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到休息时间了。”

“我们滚一会儿床单吗?”

这话惹得我笑起来:“好吧。”

加布里耶尔噌地跳起来,搂住我就亲。我们就在画室的地板上做爱。在整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加布里耶尔的画像中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它们也紧盯着我,灼热的视线似乎要将我看穿。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

可是我依然感觉到它们在看着我。

2

我去向迪奥梅德斯汇报与艾丽西亚见面的情况,发现他正在办公室里整理一堆堆的乐谱。

“嗯,”他头也没抬就问,“有什么进展?”

“没有,真的。”

他以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禁有些犹豫:“如果要在她身上有所突破,就要让她能够进行思考,能够感受。”

“当然。你所考虑的是……?”

“如果一个人服用这么大剂量的药物,你就不可能与他产生什么交流。艾丽西亚就像被淹没在六英尺深的水中一样。”

迪奥梅德斯皱起眉头。“这话我可不敢说,”他说,“究竟给她用了多大剂量,我不知道——”

“我问过尤里。十六毫克利培酮。简直是给一匹马的用量。”

他扬起眉毛:“是啊,这个剂量肯定很大。大概是可以减少一些。你知道,克里斯蒂安是艾丽西亚治疗小组的组长。你应该当面跟他谈一谈。”

“我觉得这话还是你说比较好。”

“嗯,”他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你跟克里斯蒂安以前就认识,是吗?在布罗德穆尔?”

“只是一面之交。”

迪奥梅德斯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他伸手把放在办公桌上的一碟糖衣杏仁拿过来,并随手递了一粒给我。我摇了摇头。他放了一粒在自己的嘴里嚼起来,边嚼边看着我。

“告诉我,”他说,“你和克里斯蒂安之间没有什么过节吧?”

“这个问题很怪。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察觉到你们之间有些嫌隙。”

“我没有。”

“可是他呢?”

“这你就要问他了。我对他没有什么意见。”

“嗯。也许我是瞎猜。可是我觉察到一些事情……多长个心眼儿吧。恶意刁难或相互竞争会影响工作的。你们两人要很好地合作,不要互相拆台。”

“我知道了。”

“呃,讨论病案的时候,要请克里斯蒂安。要让艾丽西亚产生情感,这是对的。可是你要记住,产生的情感越大,随之而来的风险也越大。”

“谁的风险?”

“当然是艾丽西亚的。”他摇动着手指对我说,“别忘了,我们刚收治她的时候,她有高度的自杀倾向。她进行过多次自杀。是药物使她稳定下来,让她活了下来。如果减少剂量,她很可能受自己情绪左右,没办法走出来。你准备好应付这种风险了吗?”

我认真地听迪奥梅德斯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我认为我们需要冒这样的风险,教授,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了解她。”

迪奥梅德斯耸耸肩:“那我就要代表你跟克里斯蒂安谈一谈了。”

“谢谢你。”

“我们要看看他的反应。在治疗病人的问题上,精神科医生往往不会接受他人意见。当然,我可以管住他,但是我不想这样做。让我先跟他谈一谈。我会把他的意见转告给你。”

“你跟他谈的时候最好不要提到我。”

“我明白。”他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好的,不会的。”

迪奥梅德斯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把盖子一抽,露出一排雪茄烟。他递了一支给我,我摇摇头。

“你不抽烟?”他似乎很吃惊,“我还觉得你看起来像个烟民呢。”

“不,不是的。只是偶尔抽支香烟——偶尔……我正在戒烟。”

“好哇,难能可贵。”他打开窗户,“你知道那个笑话吧,说抽烟的人不会成为好的心理治疗师?因为这意味着你自己的事情还是一团糟。”他笑起来,把一支烟叼在嘴上:“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我们都有点儿精神不正常。你知道他们曾经在办公室里贴过这样的标语:‘在这里工作,你不需要有精神病,但有助于得精神病’?”

迪奥梅德斯又哈哈笑起来。他点燃雪茄,抽了一口,再把烟气吐出来。我羡慕地看着他。

3

午饭后,我在走廊里散步,想找个出口,溜到外面去抽支烟——可是英迪拉在消防通道附近看见了我。她以为我迷了路。

“别担心,西奥,”她说着挽起我的手臂,“我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这儿的方向搞清楚。这儿像个出不去的迷宫。我到这里都十年了,现在还会偶尔迷路。”她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楼上,去“金鱼缸”喝咖啡。

“我先把壶热上。讨厌的天气,是吧?我希望它下雪,结束这个鬼天气……雪象征着强大的创造力,你说是不是?它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你注意到那些病人是怎么说的吗?多留点意。非常有意思的。”

接着,她把手伸进坤包,拿出一大块用薄膜包裹的蛋糕,这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她把它塞到我手里:“拿着。胡桃蛋糕。我昨天晚上做的,给你做的。”

“哦,谢谢你,我——”

“我知道这不是传统的做法——在治疗病人的时候,如果碰上难对付的,我就给他们一块糕点,能得到比较好的结果。”

我笑起来:“我相信你能。我是个难对付的病人吧?”

英迪拉笑着说:“当然不是,不过我发现这个办法用在一些不好说话的工作人员身上也蛮灵的——不过,你两者都不是。小恩小惠可以大大地调节气氛。我以前经常给食堂里做糕点,但斯特芬尼特别大惊小怪的,胡说什么外来食品不利于安全和健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锉刀偷偷地带进来了。不过我还是偷偷地做一些糕点。面对专横跋扈的人,我就是要对着干。尝尝看。”

这不是在提出问题,而是在下达命令。我咬了一口。味道挺好,果仁味,有嚼头,还甜滋滋的。我嘴里塞满了蛋糕,所以只好用手捂着嘴说话。

“我觉得这肯定能够让你的病人状态更加良好。”

英迪拉哈哈大笑,看来很高兴。我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喜欢她——她身上有一股母亲般的平静。我想起了我的心理治疗师鲁思。很难想象鲁思会生气或者发火。

英迪拉准备泡茶的时候,我四下环顾了这个房间。护士站往往是心理诊疗所的中枢,处于核心地位:它是工作人员来往出没的地方,也是进行日常病房管理的地方,至少所有实际决定都是在这里作出的。“金鱼缸”是护士们对它的昵称,因为它的墙壁是钢化玻璃的,里面的工作人员能够监视在娱乐室的病人。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实际上,病人在玻璃墙外无休无止地散步,朝里面窥视,看着我们,所以我们才是受到长期监视的人。这里地方很小,椅子也不够,为数不多的几张往往被打字的护士占着。所以大部分时间,人就站在里面,或者很别扭地靠在办公桌上,所以即使里面没有多少人,都会让人觉得很挤。

“给你,小伙子。”英迪拉说着把一杯茶递给我。

“谢谢。”

这时候克里斯蒂安慢吞吞地走进来,冲我点了点头。他带进来一股浓烈的薄荷口香糖的气味。他总是喜欢吃这种口香糖。记得我们在布罗德穆尔共事的时候,他的烟瘾很大;这是我们两人少有的共同点之一。后来克里斯蒂安离开那里,结了婚,有了一个宝贝女儿。我真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父亲。在我印象中,他不是个有激情的人。他朝我冷冷地笑了笑。

“像这样再次见到你,还真的很有意思,西奥。”

“这个世界太小了。”

“从心理健康的角度考虑,答案是——是。”克里斯蒂安的言下之意是,他也在一些更广阔的领域里活动。我想猜一猜可能是哪些领域。说实话,我能想到的只有健身房或橄榄球场的混战。

克里斯蒂安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忘了他有个习惯,说话喜欢停顿,而且往往要停很长时间,吊你的胃口,而他自己则在考虑如何应对。我感到恼火,就像当年在布罗德穆尔的时候一样。

“你来参加这个团队,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他终于开了腔,“达摩克利斯剑就悬挂在格罗夫诊疗所的上方。”

“你觉得事情有这么糟糕吗?”

“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信托基金会早晚要让我们关门。所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一条船正在下沉的时候,连船里的老鼠都会设法逃生。它们是不会主动爬上船来的。”

我对克里斯蒂安这种不加掩饰的挑衅性语言暗暗感到吃惊。我只是耸了耸肩,决定不去吞这个饵。

“也许是的,”我说,“不过我不是老鼠。”

没等克里斯蒂安做出回答,一阵沉闷的敲击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原来是伊丽芙站在玻璃墙的另一侧,用拳头拼命砸玻璃。她把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扁扁的,压得脸都走了形,活像个怪物。

“我再也不吃他妈的这个了。我讨厌这个——这些他妈的药片,你们——”

克里斯蒂安打开玻璃墙上的小圆窗,对着外面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伊丽芙。”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吃这些了,它们让我他妈的恶心——”

“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个。约一个时间来找我。请你走开。”

伊丽芙怒容满面,故意稍作滞留,然后才转身慢慢离开。在她鼻子压到的玻璃上留下一个隐约的圆形。

“真有个性。”我说。

“刺儿头。”克里斯蒂安嘟囔着说。

英迪拉点点头:“可怜的伊丽芙。”

“她是怎么进来的?”

“两条人命,”克里斯蒂安说,“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是趁她们睡觉的时候把她们闷死的。”

我朝玻璃墙外看去。伊丽芙走到其他病人那边。她比她们都高。其中有个人向她手里塞了一点钱,她随即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

接着我注意到艾丽西亚在房间的另一头,独自一人坐在窗户旁边向外看。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顺便问一句,”他说,“我已经和迪奥梅德斯教授就艾丽西亚的问题交换了意见。我想看看减少利培酮用量之后,她会有什么反应。我已经把剂量减到了五毫克。”

“我知道了。”

“我琢磨着你也许想知道——因为听说你跟她有了一次治疗接触。”

“是的。”

“我们必须对她进行严密的监视,看她对这种变化有什么反应。顺便说一句,下一次如果你觉得我在给病人用药方面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来找我,不要再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找迪奥梅德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对他报以微笑。

“克里斯蒂安,我从来不会偷偷摸摸地去什么地方。我也没有什么问题要直接跟你谈。”

一阵尴尬的停顿。克里斯蒂安点点头,好像已经就什么事情做出了决定。

“你意识到艾丽西亚有边缘性人格障碍了吗?她是不会对治疗作出反应的。你是在浪费时间。”

“既然她不能说话,”我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有边缘性人格障碍?”

“是不愿意说话。”

“你认为她是假装的?”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她在假装,那怎么可能有边缘性人格障碍呢?”

克里斯蒂安有些恼火。他还没回答,英迪拉就开了口。

“恕我直言,我觉得用‘边缘性人格障碍’这种概括性太高的术语没有什么用处。它根本就没有说清问题的实质。”她用眼睛看着克里斯蒂安,“在这个问题上,克里斯蒂安和我经常意见相左。”

“你对艾丽西亚有什么看法?”我问她。

英迪拉经过一番沉思后说:“我发现她激起了我的母性。这是我的反移情,是她使我内心产生的,我觉得需要有人给她以关爱。”英迪拉对我笑了笑,“现在她有了那个人。她有了你。”

克里斯蒂安哈哈一笑,笑得令人讨厌:“真对不起,恕我无知。可是如果艾丽西亚就是不开口,治疗怎么在她身上发挥作用呢?”

“治疗不仅仅是交谈,”英迪拉说,“它提供一个安静的场所——一个包容的环境。大多数交流是非语言的,这一点我相信你也知道。”

克里斯蒂安眼珠一转,看着我。“祝你好运,伙计。”他说,“你会需要的。”

4

“你好,艾丽西亚。”我说。

从减少剂量到现在才几天,艾丽西亚的状况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的动作比以前流畅,眼睛也比以前明亮。蒙眬、呆滞的眼神消失了。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在尤里的陪伴下来到门口,有些犹豫地站在那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我。她试着记住我,在心里上下打量。我不知道她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显然,她判断下一步是安全的,所以走了进来。我还没有开口,她就坐下了。

我点头示意让尤里离开。他谨慎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我在艾丽西亚对面坐下。一阵沉寂,只有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最后我先开口说话。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

没有回答。她两眼盯着我,像两盏灯,一眨不眨。

我欲言又止,决定抑止住自己的冲动,不着急用交谈的方式打破这种沉默。于是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希望通过某种其他的方式进行交流,某种不依赖语言的天性:这样坐着对我们来说也挺好,我不会伤害到她,她可以信任我。如果我能成功地让艾丽西亚开口说话,就必须获得她的信任。这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它就像一道冰川,虽然移动异常缓慢,但一直在移动。

我们默默无声地相对而坐。我感到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痛。这是头疼的开始,是一个明显的预兆。我想到了鲁思,她经常说,“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治疗师,你必须接受病人的所有情感,但你自己不能有这样的情感——它们不是你的,它们并不属于你。”换句话说,我头上的跳痛并不是我的痛,它属于艾丽西亚。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也不属于我。这是她的,全是她的。我坐在那里,感觉着她的感觉,我的头像是遭到了连续重击,心里如刀绞般难受,似乎持续了几个小时。终于,五十分钟的治疗时间到了。我看了看表。

“我们必须结束了。”我说。

艾丽西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我先是一阵犹豫,接着就失去了控制,打破了沉默。我把声音放得很低,但是说出了心里话:“艾丽西亚,我想帮助你。我需要你相信这一点。实际上,我想帮助你看明白。”

听到这里,艾丽西亚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看着我——直接把我看穿。

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大声嘶喊:“你帮不了我。看看你自己。你连自己都帮不了。你假装知道很多,很聪明,可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应当是我,而应当是你。变态。骗子。谎言。满口谎言……”

她盯着我看时,我才意识到,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一直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虽然这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但是心理治疗师很快就能根据对方的动作、语言和眼神——眼睛里的忧虑、恐惧和疯狂——识别病人精神上的痛苦。我感到困惑的是: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或者忍受了什么,经过这么多年的服药治疗,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依然像夏季的天空,那样清澈透明。她没有疯。那她究竟是怎么了?她的眼神表达了什么?正确的词是什么呢?是——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艾丽西亚就伸出鹰爪似的双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整个人朝我扑来。我避闪不及。她一下子扑在我身上,使我失去平衡,我们一起摔在地板上。

我的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她抓住我的头不断往墙上撞,并开始狠狠地抓我、打我、掐我的脖子。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她从身上掀翻。

我从地板上爬到桌子边,伸手去抓那个报警器。我才够着它,艾丽西亚就扑了过来,伸手把报警器打飞在地上。

“艾丽西亚——”

她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越掐越紧,掐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用手去摸报警器,可是没有摸着。她的手掐得更紧,我简直透不上气来。我又挣扎了一下,这才抓住了。我急忙按下按钮。

我随即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凄厉警报声。我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还听见尤里在求援。他们强行把艾丽西亚从我身上拖开,她那双钳子般的手松开了——我大口喘着粗气。

四个护士才把她按住。她像一只困兽,身子不断扭动,两腿乱蹬乱踢,拼命进行挣扎。她看上去不像个人,而像只野兽,像个怪物。克里斯蒂安过来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顿时失去知觉。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

5

“会有点儿痛。”

“金鱼缸”里,尤里正为我处理被抓的伤口。他打开一瓶消炎药,把它涂抹在棉签上。一股药味使我回想起学校的病房,回想起在操场上打架留下的伤痕、磕破的膝盖和被抓伤的肘部。我记得曾受到舍监的关照,替我包扎伤口,赞扬我的勇敢,还给了我一块糖果,我心中燃起温暖、舒适的感觉。但是,消炎药刺激皮肤的疼痛感使我立刻回到了现实。我的疼痛不是这么容易止住的。我的脸上露出了苦相。

“我觉得她在用他妈的锤子砸我脑袋。”

“一块瘀青,蛮厉害的。明天就会鼓个包。最好随时关注。”尤里摇摇头,“我真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和她在一起。”

“我没有给你任何选择。”

他嗯了一声:“确实如此。”

“谢谢你没有说‘我告诉过你’这句话。我记住了,也领情了。”

尤里肩膀一耸:“我没必要说,伙计,教授会替我说的。他要你去他办公室。”

“啊。”

“从他的脸色来看,要倒霉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慢慢站起来,尤里仔细地看着我。

“别着急,稍等一下,确定没事再走。如果头疼或者头晕,就说一声。”

“我没事。真的。”

严格地说并不算没事,不过我感觉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脖子四周的抓伤和瘀青是她掐的——她的手指掐得很深,下手够狠的。

我敲了敲教授办公室的门。迪奥梅德斯看见我之后双目圆睁,不停地发出啧啧声:“哎哟哟……需要缝针吗?”

“不用,肯定不用。我没事的。”

教授怀疑地看着我,领我进办公室:“进来,西奥。坐吧。”

其他几个人早就在里面了。克里斯蒂安和斯特芬尼站着。英迪拉坐在窗户旁边。这情景就像一场正式的招待会,我却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被解聘。

迪奥梅德斯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并示意我坐在空的那张椅子上。我坐下后,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用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击,琢磨着说什么或者怎么说。他还没想好,斯特芬尼就抢先开了口。

“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她说,“非常不幸。”她转身对着我:“你安然无恙,我们都松了口气。但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它引起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单独一个人和艾丽西亚在一起干什么?”

“这怪我,”我说,“是我让尤里走的。责任完全在我。”

“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批准的?万一你或者艾丽西亚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迪奥梅德斯打断了她的话:“请大家不要弄得这么戏剧化。所幸两个人都没有受伤。”他示意我不要说话,“抓出几道抓伤不足以送交军事法庭审判。”

斯特芬尼拉长了脸:“我认为这种场合不太适合开玩笑,教授。我真是这么想的。”

“谁在开玩笑?”迪奥梅德斯转身对着我,“我现在极度认真。西奥,告诉我们,是什么情况?”

我感到大家的眼睛都在看我,我准备回答迪奥梅德斯的提问,仔细斟酌自己的用词。

“呃,她袭击了我,”我说,“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一点不言自明。可为什么呢?难道是无缘无故的?”

“是的。至少在意识层面上。”

“那潜意识层面呢?”

“怎么说呢,显然艾丽西亚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作出了反应。我认为这恰恰说明她很想进行交流。”

克里斯蒂安哈哈一笑:“你把这个称之为交流?”

“是,我是这样看的,”我说,“发怒是一种强力的交流。其他病人——那些久坐不动的、空洞无神的行尸走肉——放弃了。艾丽西亚没有。她的攻击行为告诉我们,她有一些不能直截了当表述的东西——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苦恼。她告诉我不要放弃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克里斯蒂安眼珠一转。“用直白的话来说就是,她药用少了,已经疯了。”他转向迪奥梅德斯,“教授,我跟你说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告诫过你减少剂量可能产生的后果。”

“真是这样的吗,克里斯蒂安?”我说,“我认为这是你个人的想法。”

克里斯蒂安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我心想,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科医生。我的意思是,对精神动态思维,精神科医生往往持谨慎的态度。他们比较喜欢采用生物、化学,特别是实用的方式——比如每顿饭前给艾丽西亚服用的那杯药。克里斯蒂安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好像是在说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然而,迪奥梅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西奥,你没有打退堂鼓?”他说,“即使发生了那种事也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相反,我觉得自己受到了鼓励。”

迪奥梅德斯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的,我同意,她竟然对你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这肯定是值得研究的。我认为你应当继续下去。”

听到这句话,斯特芬尼顿时按捺不住了:“绝对不行。”

迪奥梅德斯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继续往下说,而且一直看着我:“你认为你能够让她开口说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后面有个声音说:“是的,我认为他可以。”

说话的是英迪拉。我差点忘了她也在场。我转过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英迪拉说,“艾丽西亚已经开始交流,是通过西奥来进行的——是他提出让她说话的。交流已经开始了。”

迪奥梅德斯点了点头。他似乎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艾丽西亚·贝伦森是出了名的病人,是他与信托基金会进行讨价还价的强力筹码。如果能在她身上取得明显的进展,我们就有了拯救格罗夫诊疗所的有力助力,使它不至于关张。“多长时间能看到结果?”迪奥梅德斯问。

“这我还无法回答,”我说,“你我都很清楚。可能要很长时间,一年半载,也许更长一些——可能要持续好几年。”

“给你六个星期时间。”

斯特芬尼站起身来,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是诊所的主管,我说什么也不能允许——”

“我是格罗夫诊疗所的临床主任,”迪奥梅德斯打断她,“做这个决定的人是我,不是你。我们这位长期受到困扰的心理治疗师,如果他受到伤害,我负全责。”说完他对我眨了眨眼。

斯特芬尼没有再说什么。她瞪了迪奥梅德斯一眼,然后看了看我,随即转身悻悻离去。

“哦,天哪,”迪奥梅德斯说,“你好像得罪斯特芬尼了。真是不幸啊。”他和英迪拉相视而笑,接着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六个星期。我来监督。明白了吗?”

当然,我表示了同意——我别无选择,只能同意。

“六个星期。”我说。

“好的。”

克里斯蒂安气恼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