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一岁那年,陈致已经可以顶着自己的脸到处行走,而身边无人怀疑。偶有多年未见的起了疑心,也很快被其他人说服,当面称赞“陛下实乃真龙之相”,背后吐槽“傻孩子果然越长越歪”。

所以,崔嫣此时调戏的每一句,针对的都是他。

好在崔嫣还有点眼色,见他面上气愤不似作假,忙道:“我与陛下感情日深,一时忘情,还请陛下莫怪。”

谁与你感情日深?

陈致满心满脑都是找个月黑风高之夜,一刀把对方捅了,把赃物——妖丹拿出来。然后喂对方喝下自己的血,邪魅一笑:“想死,没那么容易。”言罢,扬长而去,留给对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他臆想得十分兴奋,面上流露些许,落在崔嫣眼中,暗暗欣慰:陛下听到他的赞美,果然很开心。

第11章 月下之谋(一)

入夜,陈致在床上纠结。

起因是旧臣塞给他的纸条是一张邀请:月过中天浮碧亭。

他在想,如果今晚无月,约会是否就取消了?

可惜,这个假设并没有发生。

所以他在纠结走的时候,到底要不要留下蛛丝马迹。前几次回天宫,他都用替身像代替自己睡在床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但这次约会由旧臣发起,出错率很大,要是被捉奸在床抓个正着,就暴露了两个秘密;如果不放,按崔嫣爱给自己被子压褶子的习惯,很快就会被发现。

犹豫再三,本着对旧臣无能的刻板印象,他还是选择不放。

于是,在月亮又大又亮的时候,他悄咪咪地起身爬窗。贴了隐身符,一路都走得很顺畅。

靠近浮碧亭,陈致刚撤去隐身,就发现这个地点就是个陷阱。四面通风的浮碧亭,就是个家徒四壁、四面楚歌的风水,谁进谁被抓。

他转身要走,就听身后响起勾人尿意的“嘘嘘”声。

一叶竹筏从浮碧亭下方滑出来。

陈致见他们利用浮碧亭建在桥上、下通河流的地理优势,创造了这么个约会地,颇觉用心,便继续这场幽会。

以竹竿为支撑,陈致“艰难”地跳到竹筏上。一双带着兰香的臂膀从身后环住他的身躯,助他站稳后,又很快撤离。

陈致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说熟,那也是矬子里拔将军。

杨仲举生前将陈致看得极紧。见了谁,认识谁,与谁说笑,与谁往来,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时间久了,想要亲近他的人既不能得到好处,还要受杨仲举责难,得不偿失,也就偃旗息鼓。

眼前这个,便是那些人之一。

名份上是陈应恪的表哥,却没有血缘关系。陈应恪的生母原是宫女,生子后擢为良娣,没多久就死了。陈应恪即位后,杨仲举为了安抚他,追封了个太妃。那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太后是要给先皇后的,也就是这位便宜表哥的亲姑妈。

能出一位皇后,足见家世不凡。

国公之后,太傅之孙,尚书之子——年无瑕含金汤匙出生,注定一生风光无限。杨仲举再怎么骄横跋扈,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老世家,总要留几分颜面。所以,年无瑕敢越过杨仲举与他接触,几次后发现的确是不可雕的朽木,才断了联系。年家地位超然,既然皇帝不可救药,他们也不必孤注一掷地与杨仲举硬抗。

他不知道破城前,杨仲举的陪葬名单里是否有年家人,反正没见到,没想到再相见,竟然是半夜三更的桥洞里。

年无瑕手里捧着一串豆大的夜明珠,对着陈致下拜行礼。

“免礼。”陈致一边说,一边将年无瑕手中的夜明珠拿了过来。

年无瑕愣了下,才说,“我怕灯火引人注目,才以夜明珠照明,不当之处,望陛下恕罪。”

陈致把玩着珠子:“的确是好物。”

年无瑕忙道:“得陛下欢喜,是这珠子的造化,也唯有陛下之恢弘气度,方不使宝物蒙尘。”

不愧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哪怕是违心地拍马屁,也让人心旷神怡。陈致借着珠光打量年无瑕俊雅的面庞,笑了笑道:“数月未见,年公子越发讨人喜欢了。”

这话说得颇轻浮。

然而年无瑕受之泰然:“陛下待臣之心,臣愧受矣!然臣待陛下之心,如日月昭昭,望陛下勿疑。见陛下身陷虎穴,臣等焦虑不安,日夜难眠,唯有舍身饲虎,只求能为陛下挣下一寸生机!”

陈致:一寸生机就是多喘一口气,还是必死无疑吧。

年无瑕叹息道:“可惜,只怕我们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了。”

为什么每个欲擒故纵都透着一股浓浓的矫情味?

陈致很想知道自己不按套路走是个什么结果:“既然横竖难逃一死,我们不如多留点时间睡觉?这种牺牲睡眠的见面就不要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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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无瑕沉默的这段时间,这段话仿佛在凝固的空气中死循环。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竹筏上,除非泅渡,不然只能靠船工将竹筏撑回去。年无瑕不怕他跑,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当陈致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才开口:“崔嫣开始对世家下手。榆阳伯、铜川侯、阴山公相继遭到打压,连御赐的府邸都保不住,如此下去,我们即便想孤注一掷,也有心无力了。”

陈致皱眉道:“阴山公也遭到了打压?”

年无瑕虽然不知道阴山公为何独得“青睐”,但有反应是好事,再接再厉道:“不止如此,连府中的花花草草都没放过,统统被掠劫一空。”

陈致咋舌。难道崔嫣想让高德来和张权的大军吃草?

年无瑕认定陈致呆傻无脑,不指望他出谋划策,直言道:“为今之计,唯有陛下与我们里应外合,共同诛灭崔贼!”

从阵容上讲,组了个神仙打妖怪的确是很合理,但是,神仙分很多种——战斗型、战术型战战兢兢型。反正他绝对不属于前两者。

陈致摸着夜明珠:“里应外合也要有相当的实力,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喊谁谁能应?”

年无瑕说:“陛下放心,我们有万全之策。”

这次的见面就是对陈致的考验。若是他不能避开黑甲兵的耳目来到这里,他们也不会将他算在计划之内;既然来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年无瑕将自己的计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慷慨激昂地描述了一番。

陈致听后只有一个感想:还是太年轻了。

“陛下以为如何?”

陈致说:“城外还有高德来和张权虎视眈眈。”

年无瑕说:“西南王已发兵勤王。届时,我们与西南王又是一次里应外合。”

陈致:他是罗刹国来这里卖套娃的吗?里里外外,一套接着一套。

年无瑕催促道:“杨贼已死,再除了崔贼,天下即在陛下之手。陛下还有何顾虑?”

陈致说:“关于挟持崔嫣的事,我还要考虑考虑。”

年无瑕暗骂他胆小如鼠,面上还要微笑鼓励:“陛下放心。臣怎能让您独自涉险?那时,我一定会乔装进宫,助陛下一臂之力。”

陈致被他缠烦了,又想念起杨仲举的好处。不涉及到杨仲举的权力与利益时,还是很好说话的,但凡自己流露出半点对臣子的不喜,杨仲举立刻将那人外调,哪怕进京述职,也要绕道走。

没了杨仲举,他只好敷衍着答应下来。

年无瑕不放心道:“崔贼若知陛下与我们的交易,只怕对你不利。还请陛下万勿放松警惕,流露出喜色来。”

陈致微笑道:“放心,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何喜之有?

临走前,年无瑕声称夜明珠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想要让他暂时“放回”,被陈致一口否决。陈致理由非常的正大光明:“放心,我会埋在一个除了我,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乾坤袋。

年无瑕:

告别年无瑕,回到乾清宫,入殿门之前,他就有种预感,自己要被捉奸了。跨过门槛,看崔嫣身披大氅,在灯下看书,便知所料不差。

“咳咳。”陈致咳嗽一声。

崔嫣放下书,抬头望他,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夜游御花园,怎么不多披一件衣裳?若感染了风寒,岂非是我等臣子的不是?”

陈致说:“我以为速去速回,便懒得披了。”

崔嫣眸光一沉:“陛下以为速去速回,不想竟流连忘返了。可见这场与佳人的约会,定然是十分愉快的了?”

这阴阳怪气的强调,还不如捉奸在床呢!

想归想,陈致依旧好声好气地说:“不过是年无瑕,算什么佳人?”

崔嫣说:“京城的无瑕公子也算不得佳人,那陛下的眼中究竟留得下谁?”

陈致说:“伤心的眼泪。”

崔嫣将桌上的一碗热汤往前推了推:“这姜汤冷了热、热了冷,也不知煮了几遍,怕是姜味都散尽了,权当是热水喝了吧。”

陈致一饮而尽。

崔嫣面色稍霁:“夜已深,陛下早点歇息吧。”

陈致拉过凳子,一屁股坐下:“你还没问我,我们一起说了什么。”

崔嫣默默地望向他。

陈致立刻反看过去。然而,一看就后悔了。灯下看桃花,眼儿媚,含秋水,潋滟到了心坎里。

“咳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严肃地讨论了一下怎么才能干掉你。”

崔嫣说:“哦?怎么样呢?”

陈致说:“先让我对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万般顺从,等你放下警惕,再联合摸进宫来的年无瑕,一举挟持你。”

崔嫣扬眉,笑了笑:“计划听起来很不错。你若是不告诉我,说不定便成了。”

陈致摇头:“不可能成的。”

“为何?”

“我能对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万般顺从,却绝对做不到挟持你。所以计划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败了。”陈致知道今夜外出已经在多疑的崔嫣心中扎了一根刺,只能放低、放低、不断地放低自己来博取他的信任。

崔嫣果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为何不肯挟持我?”

这条理由说了千百遍,再说出来,已与甜言蜜语差不多,可陈致还是要硬着头皮重复:“因为你是我心中的真命天子,我愿将江山托付,绝不更改。”

“那你为何赴约?”

听崔嫣问出这一句,陈致知道自己又追回了一点儿信任,忙道:“这怪你啊。”

崔嫣皱眉:“怪我?”

“你不是说我‘柳眉明眸’,比女子更加清秀吗?”陈致捧着脸颊叹气,“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担心被人非礼。”

崔嫣说:“那就更不应该单独赴约了?”

陈致泫然欲泣地捂住嘴巴:“可是,可是,我不去的话,他万一趁没有人,把我拖到角落里,对我”

“罢了。”崔嫣忍不住打断,“我收回之前对你容貌的评价。”

陈致立刻恢复正常:“我好奇他的目的,更怕他耍什么阴谋诡计,对你不利。”

崔嫣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声道:“我信你。”

看在他说“信自己”的份上,陈致忍住了将手狠狠抽出来的冲动。

“不过,我要你将计就计。”崔嫣道。

陈致说:“你要对付他们?”

崔嫣说:“这些世家,整日里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今日臣服于我,也不过是攸关性命,不得已为之,等西南王进京,必然倒戈相向。年无瑕的计划便是最好的例子。与其等他们动手,陷于被动,不如先发制人。”

陈致说:“你想怎么做?”

“年无瑕将你当做棋子,我却可以捧你为棋手。”崔嫣说,“从明日起,我让你当安抚大使,平息城中谣言,你可以随意出宫。”

陈致:他只想安静地当个假皇帝。

他婉拒道:“我怕做不好。”

崔嫣说:“天塌下来,我替你顶住,你怕什么?”

陈致实话实说:“我怕累。”

“难道你甘心被年无瑕这样的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吗?”

陈致试探道:“我说甘心会怎么样?”

崔嫣强硬道:“不去也要去。”

陈致:既然是这个结果,早说就是了,何必还摆出商量的嘴脸。

崔嫣起身,将大氅披在陈致的肩膀上。

陈致腹诽:都是送礼。人家就松了一串夜明珠,你就送一件穿过的旧大氅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崔嫣不知他的想法,柔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2章 月下之谋(二)

陈致不太想去。刚出轨回来,就被捉奸,心情起伏有点大,好不容易靠着“坦白从宽、出卖小三”活了下来,又要披星戴月地出去,他觉得非常累,直接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我不想去”

崔嫣看他意兴阑珊,也觉得扫兴,正想说“那就算了”,就听陈致又自发地接下去:“但也得去,是吧?”

崔嫣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一点儿不记好呢?”

捏完就见陈致如遭雷击地站着。

传说每个人的死穴都不太一样,有的人在会阴,也有的人在百会,他不会在脸上吧?但看他平时不着调、不要脸的样子,又不太像。

崔嫣在捏过的地方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怎么了?”

半天,陈致嘴里颤巍巍地吐出一句话:“风水轮流转。”

想当年,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脸放在他面前,任他蹂躏,他没有珍惜,非要保持成年人的矜持,没有下狠手,如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被蹂躏的人轮到了自己,内心竟然感到了一丝丝的舒服?

陈致瞪着他的手,佯作不悦地说:“没事不要乱用妖术!”

崔嫣:“?”

两人提着灯笼,在夜间行走。

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崔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回头,又见陈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崔嫣无奈地问:“又怎么了?”

“你打了个喷嚏。”

“所以?”

“你会打喷嚏。”

崔嫣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

的确不会,他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百毒不侵、万邪不侵,注定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但是陈致问:“你不是妖怪吗,妖怪也会生病?”他想的是:妖丹如此无用,留着也是弊大于利,还是要将取妖丹这件事尽早提上日程。

崔嫣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变得十分危险:“在你眼里,我是个妖怪?”

吞了一颗妖丹,即半人半妖,不是妖人就是人妖,“妖怪”已经是很恭维的称呼了。

陈致成仙之后,对妖怪、凡人、神仙的看法,就如为人时对陈朝、罗刹国的看法,族群不同,没什么高低之分。

但崔嫣显然是不领情的,面无表情地盯着陈致看了会儿,见他茫然不答,甩袖而去。

陈致披着臃肿的大氅在后面追了两步:“为什么往回走?是走错路了吗?你去哪里?喂!”

崔嫣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长道的尽头。

陈致在原地呆站了会儿,觉得流年不利,还是找个地方避避。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车,走远了很累。陈致想了想,还是顺路去了不远的养心殿。

守在旁边观察的黑甲兵见状立刻回去禀报给崔嫣。

崔嫣在回来的路上,已从惊怒到心凉了。

从前对陈致托付江山的话还将信将疑,眼下已全盘否定了。

试问,有谁会将自己看重的东西交托给一个“妖怪”?回想当初殿上一刀,到后来渡气一吻,处处透着诡异,若非自己一叶障目,被陈致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眼睛,何至于到现在才认清楚?

直到黑甲兵回复陈致去了养心殿,崔嫣才稍稍冷静下来。

若对方一开始就心怀敌意,自己再曲意逢迎也是无用,倒不如来硬的。

他冷冷地说:“召姜移来。”

到了养心殿,陈致忍不住想看看仙草院。自从昙花“死”后,那里已经是他的伤心地,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反正他想养活的,怎么都养不活;不需要他养活的,养不养都会活。

他推开门——见证了奇迹。

杂草丛生的仙草院被各种各样的鲜花塞了个满满当当,满院的芬芳仿佛是美梦的味道。放在花架上最显眼位置的,赫然是三盆精神抖擞的昙花。

他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看,反正看哪哪儿好看!

一个黑甲兵出现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这是天师特意为陛下准备的。”

陈致认出就是拾金不昧的那个:“这些花从哪儿来的。”

拾金不昧的黑甲兵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叫了个黑甲兵过来。

陈致在花丛里赏花,随口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