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无赞叹道:“这本厉害了,描写很深刻,可以给容韵小朋友做启蒙教育。”

陈致将书丢还给他:“跟我去一趟四明。”

皆无摇头:“不行。我暂时不能离开南山。”

“为何?”陈致关切道,“难道那盒子对你的影响还没有消除?那到底是什么盒子,怎么这么厉害?”

皆无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地府周主簿那里应该有一本,让他暂时借来。

饶是陈致快去快回,皆无拿到手时,也已经天亮了。耗费一个上午,皆无将整本书解析完毕,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遍,确认陈致不会误人子弟后,才放他离开。

陈致回到四明,就看到容韵抓着笔,坐在院子里发呆,便走到他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容韵吓得手中笔“啪嗒”掉落,见是他,立刻激动地站起来:“师父,你没离家出走!”

陈致:离家出走又是什么剧情。

容韵自知失言,忙道:“我们早上起来,不见了师父,以为你出门访友了。”

陈致说:“不是离家出走吗?”

容韵咬着下唇:“我,我说错了,师父别生气。”

明知道是崔嫣,却因为年纪太小,舍不下脸皮下重手,总觉得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尤其是,那些恩恩怨怨、纠纠缠缠对方早就忘了

陈致百般滋味在心头:“书背下来了吗?”

“背好了。”容韵说,“我昨天背了一个晚上,略有心得。”

陈致眉头一挑:“哦?说来听听。”

容韵小心翼翼地开口:“乾坤巽震坎离艮兑组成八卦,分别对应人体的肠脾胆肝肾心胃肺,故而,《养身诀》第一句的意思是”

陈致表面看起来毫无表情,其实内心已经把皆无写的《养身诀解析》捏过来捏过去,捏成了一团废纸。

不做废纸干什么?

反正,容韵都靠自己领悟了。

他脸色难看得太明显,容韵想忽略都不行,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后来,收了口,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早见识过崔嫣的天赋异禀,靠着一枚妖丹和不靠谱的姜移,就能混成天师,学习一本入门级的法术书实在不算什么,但是陈致内心依旧不爽:“既然知道了,便自己练吧。没有练熟之前,不许出房门一步!”

他说完,甩袖就走,容韵突然追了两步:“师父。”

陈致装作没听见,直接将人丢在了后面。

老管家在四明山找到天黑才回来,知道陈致回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容韵读书修习。

看着一老一少互相依靠的身影,陈致想起皆无说过,老管家只剩下三个月的阳寿,不由有些惆怅。

三日后,容韵便将伪装成《养身诀》的心法学好了,陈致检查了一遍,看他练的的确一丝不差,便继续传授其他的学问。看在老管家命不久矣的份上,他决定给容韵一点好脸色,好叫老人家走得放心。果然,他转换态度之后,老管家举止自在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谨慎小心。

常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无人敢留到五更。

两个月后,皆无的预言显露出迹象,老管家病了,起先是咳嗽,慢慢地呕血,到后来,连床都下不了。虽然知道了结局,陈致还是从山下给他请了一个大夫,各种汤药不间断。容韵更是守在病榻边,寸步不离。

到第三个月的某天,老管家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靠在床上笑眯眯地说话。他将容韵支了出去,单独请求陈致照顾容韵到成年,还说了很多好话:“公子命运多舛,唯一幸运的便是能够拜真人为师。公子生性敦厚淳朴,来日必定会孝顺真人,报答真人的。”

联想燕北骄的野心、崔嫣的阴险,陈致对容韵的“敦厚淳朴”持极大的怀疑态度。

不过人家留遗言的时候,再不识相的人也不会泼冷水,陈致满口应承。

至傍晚,坚持给容韵磨了回墨的老管家终于两腿一蹬,去地府报到。陈致滴了牛眼泪,目送他与鬼差接头,一回头,容韵哭成了个泪人,差点喘不上气来。

毕竟是个七岁小孩,陈致一边想,一边退出房间,睡觉去了。

这几日一直挂心老管家的阳寿,好久没有安心睡觉,这一觉便睡得有些沉,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洗漱完毕,去看容韵哭得怎么样了,却扑了个空。正要出门去其他地方寻,突然福至心灵地打开了衣柜,里面的衣服、鞋子都被收拾一空。

看来当初他说自己离家出走,不是无心之语,而是表达了心中的想法。

陈致冷笑一声,不得不出去寻找。

皆无说得很清楚了,这辈子容韵当不上皇帝,全天下就要继续遭殃。事关重大,不管容韵是傻了、瘸了、还是傻了和瘸了,他都要想办法送他上皇位——不去不行。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在将近天黑时,在一个山坳的山洞里找到了人。

容韵正靠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大行李,坐在柴堆边点火。

得益于陈致对他毫不留情地压榨,本应该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此时已经能够娴熟地使用火折子生火,还懂得将干粮串起来烤热了吃。

陈致在旁边看了会儿,见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就没有进去打扰他夜游四明的兴致,而是跑去附近的山头,用定身术捉了只老虎过来。

洞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夜风吹拂树梢发出的沙沙声,阴森而清冷。

容韵抱着小摊子,缩在山洞一角,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老管家走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无论前途有多少危险,都只能靠自己闯过去,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父母惨死与昔日被呵护疼宠的画面交替着浮现在脑海,如镜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即。他哭得正伤心,外面突然传来虎啸声。

他吓得一下子跳起来,人跑到火堆跑,似乎想从火堆寻找温暖。

但是,漆黑森林里的火堆就是路标,牵引着老虎慢吞吞地找到了地方。当黑黄条纹的巨大虎头出现在洞口时,容韵被吓得惊叫起来。极度的恐惧让他浑身无力,明明想要远离,偏偏两条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眼看着老虎一步步朝他走来,只要向前一扑,就能将咬断自己的喉咙,一声清脆的“定”,凝固了这段危机。

陈致见气氛营造得差不多,终于像救世主般从老虎的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师父!”

饱受惊吓的容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好似要将委屈和惊恐都发泄出来,瘫坐在地,大哭不止。

陈致看他的衣服差点沾上火星,将他拎开了些,拎完要放手,被死死地抓住胳膊。容韵抽抽噎噎地说:“师父怎么找到我的?”

陈致说:“路过。”

容韵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来:“那师父能不能能不能再露宿一晚上。”

陈致说:“我好端端的有家有床,为什么要露宿?”

容韵沉默了会儿,又说:“那我能不能跟师父回去,住一晚上再走?”

陈致冷笑道:“你以为我家是客栈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容韵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师父能不能把小斧头借给我?”

“做什么?”

“在老虎醒来之前,我要把他杀了。”

陈致目光微敛。刚觉得容韵与崔嫣、燕北骄不同,就被打脸了。果然,一个人的性格也许会因为环境而产生些许影响,但本质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说:“杀了老虎之后呢?”

“我会乖乖地离开这里。”容韵低着头。

陈致说:“你忘记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了吗?不经我的允许,擅离师门,是想叛逃吗?”

容韵大吃一惊:“没有!师父我没有。”

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离开是怕师父为难。”

“什么意思?

容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看脚尖:“我知道师父不喜欢我。但是,师父答应了管家要照顾我,所以不能食言。如果,如果我自己离开的话,就不算师父食言了。”

陈致一时说不出话来。该说他体贴入微好呢,还是自作聪明?

当然是自作聪明。

陈致说:“谁说我希望你离开?”

容韵惊讶地抬头。

陈致说:“我收你为弟子,自然有收你为弟子的用意。你只要记住门规第一条,只要我让你做的事,不管对错,你都要做就行了。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地休息一番,明天继续读书!”

对做好了四处流浪准备的容韵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他慌忙答应下来,笨手笨脚地收拾好东西,跟着陈致往外走,路过老虎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怯生生地问:“这老虎死掉了吗?”

“没有。”陈致说,“它以后会生活在附近,你若是再有轻举妄动,它就会吃掉你。”

容韵立刻表忠心,说从今以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去之后,陈致正要睡觉,就听容韵站在门口小声地问:“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陈致不耐烦地走出去:“干嘛?”

陈致端着自己小小的洗脚盆说:“我给师父烧了热水泡脚。”

真是非常体贴了。

但陈致硬邦邦地拒绝了:“管好你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出入我的地盘。”

地盘两个字,就像是将两栋房子重点用楚河汉界隔开,各自为营。

容韵眼眶红了红,半晌才点点头,抹着眼泪跑了。

陈致:

欺负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这恶人当得他自己都觉得低级。

半夜睡不着怎么办?

南山有皆无。

习惯了他时不时在半夜造访,皆无晚上干脆不睡了,好吃好喝准备着,就等他过来。

陈致自觉地拎了酒。

皆无说:“上次的还没有喝。”

“上次是黄酒,这次是烧刀子。”陈致将酒放在桌上,拍开泥封,一人一坛,仰头就喝。

皆无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豪迈地直接灌自己酒,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感情不顺?容韵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白了他一眼。

皆无说:“不是容韵是谁,难道是老管家?”

陈致擦了擦嘴角边呃酒渍,问道:“放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皆无将酒坛子拿起,又放下。

陈致说:“我是说你对寒卿。”

“为什么说‘放下’?”

“你不是很久没见他了吗?他找你你也不去。”

皆无想了想说:“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你上次说,你的执念是振兴家族,可是你的家族已经不在了,难道执念还在?”

陈致说:“我的人生从陈致开始,也从陈致结束,没有喝过忆缘水,不知道前世是谁。所以,那一世便是我的全部人生。与其说放不下,不如说,没什么可放的。因为一旦放下了,我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皆无说:“放下不是放弃,只是换个角度去看罢了。不过拿我和寒卿来对比你和容韵我不得不再次提醒,容韵今年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说:“我看着容韵,便想到他日后会成为崔嫣第二、燕北骄第三。”

皆无说:“燕北骄死爹又死妈,崔嫣爹不疼娘不爱,都是童年不幸,在心性不定的时候自由发展,慢慢地形成了日后的性格。容韵虽然爹娘也死得早,但是还有你这个师父。正确地引导他,不让他误入歧途,不正是为人师父需要完成的功课之一吗?”

陈致非常诚恳地问:“单不赦原本要投胎的人是谁?”

皆无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吃着酒,天南海北地谈,直到天亮才结束。

陈致怕容韵又到处乱跑,带着酒意赶回去。

四明山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充满了怡然自得的灵气,十分适合隐居和养生。但是陈致这次踏入此地,就感觉到了一阵不怀好意的杀气。

他想起被独自留在房间里的容韵,心中一慌,腾云到山顶,果然看到下面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慢慢地逼近他们的居所。

“不自量力。”

他驾云到这几个人的头顶,用定身术将几个人定住,然后扯着一个往山上走。

晨读的容韵习惯了陈致神出鬼没,乖乖地打了招呼,好奇地看着被他拖上来的人。

“去拿绳子。”陈致吩咐他。

容韵乖巧地拿来绳子,按照他的吩咐,将一人一圈又一圈地捆紧了。

陈致这才解开那人的定身术,问道:“你是谁?来四明山做什么?”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致,瞳孔里竟是冷漠,嘴巴微动,陈致以为他要开口,却见一丝黑血自嘴角流下,居然服毒而亡。

陈致听说过死士,当初刺杀燕北骄的便是南齐的死士,但培养这种视死如归的人极难,轻易不得用,没想到会出现在他们山上。

他想起自己还留了几个在半道上,赶忙回去留活口,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几人早已被砍了脑袋。

第34章 师徒之情(四)

容韵第一次见到一排无头尸, 小腿肚吓得直弹琵琶, 却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小拳头, 一声不敢吭。

陈致搜查尸体,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正要回去, 就听身后冷箭飕飕,像一阵疾雨,密密麻麻地射来, 当下回头吐了个“定”字。

箭群在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纷纷落地。

陈致夹起容韵,掉头就跑。

死士虽然被定身术震了一下, 但久经训练的反应使他们立刻从藏身地扑出,发动进攻。

敌人从四面八方来, 陈致措手不及,后悔刚才没有直接腾云逃跑, 只好先用定身术定住背后来的一波,再以身体护住容韵。

对方下手利落,两把钢刀同时砍中后背。陈致暗暗庆幸他们没有直接砍脑袋, 趁中刀的刹那, 又定住一波。余下那人见势不好,跃到陈致身后,横刀劈向颈项。

陈致感到后颈凉飕飕的,脑袋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大功德金身的脑袋掉了,是再长出一个, 还是掉下的那个会蹦蹦跳跳地连回去。

可惜,那把劈来的刀只蹭破点皮,并没有砍下去。

陈致回头,就看到那人胸口被捅了把刀,刀柄握在容韵的手中。

容韵第一次杀人,紧张得浑身发抖,等陈致握住他的手,才反弹似的跳起来,眼睛一红,嘴巴一扁

陈致喝止:“不许哭。”

容韵“噗”的哭了一下,又硬生生掐断,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陈致说:“搜身,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

被顺利转移注意力的容韵受身高所限,只能扒起身边人的裤子。

陈致简直没眼看:“谁会把信物藏在”

“啪嗒”,一枚竹牌从那人的裤裆里滑落下来。

容韵弯腰将竹牌捡起来,抬头看陈致。

陈致僵硬着脸,半天才微微地勾了勾手指。

虽然他的动作很隐秘,但是容韵立刻就发现了,兴高采烈地将牌子递过去。竹牌呈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梅花纹,一面写着“暗影疏香”。

除了这块竹牌外,陈致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容韵突然惊叫起来。

“什么事?!谁?在哪里?”陈致紧张地抱起他看四周。

四周静谧无声,僵硬的死士光着两条大腿,静静地“望着”他表演。

陈致回过神,转头瞪容韵:“你瞎叫唤什么?”

容韵捂着嘴巴,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后背,悲戚地说:“师父,你受伤了。”

陈致说:“小伤。走,回去了。”

容韵小跑着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陈致想甩没甩开,七岁孩子吃奶有多大的劲儿,看手被捏得多白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容韵一脸“死爹死妈死管家,加个师父凑麻将”的绝望表情。

陈致解释了两句,他还振振有词:“管家过世的时候,也很精神。”

陈致无话可说,回去换了身衣服,拎起容韵的包袱,带去离家出走时找到的山洞,叮嘱他乖乖地带着,不要跑不要发出声音,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回来。

没了血衣,陈致看上去十分正常,容韵稍稍放心,却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关切地说:“师父,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徒儿跟着你吧。”

陈致抽回手:“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也给师父挡刀。”他年纪虽小,脑袋转得却很快。立刻意识到陈致背后的伤是为了自己挨的。

陈致没好气地说:“在你眼里,我走哪砍哪?”

容韵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