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弟,崔弟弟,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我们义结金兰,崔老弟!我们不能同年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就是,高德来好似他们的假兄弟。

陈致觉得张权还是很清醒的。毕竟高德来年纪放在这里,要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对崔嫣和张权来说,都是折寿。

张权的胡闹给了高德来灵感,他突然说:“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结拜为异姓兄弟。”

陈致在旁边看得暗暗摇头。

要是崔嫣按照天道走,这两个都是他的手下,哪来这么多事。话说,张权会投靠崔嫣,是不是看脸?

看戏的陈致除外,其他三人都对剧本十分投入。

崔嫣当场就同意了。

于是张权黑灯瞎火地就准备拉着另外两个人拜堂

高德来大概觉得月黑风高,实在不是干好事的气氛,坚持推到了第二天。刚才还说什么都不肯放崔嫣走的张权突然就仰面躺倒,呼呼大睡了。

崔嫣趁机带着陈致溜之大吉。

作为旁观者,陈致觉得这场相亲宴的结果还是很可喜可贺的——不但有情人终成兄弟,还初步确定了崔嫣的王者地位。接下来,就剩把妖丹掏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崔嫣几次看陈致,都是眉眼带笑,不由好奇地问道:“你高兴?”

陈致反问:“你不高兴?”

崔嫣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陈致点头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崔嫣笑道:“我的一举一动竟能牵动你的心绪吗?”

陈致说:“当然。”每回的暴躁、愤怒、忧愁、郁闷都与你有关,这还不叫牵动心绪吗?

崔嫣身体向他靠了靠,低声问:“哦,那我若又要吸收龙气呢?”

陈致回想自己嘴巴比吸到变形的那一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还没说话,崔嫣的脸就冷下来了。他结巴道:“两个男人若是有其他的吸收方法就好了。”

崔嫣说:“开胸剖腹也可以?”

陈致说:“为天师而死,我死而无憾。”求速度恁死!

崔嫣半晌未言,等龙撵驶入皇宫,才幽幽地说:“愿意为我而死,却不愿意被我亲吻吗?”

“亲吻”两字,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得陈致整片头皮都麻了。

他自认为也算放荡不羁了,可比崔嫣来,简直一名良家男。

他不装死,崔嫣也没追着要求诈尸,两人一路沉默回寝宫。

一夜无话。

陈致一大早没见到人,刚用过黑甲兵送来的早膳,就被龙撵请出了皇宫。至南门大街,车稍稍放慢速度,一人掀帘跃入,带来一身寒气。

不仅是车外的寒气,还有对方挂着脸的寒气。

陈致暗道:这回总该是寒龙龙气的锅了吧。

沉默了会儿,崔嫣挑起话头:“让你出来就出来,不怕被人卖了吗?”

陈致咕哝:“又不值钱。”

“一身细皮嫩肉下锅,总能炸出点儿油水”崔嫣的话猛然一顿,依稀觉得这话好似夹缠着什么情景,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

陈致无奈道:“搜刮了那么粮食,总不缺这一口肉吧。”自己都快赶上人参果了。

崔嫣说:“就京城这点家底,耗得住几天十三万大军的辎重?”

陈致闻言也认真起来。

的确,十三万张嘴不是个小数目,想得再坏些,这十三万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等西南王打进来,再屁股一扭坑他们一把,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了!

他把想法一说,崔嫣冷笑道:“倒打一耙?也要他们有这个胆量才行。”

陈致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说。

龙撵依旧驶到城外。

张权与高德来已在等候。结拜的桌案、香炉、贡品一应俱全,陈致见案上放着一尊神像,觉得有些眼熟,便问供奉的是谁。

崔嫣虽然被称为“天师”,本身却很少接触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是不解。

张权借机搭讪道:“这乃天师之祖,毕虚。”

陈致觉得自己可能中了邪,不然怎么觉得这个“毕虚”有些像没有黑眼圈的皆无呢?

张权选他,自然是为了崔嫣这位“天师”,见他不为所动,有些失落,想走开又舍不得,便绕着崔嫣转圈。

高德来看不下去,过来提醒他们吉时将至。

崔嫣道:“且等等。结拜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请家人在场见证。”

高德来和张权都知道他是太守之子,暗道:传言崔嫣为投效义军,与父亲翻脸,莫非有假?自己与他结成兄弟,岂非要认那太守为父?这与认贼作父有甚区别?

两人顿时不太自在。

正尴尬,一架马车缓缓驶近。

须臾,一辆精致的轮椅被人从架起坡板的车厢上推下来。轮椅上端坐的少女娇媚如海棠,柔弱如白莲,容貌与崔嫣有七成相似,当下令张权眼睛一亮。

崔姣?

陈致愣了愣。他一直以为,以崔姣作死的作风、崔嫣记仇的个性,她已经被暗戳戳地弄死了。

第10章 亡国之君(十)

轮椅推近了,才发现崔姣看上去不大对劲。弹指可破的肌肤被上了一层厚粉,腮红是抹出来的,眼睛虽然张着,却毫无神采,哪有前两次见面的神气活现。

崔嫣指着轮椅道:“这是舍妹,姣姣。”语气冷淡,仿如阿猫阿狗。

高德来目光在张权与崔姣之间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张老弟终日说自己想找朵温柔的解语花,你看崔小姐如何?”

张权面色一喜,崔姣面色一变。

高德来不等两人说话,径自接下去道:“看我,大喜的日子竟高兴得胡言乱语了。他日崔老弟登基为帝,崔小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只有招婿、没有出嫁的道理。而且,张老弟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夫人,弟媳为老弟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劳苦功高,老弟自然不能亏待于她。”

张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解释又无从辩解,只好吭哧了两声,说:“高兄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不怕没意思,就怕有意思。

高德来还不放心,又说:“我记得陛下尚未立后,与崔小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致没想到隔岸的火会射到自己的头上,忙说:“我也只招婿,不出嫁。”

高德来等人:

倒是崔嫣笑了笑:“哦,不知道陛下招婿的标准是什么?”

陈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懒得纠正,将错就错地说:“不能比我好看。”

崔嫣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何故?”

陈致胡诌道:“容貌是我唯一的优点,若被人比下去,还有何脸面可言?”

高德来说:“吉时已至,我们过去吧。”

虽然仪式的阵仗摆得很大,现杀的牛羊,新鲜的水果,连跳大神的都有,但真正结拜的时候,过程短得可怜,誓词更是精简到了极致——

“吾三人愿结为异性兄弟,皇天后土,共为见证。”

一句违誓的惩罚都没有。

但三人都很满意,互相恭维了几句,好似跪过之后,感情真的比之前更坚固了。

崔嫣假惺惺地说:“我在宫中安排了居所,恳请大哥二哥与我同往。”

送羊入虎口的事,张权都不会干,何况高德来,纷纷推辞,借口也十分好听:“我们身为兄长,自然要亲力亲为,为三弟守好家门。三弟只管高枕无忧!”

崔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陈致冷眼旁观,觉得是场面太虚伪,他都懒得应付了。

结拜仪式结束,三人依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崔姣匆匆露了一面,啥也没说,又被匆匆带走了。

崔、高、张在城外三结义的事,很快传遍京城,与之一同热议的,是西南王召集二十万大军勤王的消息。勉强压下的粮价一下子翻了几倍,上至贵族,下至百姓,都想法设法地囤积粮食。

城中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到后来,西南王含有水分的二十万大军竟被传成百万雄师。

虽然陈致窝在皇宫,足不出户,但见崔嫣忙得脚不着地,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势有多紧张,取妖丹的事只能暂时搁置,先想办法辅佐崔嫣上位。

他这个神仙,除了肉质鲜嫩、厨艺高超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干回老本行,当个忠君爱国的凡人官。

又一次“早会”结束,陈致刚走出宫门,胳膊就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手心塞了一个纸团。他侧眼看去,是陈朝旧臣,名字忘了,依稀是吏部的人。

“在看什么?”崔嫣跟在他身后出来。

陈致说:“在看精神面貌。”

“看出了什么?”

“如惊弓之鸟。”

崔嫣低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有黑甲兵上前耳语,崔嫣听后笑道:“等了几日才动手,张权耐性见长啊。”顿了顿,冷酷道,“捉住的人狱中好生招待,崔姣送进宫来。”

黑甲兵领命而去。

崔嫣转头,见陈致好奇地看着自己,好心情地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陈致照他的话推测了一下:“张权对崔姣做了什么?”

崔嫣轻笑了一声:“陛下英明。张权仰慕佳人,想救她脱离我这个坏哥哥的手掌,可惜被我撞了个正着。”

陈致暗道:人家真正仰慕的分明是坏哥哥。

崔嫣说:“你说我该不该成全他们?”

陈致含蓄地说:“张权是你的结拜兄弟,崔姣是你的妹妹,原本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不过听高德来说,张权家中已有了结发妻子,这个这个,总有些不合适吧。”

崔嫣说:“张权好色成性,荤素不忌,早与妻子分居两地,貌合神离,不足为虑。”

陈致说:“名分上总说不过去。”

崔嫣笑道:“传言先帝最爱人妇,以致朝臣争娶丑妻,不想陛下竟如此看重人伦。”

陈致说:“虽是父子,但我们不要脸的方向不太一样。”

“你是哪个方向?”

“溜须拍马?”

崔嫣笑着摇摇头:“是唇红齿白。”

陈致短时间内不想再与他讲话!

短时间果然是短时间,坚持不过一炷香。

听说崔姣进宫,陈致还是屁颠颠地跑去围观了。

这次她素颜朝天,粉黛未施,憔悴到惨白的脸色一览无遗。陈致见她目光涣散,忍不住伸手晃了晃,崔嫣在旁说:“不用试,的确瞎了。”

听到他的声音,崔姣打了个寒颤,脸立刻转过头来,对准他,半晌才怯生生地说:“哥哥?”

许是太久没开口,语调声音得奇怪。

崔嫣不语,崔姣等了会儿就焦急地说:“哥哥!姣姣知道错了,你原谅姣姣!姣姣以后都会听哥哥的话,哥哥让姣姣做什么,姣姣就做什么!哥哥?哥哥!原谅姣姣,姣姣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后来,又是初见面时候软软嫩嫩的撒娇声。

崔嫣凉凉地说:“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哥哥你信我。”

“若我要你嫁给张权呢?”

崔姣脸色一僵,很快说:“可姣姣是个瞎子,怎么配得上张将军?要不哥哥先治好姣姣的眼睛?”

崔嫣说:“治不好的。”

崔姣的脸顿时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苍凉的白。

崔嫣凑近她,微笑着说:“如此,姣姣还愿意听哥哥的话吗?”

陈致简直看不下去。

这对兄妹不靠脸也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认。

他转身要走,就听崔姣甜甜地说:“愿意。既然姣姣看不见了,那哥哥就是姣姣的眼睛。从今以后,只要是哥哥的事,姣姣都会全力以赴,帮哥哥达成心愿。”

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在仇人面前昧着良心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虽然没控制住表情,流露出了些许恨意。

崔嫣视若无睹:“那就好,我一会儿派人帮你收拾收拾,你就随张权走吧。”

崔姣放在身侧手暗暗握紧,面上却笑出了一朵花:“哥哥需要姣姣在张将军面前美言什么吗?”

崔嫣轻笑一声,不屑地说:“随你。”

崔姣被送走后,陈致忍不住问:“崔姣好歹是你的妹妹,你将她送与别人,委实不妥。”

崔嫣说:“谁说我要将她送给别人?”

“你刚才不是说”

崔嫣冷笑道:“我为妹妹设了一座府邸,她在里面与别人做什么,与我何干?”

陈致说:“你弄瞎了她的眼睛,又毁了她的幸福,她定然恨你入骨。”

崔嫣冷冷地说:“她该感谢自己还有些用场,才能留下一条命。”当年他留下崔姣,就像留下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平日里逗弄逗弄也就罢了,偏她不自量力,妄图反噬主人,那他也没必要手下留情。原想令她受尽折磨,但张权的出现,使她有了其他用处。

陈致还在努力劝说:“最难提防枕头风。她若是鼓动张权与你作对”

“那也是日后的事。那时,正好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歼灭张权的借口。”

陈致不甘心地做最后挣扎:“张权未必会上钩。”

陈致的话说完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狠狠地打脸。

张权派人请崔嫣相见。

陈致听到消息的时候,心想:若是张权在陈致面前,一定“啪啪”两个巴掌,让他清醒点。等张权真的站在他眼前了,又觉得这个敢盯着崔嫣不挪眼的汉子,以独特的“好色不要命”的作风,和崔家兄妹可能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张权能在尔虞我诈的乱世存活到现在,还建立起相当的势力,除了旁人难以企及的运气之外,靠的应该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运气。

因为陈致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乱世枭雄被对手三言两语拐到沟里还一脸美滋滋的。高德来说服张权对付崔嫣时多开心,此时大概就有多伤心吧。

如先前所言,听说张权爱慕自家妹子,崔嫣不但不横加干涉,还暗示他“舍妹终身大事皆可自己做主”“城中筑有华舍,可为爱巢”等。

色字头上一把刀。

余事糊涂的张权,此刻挥舞钢刀、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当即领会真意,还自发地发散思维,拍胸脯表示会“好好监视高德来,务必叫其‘厚待兄弟’‘不耍奸弄权’”。

“兄弟”这个词,被他们叫得忒廉价!

送走张权,崔嫣心情不错,逗弄目瞪口呆的陈致:“你若同情他,追上去说说,兴许还有些用。”

陈致很有自知之明:“看脸,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以张权对“美丽”的执着追求,自己能够站在他面前说话而不被套麻袋,很可能是沾了龙袍做工精致的福。

崔嫣扬眉:“陛下谦虚!我进宫这么多天,从未见过比陛下更顺眼的人。”

陈致无语:“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我和一班老臣相较之下,我的脸总还是嫩的。”说也奇怪,陈朝四品以上官员中,不乏年轻英俊的世家公子,可杨仲举最后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们。莫非是因为杨仲举想清楚了自己的结局,知道死亡无法改变,所以想做一具最英俊的尸体吗?

崔嫣单手抚住他的脸,被躲开之后也不气馁,又按住肩膀,微笑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双眉细长,双目清澈,正合‘柳眉明眸’,鼻翼小巧而鼻梁适中,柔和了棱角,比女子更加清秀。而唇瓣”

微微拖长的音,仿佛一根调皮的羽毛,轻扫过陈致的心房,使他浑身一悸。

“柔软厚实,若非亲口品尝,谁能明白其中美妙?”

说到最后,竟似痴迷。

陈致气得嘴唇都哆嗦了。前后两辈子,一辈子做人,一辈子做神,也是见过世面之神人,还头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且最最最重要的是——

这张被他盛赞的脸,就是他原本的脸!

这事还要从陈应恪八岁那年说起。虽然黄天衙将这桩差事派给了他,但他根本不会返老还童,更不要说改头换面,全靠服用一个月一次的返老还童丹以及皆无定期下凡帮他揉脸。

揉着揉着,皆无就觉得此事着实烦人,于是,“陈应恪”的脸就慢慢地“变了”,一点点地向陈致本来面目过渡。等陈致发现皆无的阴谋时,“陈应恪”与自己已有七八成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