一直瞪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那双冷酷的黑眼睛一直盯着凯西。那顿午饭吃得很不舒服。看来他们不喜欢她,也没有特别对我们的结合表示高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此感到惊讶。

午饭刚吃完,父亲就一头钻进了书房,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我们告别时,久久地抱着我,抱得很紧,似乎站都站不稳。我的内心痛苦极了。凯西和我离开那幢房子后,我的心并没有完全离开,我有所察觉,但将它甩在后头——留下来的是那个永远被困在那里的孩子。我的内心十分惆怅,感到无望,泪水盈眶。可是凯西像往常一样给了我一个惊喜。她双手搂住我,搂得很紧。“现在我明白了,”她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我完全明白了。现在我更爱你了。”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也没有这个必要。

4月,我们到离休斯敦广场不远的一家小结婚登记处登记结了婚。没有邀请父母,也没有上帝。由于凯西的坚持,也没有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过在婚庆仪式上,我偷偷地做了个祈祷。我默默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个出乎意料、不配得到的幸福。现在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上帝有更伟大的目标。我在儿童时期,感到孤苦伶仃,非常恐惧,可是上帝没有抛弃我——他像魔术师那样,一直把凯西藏着,等待时机一到,就把她给了我。

我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心怀敬畏与感恩之心。我意识到自己非常幸运,幸运得不可思议,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爱,真是千载难逢。其他人就没有我这么幸运。我的大多数病人就没有人爱。艾丽西亚·贝伦森就没有。

很难想象出还有哪两个女人比凯西或艾丽西亚更为迥然不同的。凯西使我想到的是光明、温暖、色彩和欢笑,而艾丽西亚使我想到的只是深渊、黑暗和悲伤。

当然还有沉默。

[1]塞壬(Siren):希腊神话中的海妖,人面鸟身,以其优美的歌声诱惑航海者,使船只触礁。——译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第二部分 PAPT TWO

未得到表达的情感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它们虽然被活埋,今后必将以更加丑陋的方式出现。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7月16日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渴望下雨。我们已经进入了热浪滚滚的第四个星期,这就像一次考验耐力的测试。每一天似乎都比前一天更热。这样的天气让人感到自己好像根本不是在英国,而是在外国——在希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我写这本东西的时候,是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整座公园就像一片沙滩或是一片战场,热得通红的脸和半裸的身体随处可见,人们躺在毯子上、长凳上,或者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我坐在一处树荫下乘凉。已经傍晚6点钟了,天开始渐渐凉下来。太阳即将下山,但依然是一片火红,把整个天空染成金黄色——这样的光线使公园显得与往日迥然不同——影子比以前黑,色彩比以前亮。草地似乎在燃烧,在我的脚下生出火苗。

我是脱掉鞋子,光着脚走过来的。这使我想起儿时在外面玩耍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母亲就是那年夏天去世的——我和保罗在外面玩耍,骑着自行车穿过开满野雏菊的金色原野,到那些被遗弃的房子和据说有鬼怪出没的果园里去探秘。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永远不曾离去。我记得妈妈和她穿的那些带黄色艳丽条纹的小内衣,非常轻薄,非常纤细——就像她本人一样。她瘦得像一只小鸟。她会打开收音机,把我拉起来,随着流行乐曲的节拍翩然起舞。我记得她身上洗发香波、香烟和妮维雅牌护手霜的香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伏特加的酒味。她当时多大年纪?二十八岁?二十九岁?反正比我现在的年龄要小一些。

想到这点,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怪。

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小路上有一只小鸟,躺在一棵大树根的边上。我觉得它肯定是从窝里掉下来的。我见它躺着一动不动,怀疑它的翅膀摔断了,于是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任何反应。我轻轻地推了它一下,它翻了个身——只见它的腹部已经没有了,被吃空了,留下了一个爬满蛆虫的空壳。又肥又白、浑身溜光的蛆虫……翻滚着,蠕动着……我不由得一阵恶心——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肮脏、恶心——如死一般。

我无法把这个景象从大脑中清除。

7月17日

为了逃避酷热,我躲进街边一家有空调的咖啡馆——艺术家咖啡馆。一进门,我就觉得好像进了冰柜,凉气逼人。我喜欢靠窗的那张桌子,经常坐在那里喝冰咖啡。有时候,我在那里看书、画素描,或者做一些笔记。多数情况下,我只是自由地放飞思想,尽情享受这里的凉爽。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漂亮姑娘显得很无聊,忽而看看手机,忽而看看手表,还不时发出阵阵叹息。昨天下午,她的叹气显得特别长——我意识到她这是在等着我走人,这样她就可以打烊了。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在这样的酷热中行走,无异于在泥淖中跋涉。我感到非常疲惫,非常艰难,也非常无奈。在这个国家,我们没有空调设备——加布里耶尔和我的家里也没有——谁有啊?可是没有空调,简直无法入睡。到了夜里,我们不盖床单,赤身裸体躺在那儿都浑身冒汗。尽管窗户开着,可是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静止的热空气。

昨天我买了一台电风扇。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加布里耶尔立即开始抱怨。

“吵死了,让人没法儿睡觉。”

“反正也睡不着,”我说,“至少我们不会像洗桑拿那样躺在这里。”

他嘟囔了一声,可是竟然比我还先睡着。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风扇转动的声音:我喜欢它发出的温和的嗡嗡声。我闭上眼睛,专心听它的声音,并逐渐进入梦乡。

在家里,我把电扇随身带着,随时插上就用。下午我就把它拿进花园那头的工作室去。吹吹电扇人要舒服些。但毕竟天太热,我静不下心来工作。我的进度落后太多了——但是实在太热,管不了那么多。

我确实有了一点突破——我终于明白那幅耶稣画像的问题所在。为什么不行呢?问题不在于它的构图——十字架上的耶稣——而在于它根本就不是耶稣画像。一看就不像耶稣——不管他的实际长相如何。因为这幅画上画的不是耶稣。

我画的是加布里耶尔。

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真是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加布里耶尔画了上去,而且这绝非我的本意。可我所画的,就是他的脸、他的身体。真是愚蠢至极!我必须承认失败——按照这幅画的要求去画。

我现在知道了,每当我为一幅作品制订方案,或者说预先考虑如何创作的时候,这样的方案往往都行不通。它如同死胎一般,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生气。但是如果我真的注意了,真的意识到了,有时候就会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给我指明正确的方向。但是只要我听从它所说的,就像对待自己的信念一样,我就会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境界。这个境界超越了我原先的想法,充满生机、无比辉煌——其结果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具有自己的生命力。

我认为最可怕的莫过于向未知屈服。我想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这也是我总要画这么多草图的原因——想控制最后的结果——难怪我画什么都缺乏生机,因为我没有真正对眼前发生的事作出反应。我必须睁开眼睛,要了解真实的生活,而不是我想让它如何如何。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张加布里耶尔的画像,我可以继续这样画下去。我也可以另辟蹊径。

我会让他给我摆造型。有很长时间没让他给我当模特了。我希望他能喜欢这个想法,不要认为这是亵渎神明什么的。

有时候他可能会有这种滑稽的想法。

7月18日

今天上午我下山去了一趟卡姆登市场。我多年不去那个地方了。上次还是和加布里耶尔一起去的。那天下午,我们去寻找他逝去的青春岁月。他十多岁时常去那里,和他的朋友们一玩一个通宵,跳舞,喝酒,谈天说地。他们一大早就到市场,看商贩们支起摊位,看他们与在卡姆登码头桥上卖草的拉斯塔法里商人做交易。我和加布里耶尔到了那里,那些商人早就没了影踪——这使他感到非常惊讶。“我都认不出来这地方了,”他说,“变成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旅游陷阱。”

今天闲逛的时候我就在想,问题也许不是这个市场发生了多大变化,而是加布里耶尔发生了变化。这里还是十六七岁年轻人的圣乐园,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运河两岸,他们在拥抱阳光——男孩子个个袒胸露背,把短裤卷得高高的;姑娘们穿着比基尼或戴着胸罩。到处是光溜溜、黑黝黝、红通通的肌肤。到处都可以感受到性的力量——饥渴难耐、蠢蠢欲动。我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加布里耶尔——需要他的身体和强健的大腿,需要让它们压在我的腿上。我们每次做爱,我对他都会产生难以满足的渴望——渴望两人的结合——超越我、超越我们。这样的渴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是神圣的东西。

突然,我看见身边的人行道上有个无家可归的人用眼睛盯着我。他的裤子用绳子系着,鞋子用胶带纸粘着。他的皮肤上是一道道的划痕,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皮疹。我不由得一阵酸楚,突然觉得要吐。他身上散发出汗臭味和尿臊味。我当时以为他在跟我说话,但发现他只是在低声诅咒——“他妈的”这个“他妈的”那个。我从手袋里摸出几个零钱给了他。

接着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沿小山坡朝家走去。这座小山坡似乎更陡了。在如此闷热的天气中,我走了半天也没到家。也不知怎么了,我一直在想着那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怜悯之心,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一种恐惧感。我想他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他母亲会想过他最终会变成疯子,脏兮兮、臭烘烘地蜷缩在人行道上,嘴里脏话不断吗?

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疯了吗?这就是她把我绑在那辆迷你小黄车的乘员座位上,朝那堵红色砖墙飞快撞去的原因?我很喜欢那辆车,喜欢那欢快的金丝雀黄色——就是我绘画工具箱里那种黄色。可是我现在痛恨这个颜色——每当使用它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个谜。我以前总认为这是自杀,现在我认为这是蓄意谋杀。因为我当时也在那辆车里,是不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蓄意谋杀的受害者——她想杀的是我,不是她自己。不过这就是疯狂。她为什么要杀了我呢?

我朝小山上走去,两只眼里噙着泪水。这不是我在为我母亲——或我自己,或那个无家可归的男人——落泪。我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落泪。痛苦无处不在,可我们却视而不见。其实我们都很害怕。我们相互之间害怕对方。我也害怕我自己——害怕我身上留下了我母亲的东西。她的疯狂是否留在了我的血液中?是不是?我将来会不会——

不。打住。打住——

我不写这个了。我不写了。

7月20日

昨晚我和加布里耶尔外出吃饭。平常我们都是周五晚上外出。他把这个夜晚称之为“约会之夜”,而且还带上一些傻乎乎的美国口音。

加布里耶尔往往对自己的情感轻描淡写,并拿他认为“多愁善感”的事开涮。他喜欢说他自己玩世不恭,不容易动感情。实际上他这个人非常浪漫——不是挂在嘴边上,而是发自内心里。事实胜于雄辩,是不是?他的所作所为使我觉得自己得到了真爱。

“你想上哪儿?”我问。

“让你猜三次。”

“奥古斯都?”我说。

“首发命中!”

奥古斯都是我们这里的意大利餐馆,就在路的那一头。它没什么特别的,却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夜晚。我们晚上8点左右到了那里。由于空调坏了,我们就在打开的窗户边上坐下。热空气中夹杂着水汽,连一丝风也没有。我们要了两杯冰镇干白葡萄酒。我喝到头晕乎乎的,于是我们大笑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在餐馆外一阵热吻,回到家就开始做爱。

谢天谢地,加布里耶尔不再说那台便携电扇的不是了,至少我们在床上时,他没有抱怨过。我把它放在我们前面,我们相互搂抱着躺在微风中。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我爱你。”他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什么都没说,也不需要说。他知道我的感受。

但我破坏了当时的气氛。我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模特。这个问题问得非常愚蠢,也问得不是时候。

“我想画你。”我说。

“还要画啊?你早就画过了嘛。”

“那是四年前啊。我想再画一次。”

“哦呵。”他显得毫无热情,“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呀?”

我有些语塞——然后才说是为了那幅耶稣画像。他一骨碌坐起来,憋不住笑起来。

“哦,得了吧,艾丽西亚。”

“什么?”

“这方面我不懂,亲爱的,”他说,“但我觉得不行。”

“怎么不行?”

“你是怎么想的呀?把我画在十字架上?别人会怎么说啊?”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议论?”

“我是不在乎,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在乎,可是——我是说,他们可能会认为这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我笑起来:“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上帝之子,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这只不过是一个形象,是我在绘画时自然产生的。我并没有刻意去想它。”

“嗯,也许你应该好好想一想。”

“怎么啦?这又不是对你的评价,也不是对我们婚姻的评价。”

“那是什么呀?”

“这我怎么知道啊?”

加布里耶尔听见这个回答笑了起来。他眼珠一转,说:“见鬼。如果是这样,那就来吧。我们可以试一下。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听这意思,他不太心甘情愿。不过我知道他相信我,也相信我的艺术才能——要不是为了他,我是怎么也不会当画家的。如果不是他的怂恿、鼓励和威胁,我绝对不会撑过毕业后死气沉沉的那几年,继续画画。当时我和让-费利克斯一起在墙上作画。在遇到加布里耶尔之前,我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我并不怀念那些瘾君子聚会中遇到的朋友,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我二十多岁时的朋友。我只会在夜间偶尔碰见他们——天一亮他们就消失了,就像吸血鬼逃避亮光那样。我遇到加布里耶尔后,这些朋友就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且我此后再也没去关注过他们。我已经不需要他们了;有了加布里耶尔,我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了。是加布里耶尔拯救了我——就像耶稣一样。也许这就是我那幅画的含义。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爱他——不管他怎么惹我生气——不管他怎么邋遢或不爱卫生——不管他如何轻率,如何自私,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7月21日

今天,加布里耶尔来到画室,坐在这里给我当模特。

“我不会再像这样一坐好几天了,”他说,“我们先说好要多长时间。”

“要想画得好,肯定不止一次。”

“这是不是为了让我们能多些时间在一起的小花招?如果是,不如那就免了这段前戏,直接上床?”

我笑起来:“也许等画完之后吧。不过你得好好听话,别那么坐立不安。”

我让他站在电扇前。他的头发在微风中飘了起来。

“我应该摆什么姿势?”他说着摆了个造型。

“不要那样。自然点就好。”

“难道你不想让我做点痛苦的表情?”

“我不知道耶稣是不是很痛苦。在我心目中,他不是那个样子。不要做鬼脸——只要好好站在那儿就行。别动。”

“你说了算。”

站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就说有点累,不摆那个造型了。

“那就坐下来,”我说,“不过不要说话。我正在画面部。”

我在绘画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我特别喜欢画他的脸。他的相貌非常英俊。强有力的下巴,高高的颧骨,线条优雅的鼻子。他坐在聚光灯下,就像一尊希腊雕像,某种英雄的雕像。

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说不出是哪儿——也许是我的追求太过分了。他那双眼睛的形状我怎么画都不像,眼睛的色调也拿不准。我对加布里耶尔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眼中的闪光——他每只眼睛的虹膜中似乎都有一颗闪亮的钻石。可不知什么原因,我怎么也画不出来。也许是我的技术还没有到家——也许他的心中还有我无法用绘画来表现的东西。我画出来的眼睛死气沉沉,毫无生气。我觉得自己开始气恼了。

“该死,”我说,“怎么也画不好。”

“到休息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