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说:“你有什么证据?”

“有人在你的面前逼死了你的父亲,还剑刺尸体,你还会甘心将自己的家产双手奉送吗?”容韵凉凉地说,“稍有廉耻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陈致说:“是胡越买凶杀人在先,胡念心也是尊重他的遗愿。”

容韵说:“人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有了远近亲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谁都能将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师父孑然一身,自然是体会不到的了。”说是这么说,小眼神直盯盯地瞅着,只要陈致点头承认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二闹三上吊有没有不知道,但一哭是肯定的了。

老谋深算的陈致避重就轻:“为师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也是。”容韵感动地蹲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身上,低声道,“我只剩下师父了。”

陈致摸摸他的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胡念心到门口的时候,两师徒正享受难得的温情脉脉时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回走还是往里走。原本闭着眼睛享受陈致抚摸的容韵突然睁开眼睛,无声地努了努嘴巴,让他离开。

胡念心会意,正要转身,陈致已经看到了他:“胡公子。”

容韵不甘愿地撇嘴,然后站起身来。

胡念心只好回来,冲着陈致与容韵拱手:“陈真人,主公。”

陈致习惯了别人对自己时不时变一变的称呼,也就随他去:“你们有事,我先走了。”

“我有什么事是师父听不得的。”容韵拉着他坐下,让家仆上茶,然后从案上拿出了整理好的胡家账簿:“受大会影响,杭州两年内难以恢复元气,倒令金陵、苏州、明州得益”

这年头但凡与“经”字扯边的,大多都听得人犯困,比如佛经、生意经。陈致单手支额,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真的神游九霄云外。半梦半醒间,背上似乎添了什么东西,压得有些沉。他努力地睁眼,总算醒了过来,转头就看到往书桌走的容韵。

容韵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苦笑道:“我怕师父着凉,不想吵醒师父了。”

陈致将背上沉甸甸的东西拿下来一看,竟是件大氅,不由眉头一跳。活了两辈子,难道喜好都如出一辙?

容韵说:“这是我爹的,挂在书房里备用,下人洗过了,干净的。”

听说是遗物,陈致将大氅细心地叠好放在榻上:“胡念心呢?”

容韵说:“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

容韵无奈地说:“我让他去明州主持生意。人离的远了,胆子会大,小动作也会多起来,容易抓把柄师父果然对这些事毫不感兴趣,在吴家也是。”

陈致扬眉:“你的家业自然是你自己打理。”

“这也是师父的家啊。”容韵犀利的小眼神又出现了。

陈致说:“你总要长大娶妻生子的”

容韵先是张大眼睛,随后愤怒地说:“师父从来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了我要跟随师父出家的!”

他什么时候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了?

要是不放在心上,哪会这么戳心!

陈致也犯了脾气,怒斥道:“你才多大年纪,经历多少事情,就敢说随我出家?你出家为何?难道一辈子碌碌无为地跟着为师吗?为师要云游四方,你跟着;为师久居四明山足不出户,你守着。那容家偌大的产业怎么办?那些信任你,一心一意盼着你回来继承家业的忠仆又该如何?容家的香火有谁继承?难道断绝在你的手中?你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吗?往日看你年纪尚小,童言无忌,为师才不予计较!如今观你行事,足以独挡一面,也该清醒清醒,想想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了!”

这是他态度转变后第一次发脾气,容韵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陈致已经做好了喝止他哭的准备,但容韵回过神之后,依旧没说话,紧绷着脸出去了。

这是甩脸色给他看?

是不是自己刚才骂得太凶了?

陈致纠结地咬着手指。

皆无、仙童、谭倏

一连串名字在陈致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决定找谭倏谈谈心顺便探探病,毕竟是同一个战壕的壕友——看到更惨的人,才能满足现状,感受幸福。

他走出书房不到五丈,就被容韵追上来拦住。

“师父去哪儿?”他紧张地问。

刚甩了脸色就想套近乎?

他会证明自己不是这么容易哄的人。

陈致冷着脸说:“怎么?师父连外出访友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师父别生气,我不是管师父。我想让师父打完我再出去。”容韵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一捆缠在一起的腰带,“师父不是说,我不听话就用鞭子抽我吗?府里没有鞭子,只好用这个将就一下。”

陈致气笑了,一把抢过,狠狠地抽在他身上:“这东西能当鞭”

话还没说完,容韵已经被抽趴在地上了。

陈致:

陈致本以为容韵是装的,等请了大夫,扒了裤子,才发现屁股又红又肿,的确伤得不轻。

大夫是容家旧人,看着肿得跟两个红馒头似的屁股,就不乐意了,眼刀子时不时地飞向陈致,指桑骂槐地说:“容小少爷这么乖这么好的人,也不知得遇到多狠心的人,才能被打成这样。”

“人都这么大了,还打屁股,这可叫容小少爷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孔圣人教学生,讲究的是诲人不倦。容小少爷遇到的偏是毁人不倦。”

陈致:别以为他听不出两个字的区别。

大夫本要亲手抹药,被容韵拦住了,幽幽地看着陈致。

陈致还没说话,大夫就将药递给了他,又写了个消肿的方子让人去配药,临走不忘投去警告的一瞥。

陈致低头抹药,假装没看到。

等大夫走远了,容韵才说:“何大夫是我父亲的朋友,脾气冲了些,师父不要生气。”

陈致说:“是我下手太重,他说得也没错。”

容韵趴在床上,执着地扭头看陈致:“不怪师父,师父也没想到腰带会抽出这么大的力。”

陈致说:“以后知道了,这东西比鞭子管用。”至少不会反抽回来。

容韵笑了笑:“好,以后我再惹师父生气,师父就用这个抽我。”

要是一直这么听话该有多好。

陈致还没有感慨完,容韵就踩线了:“师父,我说出家,不是随便说说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继承家业是因为师父带我回来,如果师父不带我回来,也没关系的。反正,产业在那里,总会有人接手。可是师父不一样,师父说过,只有我一个徒弟。要是我走了,师父多寂寞啊。”

陈致抹好药,轻拍他的屁股:“不疼了吗?”

容韵连忙跪坐起来,提上裤子,羞涩地说:“师父抹了就不疼了。”

陈致说:“原本想记一顿打,既然你说好了,那就接着来吧。”说着就提起了那根腰带。

容韵愣了下,转身就趴好,那乖顺的模样,让陈致好气又好笑。

尽管容韵挨了打,但真正吃瘪的还是陈致。

等容韵睡着后,他依旧找原定计划跑去找谭倏谈心兼探病。

此时的谭倏看起来像是容韵的难兄难弟,实际上什么伤都没有,躺在一应俱全的拔步床上,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养膘生活。

大概怕他躺着躺着就躺废了,林家上下对陈致的到来都表示热烈欢迎。连传说中盛怒的林老爷也露面打了个招呼,让陈致不得不感慨,谭倏果然是妖精飞升的。

“陈仙友!”陈致一进门,谭倏就两眼放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他欢快的招手。

陈致感叹道:“我快不记得对你的第一印象了。”

谭倏羞涩地笑笑。

陈致说:“谢谢你帮我回忆。”

等他靠近,谭倏的问题犹如八字炮仗一般噼里啪啦地接踵而至:“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容韵最近好不好?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剧情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是不是该招兵买马了?”

对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陈致残忍地说:“正在努力阻止容韵出家。”

谭倏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你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谭倏说:“应该等到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再按捺不住下手。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陈致说:“他想出家,是为了跟我求道。”

谭倏又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有话直说。”

谭倏说:“小孩子很容易对亲近的人产生盲目崇拜,等他懂事了就会悔不当初。反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不用太担心。”

陈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这个以后再说,先说正事。西南王的卧室挂了一副容韵的画像,应当是内贼近日所为。”上山前,容韵才七岁,还没长开,与如今的样貌有所差别,不可能画得那么像。

谭倏说:“内贼?倒也难说。西南王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自然会派探子监视各大世家。”

陈致说:“容韵怀疑胡念心。”

谭倏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而我竟然也觉得很有可能。”

谭倏说:“按照黄圭所载,容韵查出胡越是杀父仇人之后,按兵不动,暗中离间各大世家。林家内忧外患,很快就支撑不住,不得不向其他世家求助。可惜其他世家自顾不暇,没多久,爹林老爷气急攻心,骤然离世,林家大权落入林之源手中。他拿着林家仅剩的产业跑去投靠容韵,才保住了林家的祖宅。”

陈致惊讶道:“林家已经衰败到这个地步?”

谭倏摇头:“容韵提早下山,此时的林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颓相已露,不然我爹也不会日日夜夜地逼着我读书、学做生意。”

陈致说:“那胡家呢?”

谭倏说:“容、林两家合并之后,容韵就开始借故打压胡家的生意。但胡家一向谨慎,效果并不明显。这个时候,在西南王面前,与房家斗得你死我活的吴家突然出手对付胡家,胡家猝不及防之下,腹背受敌,吃了一个大亏。紧接着,容韵就买通人诬陷胡念心买凶杀人。知府迫于吴、容两家的势力,不得不将胡念心收监。不得已,胡越亲自求到了容韵跟前,容韵抛出容玉城被他买凶杀人的证据,言明要父债子偿,胡家陪葬。胡越万般无奈,只能自杀保子。容韵趁机与吴家对分了胡家产业,再将胡念心‘救’出来,对他施以恩惠。胡念心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所以,胡念心本不该知道是容韵逼死胡越的?”

谭倏点头:“不过,容韵始终提防胡念心,就算登基之后,给的官职也是得罪人的御史。哪像我,以后入阁拜相。”

陈致觉得他入戏有点深:“那画像的事,原本有吗?”

谭倏竟然点头:“有。不过是三年后的事。那时候,房、吴、古三家都去了广州,江南容韵一家独大,西南王又屡次催促容韵交钱交粮,还要他到广州赴任。容韵忍无可忍,干脆招兵买马,彻底与西南王撕破脸。西南王大怒之下,举行百美宴,在宴上展出一百张美人图。容韵位列在第二。”

光想想,陈致都觉得他要气炸了。自己的画像任人参观也就罢了,竟然还不是第一名。

他好奇地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谭倏说:“吴玖。”

陈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谭倏说:“就是吴家二房大少爷。”

陈致目瞪口呆。那不就是刚得儿子就丧妻的吴少爷吗?

谭倏说:“宴上,西南王册封他为西南王妃,天下震动。没多久,容韵就发兵攻打两广。”

和皆无“容韵深受原陈悲离的荼毒,一听西南王是断袖,立马就灭了他”的版本略有出入啊。

陈致万分感动自己在关键时刻守住了底线,没有跑去和陈悲离当螳螂兄弟。

与谭倏畅聊之后,陈致对日后的剧情有了大致了解,心情好转不少,不再一惊一乍,发生点儿小事都觉得天要塌了。哪怕胡念心真的成了内奸,也不打紧,因为谭倏承诺自己会挑起胡念心呃那份活儿,把关键任务都完成的。

心情一轻松,看容韵也顺眼了许多,加上容韵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出家”这个话题,两人恢复了愉快的日常,只是,心底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胡念心很快启程去明州。

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与重视,容韵带伤送别。

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主公,胡念心果然十分感动,关切地问:“主公伤到了哪里?”

陈致嘴角一抽,差点笑出声来。

容韵面不改色地说:“脚。”

虽然胡念心觉得伤脚似乎不是这么个姿势,却深知“蠢人活更长”的道理,顺着话说:“炖猪蹄补一补。老人家常说以形补形,总有道理的。”嘴上叫主公,语气中却带着兄长对弟弟的宠溺。

眼角扫过抿着唇憋笑的陈致,容韵点了点头。

胡念心走后,容韵扭头看陈致,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只是那满面的委屈,仿佛要化作漫天雪花,稀里哗啦地砸陈致一脑袋。

陈致虚心认错,积极弥补:“回去我让他们给你炖鸡屁股。”

容韵说:“他们做的不好吃。”

陈致说:“我没有炖过鸡屁股。”他只红烧过自己。

容韵非常给面子:“只要师父做的,我都要吃。”

想着在山上的时候,容韵给自己做了好几年的饭,自己实在应该好好地告诉他,什么才叫好吃的饭菜。奔着这个目的,陈致愉快地答应下来。

容韵本以为四体不勤的陈致一定五谷不分,看到他熟练地烧柴切菜,才知道自己小瞧了。

虽说炖鸡屁股,但陈致还是另配了四荤四素八道菜。

光闻着响起,容韵就幸福得要昏过去了,尝了一口之后,更是满脸幸福的光芒:“师父做的菜真好吃。”

陈致夹了个鸡屁股给他:“多补补。”

容韵看也不看地一口吞下:“师父,我生辰快到了。你能不能”

“行,到时候再给你煮一顿。”天大地大,寿星公最大。陈致很好商量。

容韵说:“不,我是说,从今天到起到我生辰,师父天天煮给我吃好不好?”

陈致抬头瞄了他一眼。

说话不用多,犀利就好;眼神不用狠,达意就好。

果然,容韵立刻赔笑道:“生辰那一天,也挺好的。”

第43章 称帝之路(三)

江南世家究竟是指哪些世家, 有官府和世家本身两种分法。官府看重传承与延续, 许多大家族已然没落, 还在其中,新崛起的家族缺乏底蕴,无论实力、声望如何, 都榜上无名,故而,很多人更看重世家本身的认同。毕竟, 这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

容家吸纳林、胡两家之后, 实力超群,短短几个月, 便越过房、吴,稳居世家之首, 成为世家间公认的江南无冕之王。这里说的江南,主要指江浙一带, 并不包括江西与福建。也就是说,虽然江南世家哭着喊着支持西南王,但是, 他们与西南王掌控的两广中间, 还隔着江西、福建。

两地本就不挨边,山长水远来往不方便,还让不支持西南王的容家做大,陈轩襄的心情可想而知。

上位者怒,下位者哭。

忙着宅斗宫斗、争艳争宠的几大世家终于回过神来。攘外必先安内, 讨好西南王的前提是,保住江南的本钱。

他们也清楚,容家集三家之力,已是庞然大物,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恰逢容韵十四岁生辰将至,他们计上心来,准备祭出屡试不爽的一招——联姻。房家、吴家各有一名嫡女,十一、二岁的年纪,许西南王太小,许容韵刚好。

想结亲,首先要拉拢关系。

原本一门心思放在西南王身上的房、吴两家飞快地调转矛头,再度重视起容韵来。容家没有女眷,就由少爷、老爷上门拉关系。

年轻的说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年长的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容韵接待了两次,烦不胜烦,第三次就避而不见,让伤势痊愈的谭倏出去应付。

谭倏倒是应对得不亦乐乎,反正就是胡说八道嘛。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这是容家与他们关系热络的表现。所以,房、吴两家托人保媒也极为顺利,两个媒人都应承会在生辰那日见机行事。

九月初十,重阳刚过,杭州城热闹非凡,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容家少爷今日过生辰,金陵的达官贵人也赶来庆贺。

通向容家的马路早已清扫干净,偶有百姓守在路边,看那些衣着光鲜的贵客骑马、乘轿经过。

容韵起了个大早,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是守在厨房门口等陈致做长寿面。

陈致娴熟地用擀面杖拉面条,抻到大碗都快装不下了才停,开始煮面。

容韵明知故问:“面要这么长吗?”

陈致说:“长寿面长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是对照容韵前两世的寿命,他宁可信其有。

等面出锅,容韵正要去端,身后就响起惊喜的声音:“他们说你们在厨房,原来是做长寿面。”谭倏边说边跨进来。

容韵万分后悔给了他随意进出的自由。

谭倏探头看面,见汤头浓郁、配色鲜艳、面条粗细匀称,不觉胃口大开:“没想到陈仙人还有这般好手艺。算一算,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容韵飞快地打断:“师父说了这辈子只做给我一个人吃。”

陈致:他什么时候说过?难道做给自己吃也不行?哦,对了,他已经不算人了。

谭倏转头,脑后勺对着容韵,对陈致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陈致眨眨眼,表示有机会做给他吃。

“你们在干什么?”光从他的反应就猜出谭倏所为的容韵不满地说。

陈致端起架子说:“为师就是这么教你对待友人的?”

自从屁股开花之后,容韵与陈致的相处方式就有了极大的转变。容韵不再像个孩子一样哭哭闹闹,言行举止都乖顺了许多。陈致也不再无底线地纵容他,时不时就要纠正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倒不觉得如何,谭倏却感到不自在,转移话题道:“头一批客人已经到了。”

容韵摆手道:“你接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