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说,“把晦气还给我!”

皆无倒是很识趣,没有推脱地将装晦气的乾坤袋还给他了。

陈致接过乾坤袋,拼命弹弹弹。

皆无伸手矫健地左躲右闪,然后撞在一条银光闪闪的巨龙身上。巨龙下意识地用尾巴将人圈起来,仰起高傲的头颅,低头看着作死的小仙人。

陈致飞快地收起乾坤袋以示什么都没干。

皆无忙说:“我们只是在玩。”

陈致见那条粗壮地尾巴困着皆无,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识趣地表示自己公务繁忙,不能久留,然后假装没看懂皆无的暗示,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下皆无站在粗大的尾巴中央,绝望地招手。

小屋住了四年,从冷冷清清的两栋房,到种下堂前树,挂了风铃,还贴上对联和倒“福”,充满人间烟火气,虽然与前世的陈致完全是两种生活,却一样叫人沉迷。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踏着晨光入门。

容韵捧着刚煮好的热粥出来:“师父去哪儿了?吃饭啦。”

陈致问:“练功了吗?”

“练了。最后一本《流云剑法》我也练会了。”

基础拳法练完之后,陈致就把书房里的武功秘籍一股脑儿地丢给了他,让他自行参悟,没想到三年多的功夫,他竟然都已经练完了。

陈致深吸一口气道:“吃完饭,到书房来一趟。”

容韵直觉有重要的事要说,乖觉地应声。

陈致在矮几前坐下。豆沙包、春卷、小笼包、煎饺满满地摆了一桌,丰富得像年夜饭。他狐疑道:“什么时辰起来做的?”

容韵说:“做这些很快的。”

“嗯?”

“寅时。”

陈致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

容韵摇摇头:“师父每日起早贪黑,太辛苦了,弟子只是略尽心意。”

陈致看了他一眼,道:“坐下吧。”

容韵喜滋滋地拿起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陈致下筷。想到师父半夜给他盖被子,他心里就暖洋洋的,本想做师父最喜欢的点心,但真到动手的时候,才发现除了糖醋排骨,对其他喜好一无所知,只好将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他吃得心不在焉,陈致吃得更心不在焉,并不知道自己贪图方便多吃了几筷煎饺就被记下了。

吃完饭,容韵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忐忑又期待地走进书房。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每当冬天,观景亭冷得厉害,上课的场所便会转移到这里来,只是这次的陈致太过严肃,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陈致干咳一声,将书架上那本被藏得极深的《月下记》抽出来,丢到他面前:“自己先参悟一下,若有不懂,再问我。”

书房里的书,容韵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对书的名字早已了然于胸,突然看到多出来的一本,不免好奇,随意翻开,就看到一张配图。

陈致假装不经意地转身,背对着他。

容韵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在陈致面前,面红耳赤,羞涩到连手都在抖,半天才发出一声细如蚊鸣的呼唤:“师父。”

陈致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还要强撑着镇定的面皮慢慢地转头看他:“嗯?”

容韵说:“弟子,弟子会好好学习的,不会因为这些闲书而分心。”

陈致说:“谁说这是闲书?男女敦伦、阴阳调和乃是自然之道,天经地义。你虽然年纪尚轻,不过咳,人心叵测,为师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懂得了这些,才不会吃亏。”

容韵紧张起来:“师父!你要去哪里?”

“重点是我吗?重点是阴阳调和!”陈致说,“你要记住,这世上若有人喜好龙阳、断袖,必然不是善类!一定要灭了他。”

容韵似懂非懂。

陈致说罢,收起书,快步往外走,走到半路,想起断袖的是陈轩襄,还有个王为喜,又跑回去说:“还有些个喜好圈养童男童女,更是无耻之尤!也必须消灭。”

自觉另辟蹊径,达到异曲同工之妙的陈致放下心头大石,去厨房拿了没吃完的花卷,沏了壶茶,去观景亭边吃边发呆。

过了会儿,容韵跑来了,小声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师父,什么是龙阳断袖?”

陈致:

深觉养娃不容易的陈致干脆舍下脸皮,就男男与男女进行了深度的探讨与解析。但是,缺乏实际经验的他并不能提供太具体形象的技术指导,最后也沦落到照本宣科,纸上谈兵。

由于学术氛围十分浓郁,容韵也深深地投入到了学习的热情中去。

“师父,幽林秘境是什么?”

“白兔儿跳动是什么?”

“还有”

“闭嘴。”

被徒弟以“原来师父什么都不懂”的目光关爱的陈致再度抢回书,塞入乾坤袋中,第一万次地认为自己的主意真是馊透了。

日子继续过,陈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段插曲在自己的淫威下埋入地底,不复再提。又是匆匆两年,就在陈致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消散在时间洪流中时,他就听见容韵对过了两年才来拜访的凤三吉自然而然地旧问重提。

看着陈致一脸吃苍蝇的表情,凤三吉拍坏了三张桌子大笑。

陈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残桌:“赔钱。”

凤三吉很实诚地问:“赔多少钱?”

陈致说:“三千两。”

凤三吉跳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正在抢。”

凤三吉一双凤眼在陈致与容韵之间看来看去,突然跳起来,抱起容韵就跑,“我帮他解了这些疑惑,三千两就免了吧!”

陈致:

陈致跑去黄天衙告状,被仙童告知皆无在仙锦池。

陈致疑惑道:“怎么又去了仙锦池?”

仙童说:“毕虚大神的惩罚还没有结束,自然要回去。”

陈致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便先去仙锦池瞧瞧。鉴于前几次见寒卿的不愉快经历,他这次极为谨慎,贴着隐身符过去,看寒卿的龙头靠在池边睡觉,在蹑手蹑脚地拍拍借着擦地的姿势打瞌睡的皆无。

“嗯?”皆无鼻子刚发出一个音,寒卿的龙眼就炯炯有神地望了过来。

陈致连忙戳皆无的后背。

皆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哎呀,好像得了风寒。”

一道执念得风寒?敢不敢找个更假的借口?

陈致坐等寒卿发飙。

但寒卿晃了晃脑袋,转了个身,靠另一边的池子睡了。

陈致:

皆无压低声音问:“你有什么事?”

陈致说得十分惊悚:“凤三吉把容韵劫走了。”

“前因后果呢?”皆无显然没那么好糊弄。

“呃”

“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找你。”皆无冲着他的方向,露齿一笑。

一看就没好事!

陈致拔腿就跑,皆无往前一扑,无比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放手!”

“不放。”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走就走,始乱终弃!”

两人越吵越大声,终于惊动了无法继续装聋作哑的寒卿。寒卿伸出脑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

皆无一手抓脚踝,一手擦地板,口里还哼着个小曲儿,毫无违和感。

寒卿低下头,瞪了他一会儿,才将脑袋收回去。

皆无站起身,继续拽着陈致的胳膊,对寒卿说:“我回衙门处理点事。”

寒卿探出尾巴,在池边拍了拍,似乎在表达不满,又似乎就是闲来无事拍一拍。

皆无见状,拉起陈致就走。

走出好长一段路,陈致才忍不住回头,正好对上寒卿幽幽望来的目光。

回到黄天衙,谭倏也在。陈致撕掉隐身符,顿时自在多了。皆无拿出从猴仙那儿顺来的果酒和果脯,几个神仙边吃边饮边聊,不免的又说起凤三吉和容韵。

陈致挨不住“审讯”,言简意赅地说了,笑得皆无差点在地上打滚。

仙童一本正经地评价:“我倒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皆无不置可否:“离容韵十五岁,还剩下两年。”

陈致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神色有些复杂。

皆无说:“他立志当皇帝了吗?”

陈致眨了眨眼睛。

皆无无语:“你不会忘了你养他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他登基为帝,造福万民吧?”

陈致说,“门规第一条,只要师父说的,不论对错,都要去做。所以,咳,不是问题。”

仙童对容韵的执行力表示怀疑:“他的前世是崔嫣。”

崔嫣阳奉阴违的手段无需多言。

陈致脑海中浮现的崔嫣妖孽脸,很快被容韵软萌的包子脸代替:“容韵不是崔嫣。”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我就放心了。”皆无看看他与谭倏,微笑道,“是这样的,陈轩襄的男宠养了个外室。那外室出门时,被陈轩襄私设的户部郎中调戏,愤而撞柱。男宠为此,暗中挑拨,引发了户部内讧,揭出了数桩贪污案,使江南房家的长子房伯坚趁乱当上了户部尚书,以后更进一步,入阁拜相。此人日后将投靠容韵,因此,他的晋升十分重要。”

萌新谭倏点头表示知道。

老油条陈致表示吃撑了,要出去走走。

皆无笑眯眯地拉住他:“接下来的话,听听都会觉得很消化。”

陈致:这分明是个笑话!

皆无不理他的挣扎,慢悠悠地说:“那个外室上山烧香的时候,脚滑摔死了,好在尸体未被发现,还能找人顶替一下。你们也知道嘛,我们黄天衙没有女仙。”

陈致白眼翻天,明确地表示“我不听我不听”。

谭倏说:“苍天衙有女仙。”

皆无说:“她加入苍天衙的时候,说好了不参与任何任务,只做文书工作。”

仙童说:“男的也没关系,皆无会捏脸。”

皆无目光在陈致与谭倏之间转悠:“嗯,所以才找了黄天衙容貌最清秀的两位”

陈致突地站起来,义正辞严说:“身为天道之子的师父,我身负鞭策他成为盛世明君的重任,不能有一日懈怠!必须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寸步不离!”

如果他嘴边没有挂着点心屑,这番话的可信度会高很多。

皆无目光落在谭倏脸上。

谭倏慢吞吞地说:“这几日爹都在陪我读书。”

皆无又看向陈致。

陈致说:“容韵年纪还小,正是立志向的关键时刻,必须有一个成熟稳重可靠的长辈在旁引导。”

谭倏说:“我爹每日都要抽查背书的内容。”

气氛僵硬而尴尬。

皆无慢慢地将目光投向仙童。

仙童想了半天,想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我太矮了。”

陈致将仙童抱到椅子上,比了比与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完美。”

仙童:

陈致从天上落荒而逃,并且暗暗下决心,就算完成了任务,也要云游四海,等到容韵顺利登基了再回去。

他到家的时候,凤三吉刚好带容韵回来。

陈致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容韵脸红通通的,凤三吉一松手,就躲到陈致背后去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凤三吉。

凤三吉说:“我带他看妖精打架。一个非常英俊的男树妖和一个非常美丽的女花妖,幕天席地地感受着树干的遒劲与花径的幽深。”

别说容韵,连他都听不下去了好吗?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他们没有打死你们吗?”

凤三吉说:“多了我们两个观众,他们更加激情投入。”

陈致忍不住转过头捂住了容韵的耳朵:“别听他胡言乱语。”

被嫌弃的凤三吉蹭了一顿晚膳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容韵收拾碗筷,躲在厨房涮洗。

陈致按捺不住好奇,旁敲侧击道:“嗯,你看懂了吗?”

容韵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半晌才点点头。

陈致舒了口气道:“阴阳调和才是天道,你要谨记。”

容韵洗了会儿碗,突然问:“师父要娶师娘吗?”

小孩子一接触成人话题,就喜欢联系实际,陈致怕他问得没完没了,一刀切除隐患:“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其实,师父是出家人。”

容韵:“!”

陈致说:“不过师父修行的是心,所以不拘泥于世俗的仪式。”

容韵眨了眨眼睛:“那我也是出家人了。”

“你是我的俗家弟子。”皆无没告诉他容韵以后会不会成亲,但皇帝嘛,多半是要娶妻生子的,不然一世以后又是天下大乱。

容韵低头想了会儿,才坚定地说:“我要跟师父出家。”

陈致:“!”差点忘了,老管家就是带他来修道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陈致怔忪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为何?”容韵委屈地转头看他。

陈致说:“因为为师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容韵将碗放好,擦了擦手,认真地站在他面前:“请师父吩咐。”彼时,天色已暗,唯西方留有几许夕阳的余光,落在他越来越长开的姣好面容上。

陈致思绪万千,从燕北骄到崔嫣,从亡国的南齐到苟延残喘的新燕,记忆交错着闪过脑海,应是刻骨铭心的,却终于抵不过岁月沧桑,一点点地剥落了颜色。而眼前的树,眼前的屋,眼前的人,眼前的世界鲜活而清晰。

他缓缓道:“一统天下。”

容韵不是从小受帝王教育的燕北骄。对一个在深山中长大的十三岁少年,一统天下这个志向委实假大空了些。所以他呆呆地站着,似乎不明白一统天下要干什么。

陈致说:“一统天下,开创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

容韵半晌才说:“为什么是我?”

陈致说:“天下还有很多如你父母那般被牵连的无辜,你不想阻止吗?”

容韵说:“就算是太平盛世,也会有不平事发生。”

陈致说:“因为你是我徒弟,要听我的,让你去你就去!”

第36章 师徒之情(六)

虽然容韵一统天下的事就像明天早上吃小笼包一样, 在陈致单方面的坚持下做了决定, 但是, 缺乏内心认同,这个决定就像放在钢丝上的冰块,日晒会化, 不扶会落,一点儿都不保险。

陈致思量再三,觉得是时候带容韵下山见见世面了, 见过民间疾苦, 相信他的内心会有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