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无语:“承认不知道有这么难吗?”他找去议政殿,正好遇到军师从里面出来,说讨论前线辎重的时候,天师突然离席回乾清宫去了。

陈致杀回乾清宫, 揪着黑甲兵的头发:“崔嫣在哪里,你再说一遍。”

黑甲兵坚持老答案。

陈致换了种问问题的方式:“那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黑甲兵目光闪烁,慢慢地将头转到了姜移的旧屋。

陈致点头表示明白,朝着姜移的新屋走去。

门从里面锁着,陈致也没指望姜移敞开大门欢迎自己,自觉地用仙力弄断了门闩,推门而入。

“谁?”

姜移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冲出来,面有惊慌之色,似乎被打扰了什么。

不得不说,姜移长得不怎么样,但是一身皮肉保养得确实细腻润滑有光泽。

陈致感慨完,发现自己的关注点有些歪,眼下应该关心的明明是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对上姜移怀疑惊讶的目光,他斟酌道:“路过的时候,发现你的门闩坏了,特意告诉你一声。”

姜移说:“如果你不进来告诉我,它应该还是好的。”

陈致也觉得这个借口实在说不过去,干笑道:“天师突然离席,军师十分担心。”

姜移狐疑之色越发重:“又不是第一次,军师当不会这么大惊小怪。”

陈致无言以对,破罐破摔地说:“我就是不放心来看看,怎么样!”

姜移说:“天师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能继续当皇帝,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哎!”陈致气得肝疼。什么叫里外不是人,他就是!陈朝旧臣认为他是卖国求荣的昏君。崔嫣部下看他又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不与你说,崔嫣呢?”

姜移拍拍他的肩膀:“我与你说正经的,若天师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要早做准备。”

陈致不安道:“什么意思?”

姜移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头就有了动静。过了会儿,崔嫣披着衣服出来,神态自然地冲着陈致微笑道:“不过补个觉,才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笑得再自然,也掩盖不住他苍白的脸色与嘴唇。

陈致心往下沉了沉:“妖丹反噬?”

崔嫣垂眸,叹了口气道:“你不肯渡我龙气,我只好多睡几觉了。”

陈致问:“多睡觉有用吗?”

崔嫣避而不答:“你肯渡我龙气吗?”

这个问题迟早放到明面上,陈致原本等江山稳定,崔嫣当上了皇帝再说,此时看来,问题远比他想象得严重,竟是不可回避的了。好在,他早想好了说法:“我问过师父,师父说我八岁那年差点冻死,给我服了一颗妖怪炼制的丹药,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龙气可能因此变异,虽能压制妖丹一时,但时间长了,反成隐患。”

他说完,等着崔嫣怒不可遏的翻脸,谁知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原来是这样。”

陈致呆了呆:“你不生气?”

崔嫣笑道:“那丹药救了你的性命,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怪你?”

陈致迟疑道:“可是”

崔嫣道:“不必可是。你不是说我有帝王之相,是真命天子吗?我有天必佑,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陈致很想说:“天”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靠谱。

他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哦,”崔嫣拉过椅子坐下,不等他开口,就抢先道,“你是说将妖丹取出来?”

陈致忙道:“我师父有极其厉害的大补药,服用之后,保准你精神抖擞、龙精虎猛!”

崔嫣促狭道:“放心,就算不服用丹药,我也一样龙精虎猛。”

陈致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示,继续道,“而且我师父心狠手辣,让他取妖丹,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术后恢复快,没有后遗症。”

崔嫣沉吟半晌道:“等平定西南王之后,我会考虑。”

“一言为定!”陈致欢喜地伸出手来,要与他击掌。

崔嫣轻拍他的手掌,然后轻轻地抓住,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么热心,倒要叫我怀疑你的用心了。”

陈致知他多疑,敏感地问:“怀疑我什么用心?”

“还能什么用心?自然是为你师父兜售生意的用心。”崔嫣说着,手微微用力,想将人带到自己的怀里。

但姜移在侧,陈致哪里肯,两人僵持不下,崔嫣突然叹气:“我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你竟还欺负我。”

陈致语重心长地说:“关于我们的相处方式,我早就想说了”

崔嫣扬眉:“哦?你愿意捅破这层窗纸?”

怎么就到捅破这层窗纸了?!

陈致的脑袋像是进了飓风,东南西北地刮了一圈,无数念头闪过,但是一想到对方手里拽着“登基”“取妖丹”两个把柄,就觉得自个儿天生矮一截,站屋顶上都伸不直脑袋。撇清关系的话终是不敢说出口,只能安慰自己,见过他光着屁股的人多了去了,父母叔婶奶娘一圈溜下来,崔嫣都排不上号。嘴对嘴那事儿,加个渡气的名义,也能暂时糊弄下自己。

神仙一辈子那么长,他能在这儿待多久?五十年也就是一眨眼,来个气都来不及喘,有啥好计较的。

一通自我催眠完毕,陈致一回身,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拉到腿上去了,刚才做的心理建设立刻崩塌,满脑子都是“说清楚!”“指着鼻子告诉他!自己不是个随便人!”

“咳咳咳”发飙前的一瞬间,崔嫣捂着嘴巴,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陈致连忙问:“怎么了?”

崔嫣咳得双眼微红,楚楚可怜的样子:“胸口闷得难受!”

陈致找姜移,发现他早已识趣地出去了,崔嫣又闹着不肯撒手,只好先将他扶回正殿躺下,并手拉手地枯坐了一柱香时间,确定他睡着之后,才出门找人。

姜移正监督黑甲兵换门闩,见他进来,眼皮子也不抬地说:“从今日起,你就搬回去住吧。”

虽然他不说,陈致也打算搬回去,但是一被抢先,就像是被赶出去,充满了屈辱感。

姜移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起伏,自顾自地说:“天师说,他之前纵容你住在这里,是怕你发现他经常半夜妖气发作。如今你都知道了,也就没必要瞒着了。”

“可以对\'纵容\'这个词提出异议吗?”

姜移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他:“宠溺,宠爱,疼宠你要不要脸?”

“妖丹反噬到底有多严重?”

姜移说:“很多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刚吞下妖丹没多久,不知怎的,没有被妖丹反噬致死,嗯,后来我觉得有趣,便教了他一些道法,他天赋异禀,竟举一反三地将妖丹收归己用。起初几年还好,他用道法打坐,还能克制,近来已经无甚作用了。我查到龙气能够完全压服妖丹,使其融合,才催促他打进皇宫来捉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陈致想起遇见崔嫣的第一天晚上,他睁眼盘坐着“睡觉”,把他吓得够呛,原来如此。

姜移递了个瓶子给他:“皇宫里好东西不少,我炼了些补药,他若是半夜发作,你就喂他吃一点儿,作用不大,但保护身体底子。”

陈致接过来,心里想着什么时候上一趟天,去搜刮些温和的补药来。

然而这个“什么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实现了——姜移被崔嫣派出去找稀有药材。尽管陈致已一再担保自己的“师父”库存丰富,不必麻烦,但崔嫣不愿吃“软饭”,一意孤行。

临走前,姜移又给了陈致一大堆补药。

陈致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姜移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陈致奇怪地问:“有黑甲兵护送你,你要保命的手段做什么?”

姜移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陈致点头表示有道理。

姜移喜滋滋地伸手。

陈致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有保命的手段自然是留下来给自己用了。”

姜移走后,陈致以为自己会因为少了个聊友而空虚寂寞一阵,后来发现想得完全多余。崔嫣体内妖丹反噬的现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少了顾忌的他,时不时半夜起来推醒自己,提出各种各样的古怪要求,美其名曰“转移对痛苦的注意力”。

陈致觉得,他转移的不是注意力,而是痛苦。虽然是神仙,但习惯睡觉的他夜不成眠之后,不得不用白天补眠,有时候在议政殿里坐着坐着,呼噜声就起来了。

凡事两面,有利有弊,好处是他成了举朝公认的“扶不起的阿斗”,再也没有暗戳戳地暗示他保住皇位了。

倒是崔嫣,无论晚上怎么折腾,白天永远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各种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不知是童芝林家走水的事引发了陈朝旧臣们的联想,还是阴山公遇袭未亡的事敲响了他们的警钟,按崔嫣来说,流动在京城底下的暗潮已经消停了许多。

修建天坛的事情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不止是旧臣们被迫分出了不少私兵,黑甲兵也投入了不少人手,陈致跟着崔嫣去看过几次,除了汉白玉看起来比起以前白了一丢丢之外,真没看出修葺了哪儿。

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此时的京城,倒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景象,但是,随着高德来阵亡、前线失利的消息传来,众人终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乱世尚未结束。

说到上一次朝议,还是崔嫣攻入京城,一群老臣被杨仲举硬召进皇宫的时候。算算时间,都快两个月了。

虽然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那天幸存下来的人,依旧闻“朝”色变,以至于他们身边的人平时说话都要顾忌。不止“朝向”必须说“方向”,连“嘲弄”“潮湿”“吵吵嚷嚷”都不许说,若是南方来的官员,连“草”“曹”也忌讳了,可苦了一些姓曹的大人,平日连“曹某”都不能说。

只是到了上朝的点儿,黑甲兵就在门口等着,不去上朝也行,那就下狱。

上朝这事儿不仅官员苦,皇帝也苦。

陈致觉得闭眼前还在给崔嫣说故事,闭上眼就听到崔嫣催他上朝了。他抱着被子,语重心长地说:“崔爱卿啊,当年杨仲举在的时候,还是给我睡觉的。”

崔嫣说:“他自然不能与我比。”

不能比的是脸皮吧!

陈致滚进被窝里装死。

崔嫣拿起龙袍,笑眯眯地凑过去:“让草民给陛下更衣。”

陈致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脑袋:“朕封你为摄政王,总领一切事务!”

“遵旨。”

没多久,皇帝就被新上任的摄政王给总领去上朝了。

两个月没来太和殿,陈致觉得光线都黯淡了很多,果然起得太早。

他愁眉苦脸地登上皇座,让两旁观察他脸色的大臣们越发惶恐不安,生怕过一会儿西南王就要冲进来杀人。

宫人都被遣散了,自然没人扯着嗓子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陈致非常接地气地亲口问了。

兵部尚书立刻将前线失利的消息说了。

“高将军战死!西南王已经杀到了太行山!·”

举朝哗然。

陈致道:“张将军呢?”

兵部尚书看向坐在陈致身侧的崔嫣。

崔嫣说:“二哥正向京城撤军。”

“报!”

外头响起一阵长而嘹亮的报告声。

陈致将人宣进来,才知道又有一份战报到了。

崔嫣让人送上来,看了两眼,嗤笑一声,丢给陈致。陈致接过来一看,脸立刻黑了,阴沉沉地看着站下面的臣子。

旧臣们被看得焦虑不安,有几个已经忍不住要跪下去了。

陈致见崔嫣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张将军来信,说朝内有奸细,将军报泄漏了出去。”

“啊?!”

朝臣们面面相觑,想要跪下说不是自己,又怕被以为做贼心虚,尤其是兵部、户部这样官职敏感的臣子,吓得脸都白了。

有个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出列说:“张将军前线失利,心情难免焦虑暴躁,或有误解。”

其他旧臣纷纷附和。

陈致观察以军师为首的崔嫣手下,个个缄默不语。他吃不准崔嫣的意思,只好说:“是非曲直,总能查清楚的。”

崔嫣说:“陛下说的是,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查吧。”

旧臣们身体抖得厉害。这时候也忘了往日是怎么看不起陈致的,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希望他能出言拒绝。

陈致身体微侧,低声问崔嫣:“你准备怎么查?”

崔嫣笑了笑,也轻声地回答:“张权的话,有七成的可能是推诿责任。不过大战将至,不容有失,我们可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京城。”

陈致恍然地点点头,朗声道:“既然崔卿请命,无有不允的道理。”

旧臣表面不敢表露,内心已经将上面那对眉来眼去的狗男男骂得狗血淋头。

下朝之后,崔嫣就去了兵部,陈致无所事事,想着要不要借机会上天看看,就收到阴山公的求见。自那日将话说开之后,两人便不曾再见。阴山公送过几个镇纸过来,算是完成许诺,话却一句没带。此时进宫,只怕与今日朝议有关。

陈致想了想,还是将人宣了进来。

多日未见,阴山公竟消瘦了些许,白白胖胖的脸上出现了细细的眼纹。

陈致说:“郡公身体可好?”

“多谢陛下关心,夫人让我每日少吃一些。我就是饿的,旁的倒没什么。”

“为何每日少吃一些?”

阴山公说:“陛下恕我夫人无知之罪,我才敢讲。”

“恕了,你说。”

“夫人说,京城的城门是豆腐渣做的,还不知道来来去去多少人,少不得以后就要挨饿奔波,我今日少吃些,以后也能适应些。”

陈致无言以对,半晌才说:“尊夫人真是深谋远虑。不过,多虑了。有崔天师在,京城安稳得很。”

阴山公说:“朝廷安稳,京城方才安稳。”

“郡公是指崔天师调查内奸之事?”

“调查内奸固然刻不容缓,但兴师动众未免打草惊蛇。”

“那阴山公以为如何?”

“暗中调查方为上策。”

“那就交给郡公了。”

阴山公呆滞地看着他。

“你与天师一明一暗,岂非事半功倍?而且,若是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告诉我呀。”陈致想通了那日的千古难题。两臣择主而事,忠臣辅佐明君,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既然自己当不了皇帝,就将他留给要当皇帝的人。

阴山公没领实差,而他没有实权,本来很难给他安插一个职位,让他大显身手,时下却是个机会。他若是这次与崔嫣配合默契,说不定就会被提携重用。

阴山公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就领了这个差事。

陈致怕他口说无凭,还给他写了一张圣旨。

阴山公看着一沓盖了章的空白圣旨:“这是”

“崔嫣用起来方便。”

崔嫣的调查进行了三日,阴山公便告了三日的状。

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伤和气,阴山公也没有真的要讨公道,只是时不时地向他报个信,说明自己在干活。

直到第五日,刚平静了一会儿的气氛又打破了——

张权回来了。

去的时候,浩浩荡荡近十万的人马,回来时竟连两千都不到,损失之大,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理说,败军之将,不问罪已是法外施恩,但张权身份特殊,他的兵马又是自带的,在安抚人心的时刻,自然不能做的太忘恩负义。

他抵达那日,陈致和崔嫣亲自出城迎接。

杀出血路逃回来的两千人马看上去犹如难民一般,衣衫褴褛,精神萎靡,张权坐在马上,眼眶深陷,嘴唇干涩,与出征前的意气风发,相差何止万里。看到迎接的仪仗,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按捺住羞愧内疚的心情,翻身下马。

“败将参见陛下!”

陈致蓦然心酸,一个跨步扶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回来就好。”

张权的脸原本还僵着,听到此话,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淌下泪来:“大哥,高将军他战死了。”

陈致说:“高将军壮烈成仁,我与天下百姓都会铭记他的恩义。”

崔嫣从旁伸出手来,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对张权说:“我已在宫中设宴,为二哥洗尘。”

张权尴尬地说:“二哥惭愧啊!”

崔嫣安慰了他一番,才将人哄了进去。

第23章 前世之债(三)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吃得最煎熬的接风宴了。

与会人员个个如丧考妣, 垂头丧气, 被洗尘的那个全程自灌酒, 人家那儿刚上菜,他这儿酒坛已经空了仨。陈致也没工夫管他,自己的手被崔嫣摩挲着快掉了两层皮, 正拼命地抢回来。

两人的桌子被崔嫣挪得极近,但小动作频频,还是招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