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移毫无所觉,还美滋滋地说:“我认识崔小姐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拉着我的手说话呢。”

“你喜欢她?”

姜移点头又摇头:“年轻漂亮的小姐,谁不喜欢呢?不过,崔小姐嘛,不是良配呀。”

陈致说:“你给她药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姜移叹息:“你跟你师父修行那么久,明白的。道观里都是师兄弟,平胸宽腰真汉子。开个口,唾沫满天飞;放个屁,炫耀八千里。生怕不知道自己是个马后炮。哪里见过像崔小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啊。”

陈致说:“你不是下山了吗?”

姜移苦着脸说:“下山有鬼用。你看看外面,黑甲兵黑甲兵黑甲兵每天都是人人从从众众的黑甲兵,只有崔小姐,是朝霞,是曙光,是空气中弥漫的唯一芬芳。”

陈致:似乎能理解崔嫣为什么没有杀了他。这“蠢”一定不是一天两天,既然忍了不止一天,也只能认了。

莫名其妙多了个“知音”外,水灯夜之后,陈致还有一个不小的收获,崔嫣开始在他视线内办正事儿了——以前的崔嫣总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所事事,但是看他对陈受天的了解,就知道私底下绝对没少做功课。

如今,那些藏在背后的动作终于放到了台前。他被邀请参与各种大小会议,旁听的政事不再局限于明面上的民生,还包括前线军报,以及为了控制京城,私底下的布局与安保。

可算推心置腹。

陈致感动之余,又有些心疼自己——都是肉体换来的啊!

看崔嫣将京城防守得滴水不透,陈致颇为欣慰。

虽然他的任务是顺应天命,辅佐崔嫣登基,但天道的本意是择明君以平天下,登上皇位是起点,守住江山才是重点。若非逼不得已,他希望拨乱反正,使天命回归正道的是崔嫣自己,这样才能证明天道没有选错人。

就目前来看,崔嫣除了臭不要脸、满嘴谎言、蛮不讲理、爱脱人衣服、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等数不清的缺点之外,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

有了这个认知,陈致决定对他投放无条件的信任,翘会议睡觉去也。最近他发现了在屋顶睡觉的美妙,凉风徐徐,四下悄悄,尤其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如被,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他挑了太和殿的屋顶,正要往上跳,就被黑甲兵拦住了:“天师请陛下去一趟议政殿。”

陈致说:“他有没有说几月几号去?”

黑甲兵愣了下。

“那就是没有了,我明天再去。”陈致往上一跳,脚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黑甲兵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天师请陛下前往议政殿。”

陈致抿着唇干笑了一声:“这么具体啊,早说嘛,现在就去。”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陈致踩着缓慢而慵懒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皇宫庄严而单调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开口催,陈致就踩着小碎步跑两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议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经的艰难沧桑。

到议政殿的时候,会已经散了,大臣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躲不开他,只好敷衍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发了毒誓又拒绝阴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陈致说:“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其他人呢?”

崔嫣说:“陛下不是说过,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吗?陛下留下来给我的人,只要他们不是一心向外,我自然不会往外推。好啦,会都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想想今晚去哪里用膳?陛下上次与年无瑕半夜幽会的浮碧亭好不好?”

陈致拍开肩上的手,别开头表示不想与他说话。

崔嫣凑过去:“此外,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在陈致强烈抗议下,两人还是没去成浮碧亭,而是溜达出了皇宫,选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店吃面。受城内时不时的流言蜚语影响,老店生意大不如前,哪怕是掌灯时分,也空了一大块地方。

陈致挑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崔嫣用妖力驱走虫蝇,拿出绢帕擦了擦筷子,慢悠悠地说了事。

陈致愣了愣:“修坛祭天?”

崔嫣说:“要稳定民心,有什么比祭天更快?”

陈致眼睛一亮,顿觉有理。崔嫣称帝是天命所归,自己又是苍天衙派下的神仙,他们两人联手,搞个崔嫣受命于天的大动静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以凡人对天道的敬畏,这一招好过自己说的千言万语。

崔嫣说:“陛下先前说过‘梦承天谕’,如今祭天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致频频点头:“祭天是好,修坛倒不必。这天台前朝就大修过一次,平日里也一直有人看护,不过是过个场,不必劳民伤财。”

崔嫣说:“修葺有很多种,有劳民伤财的修法,也有节省人力的修法,端看陛下想要哪种?”

陈致对他肚子里的坏水颇为佩服,立刻虚心求救。

崔嫣说:“胡思乱想的,多是游手好闲之辈,日夜操劳的,哪有闲暇想东想西。所以,我想从城中异想天开的人中甄选修坛的人。”

结合这段日子里,案下不间断的小动作,他口中异想天开的人不言而喻。

陈致倒觉得挺好,在大错铸成之前,先给几棒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不失为一个敲警钟的办法,只是这个名单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崔嫣道:“让陛下决定如何?”

陈致理直气壮地拒绝:“免了,每日上朝的那些人我都认不全。”

“难道陛下不想为认识的那些老臣谋个前程?俗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陈致说:“正因为没人说得准未来,我就更不能随意介入了。”

崔嫣说:“介入?陛下还未退位,就已经置身事外了吗?”

陈致吃了口面,含糊地说:“不是早晚的吗?”

崔嫣望着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陛下不是陛下了,却还是住在皇宫里呢?”

崔嫣诅咒起人来,实在是恶毒。

陈致恨恨地咬了口面。

吃完面出来,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对面的钱庄、古玩店开始清算账目,陈致站在街边四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不如天上云飘飘、雾缭缭那般超凡脱俗,却亲切得叫人安心。

崔嫣看出他眼底的欢喜,主动提议在街上走走。

陈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了,两边又是高门大户。

崔嫣见他停下脚步,笑了笑道:“年府还在前面,陛下怎么停了?”

陈致说:“我迷路了。”

崔嫣招来一个黑甲兵,耳语了几句,才道:“既然来了,就去大理寺卿童芝林家。”

陈致抱怨:“蹭饭应该饭前啊,现在都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崔嫣闻言,微微一笑。

陈致当时不明白笑容里的含义,直到他被崔嫣抱着飞上人家的屋顶,揭瓦偷窥,才知道吃面还是必要的。

下面的筵席刚刚开始,杯中酒还未空过,主客都吃得十分矜持。

陈致扫着头顶,认出几个脑袋瓜子。崔嫣今日提到的瘦子赵淳便在其中,还有光禄寺少卿,一个叫不出名字、但长相奇特的吏部郎中,一个什么将军剩下几个脸生的,想来官职更小。

童芝林说:“我今日依旧是代表章大人坐在这里,还请诸位不要介意。这聚会我们办了几次,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同僚慕名而投,只是,崔贼手眼通天,保不齐其中就有他的爪牙,安全起见,招新之事还是暂缓。诸位以为如何?”

“童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崔贼特意问我与巩尚书祭天之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啊!”赵淳义愤填膺地说。

“可恨陛下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却叫我们进退维谷!”

童芝林举杯:“诸位大人不要生气,来来来,先饮一杯!”

黄酒下肚,血涌上头,骂起人来,越发的气势汹汹。

一人开口,众人应和,到后来,俨然是昏君奸贼的声讨大会。

陈致在上面看得冷汗淋漓,难得崔嫣听得津津有味。

“你”陈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崔嫣捂住了嘴巴,未几,就听童府的下人报告阴山公到了。

阴山公虽然没有实权,但郡公的爵位货真价实,童芝林闻言激动地狂奔相迎,其他人虽然留在屋里,但雀跃的心已经插上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口口声声都是阴山公的加入使他们如虎添翼,完全忘了筵席刚开始,童芝林还说过的招新之事暂缓。

没多久,童芝林就扶着阴山公进了门,其他人恭敬地行礼。

阴山公说:“你这地方,有酒有肉,倒比我家里还舒服些。”

赵淳又义愤填膺了一把:“崔贼无耻!强占郡公的家产,此人不除,天理不公!”

其他人纷纷附和。

陈致看他们激动的样子,生怕一个冲动,就要揭竿起义。

好在童芝林理智尚存,等大家发泄够了,又招呼坐下,开始试探阴山公的来意:“前几次邀请郡公,都未得回复,何以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叫我等措手不及。”

阴山公说:“想吃肉便来了,不欢迎不成?”

童芝林道:“郡公哪里话!郡公想吃肉,要我割肉相赠都可。”

赵淳冷笑道:“童大人万不可说此话。要知割肉喂虎可是我们陛下的壮举呢!”

童芝林忙道:“童某邯郸学步,贻笑大方了。”

众人齐笑。

又吃了会儿酒,童芝林隐晦提起国事,说西南军势如破竹,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兵临城下,以崔贼阴狠毒辣的个性,保不齐就要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为要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阴山公问:“童大人对西南王知道多少?”

童芝林说:“西南王是先帝堂弟,今年三十有八,正值盛年。据说天生神力,能徒手开山,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阴山公说:“二十年前,西南有三十八支蛮族,十年前,剩下了二十六支,到去年,仅剩十七支,余下的皆被西南王屠戮一空。不仅异族如此,连汉人百姓也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凌虐至死。这便是童大人口中天生神力的西南王。他日他兵临城下,崔嫣如何,我尚不知,但西南王会如何,可以预见这座城怕是要成一座巨坟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酒足肉饱,老夫告辞。诸位好自为之。”

他说走就走,压根不给其他人挽留的机会。

童芝林等人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铁青,不知谁丢出了第一个杯子,随即,一个两个三个纷纷往门口砸去!

童芝林怒道:“老匹夫,胡说八道!”

赵淳说:“阴山公是铁杆保皇党,只怕到了今日也执迷不悟,若是他将我们供了出去,那”

童芝林道:“诸位放心,我既然请了诸位来,又放了阴山公进来,就绝不会让他有说出去的机会!”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屋檐上的陈致却提心吊胆了,用手肘撞了撞崔嫣。

崔嫣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陛下果然对阴山公不一般。”

陈致说:“他送了我一大堆珍品宝物,你呢?”

崔嫣笑嘻嘻地说:“我承诺了要养陛下。”

明明双眼清明,说出来的却像是醉话。陈致小心翼翼地起身,临走又不甘心,弹了一堆的晦气到屋里。

崔嫣看见动作,却看不见晦气,便问:“你弹了什么?”

陈致冷笑:“鼻屎。”

崔嫣:

从童府出来,陈致开始猜东西南北的方向。

崔嫣说:“放心,我已经派人保护阴山公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当初他找黑甲兵假扮流氓找茬阴山公夫人的劣迹还没翻篇呢。

崔嫣说:“难得他进了童芝林的屋,没有骂我们几句。”

陈致说:“你不是第一次听他们骂你了吧?”

“亲耳听到还是第一次。”崔嫣说,“其他的,都被记录在案呢。”

陈致说:“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崔嫣笑着问:“谁说我要对付他们?”

陈致满脸不信。看看这人,每次说话的时候,脸就比平时还要好看些!

崔嫣说:“若是骂我几句,我就要收拾掉他们,那整个京城能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你还说过我倒霉催的呢。”

陈致说:“那是我独特的祈福仪式。”

崔嫣点头:“是啊,我的确受到了祝福。”

他这么说,陈致就不那么好意思了:“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帮你祈福啊。”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崔嫣本没打算追,但看他跑得那么欢快,自己若是不追,显得对方特别幼稚,想了想,终是顾及他的颜面,笑眯眯地追了上去

胡闹得太累,陈致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也没注意回了那个屋,反正倒下没多久就睡着了,等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两人都睡在乾清宫的龙床上。

崔嫣竟然还抱着自己,没有起床。

陈致研究了一下两人的姿势,决定装睡。

他一闭上眼睛,崔嫣就睁眼看他,轻笑着说:“你睡着了,我亲你,算不算乘人之危?”

陈致没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

崔嫣忍不住笑出声:“不闹你了,快起来吧,一会儿阴山公就要进宫了。”

陈致睡眼惺忪地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座城里发生的事,除了你的心,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崔嫣戏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这种亲昵的举止发生得太多,陈致已经学会了平常心以对,就当自己养了只爱挠鼻子的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崔嫣说:“你眼里看着我,心里难道还在想别人?”不给陈致说话的机会,就接下去道,“若是这样,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陈致:这年头,考生竟还自备正确答案。

两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吃早餐时,阴山公果然进宫了。

崔嫣去议政殿,陈致在乾清宫接见他。

阴山公来皇宫这么多次,进乾清宫还是头一回,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陈致拿着被抠了镶金的镇纸给他瞧:“郡公赠送给我的,我珍藏至今。”

阴山公盯着镇纸看了半天:“我记得这镇纸原本镶了金?”

陈致说:“我摸啊摸的摸久了,就掉下来了。”

阴山公说:“陛下喜欢,我回头再奉上几件。”

“罢了,你送得再多,最后归不归我还不一定呢。”陈致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摆明给阴山公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哪知阴山公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说:“昨夜大理寺卿童芝林家里走水,你可知道?”

陈致说:“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难道半夜里烤肉?”

阴山公越发觉得他知道什么,斟酌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还望陛下看在老臣们对陈朝、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保全我陈朝最后的忠良。”

昨夜童芝林等人说话实在难听,陈致是气不过才用了晦气,现在从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大概被骂的活该。阴山公没有站到西南王那边,也不是对自己对崔嫣有多看好,而是实在不看好西南王这个人。

陈致问:“人可有碍?”

阴山公摇头道:“幸好发现得早,只是烧了两间屋子。”

陈致点头道:“那就好。”

“微臣进宫,原本想劝陛下多听听看看,如今看来,陛下听得多看得多做得也不少,自然不用老夫多说什么了,只是,请陛下务必记得,崔嫣再好,也是外人。江山再大,如今也姓陈。”

第22章 前世之债(二)

阴山公走后, 陈致一个人在乾清宫呆站了一会儿, 忍不住想, 真的陈应恪会怎么做。

自己假冒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完成任务,可是, 功利心太重、得失心太轻的自己,或许正是造成天道出差错的罪魁祸首。

是成为陈应恪,顺着他的轨迹走下去, 还是继续当陈致, 只为目的而努力?

陈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千古难题。

而且阴山公的一番话,也给他新的触动。

以前读史, 看那些智谋出众、人品正直、为国尽忠、为民操劳的名臣到最后还落不得一个好结局,总要打抱不平, 觉得这些昏君真不是个东西,如今轮到了自己, 才发现当个好东西是真不容易。

发呆的老毛病一犯,就是几个时辰。

陈致回神时,午膳都送来了, 还不见崔嫣, 忍不住去门口问黑甲兵。

门口的黑甲兵表示自己敬岗爱业,寸步未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