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喜淡淡地说:“我近日来此,就是听王爷说的。”

他这样配合,陈致反倒不安。他并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从误杀崔嫣,到盗走尸体,再后来的食言失踪,每一桩、每一件都难以解释。可是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他回避。

王为喜跟着陈致进屋,容韵想跟进去,被陈致挡住了。

“为师有些话,要与他私下里谈。你在门口等着。”

容韵脸色微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听的吗?”

陈致说:“都是些陈年旧事。”

容韵看看外面虎视眈眈的黑甲兵,又看看脸色凝重的陈致,不甘心地退后半步:“我就在门口,师父随时可以喊我。”

陈致点点头,正要关门,就听已经站在门内的王为喜说:“若我有不测,芙蓉山庄上下,鸡犬不留。”

以为自己脱离了事件中心就悄悄在旁看戏的汤煊:

陈致缓缓关上门,深吸了口气,转身道:“抱歉,这些年我”

“陛下在哪里?”王为喜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废话。

陈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救活他。”

王为喜面容狰狞了一瞬,额头青筋暴凸,只是他自制力极好,在勃然变色的同时,转过身去,不让情绪暴露在陈致面前,等稍有平复,才回转身来:“这么多年了,我等了王爷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说话有气无力,又字字千斤。

陈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王为喜走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虚划了几下:“‘燕皇朝,无燕皇’。这个笑话,天下皆知,唯我装聋作哑。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会带陛下回来”他的手猛然捶在桌上,压抑的情绪骤然迸发,“你竟然告诉我没有救活?”

陈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生怕他气得昏过去,但手刚伸出去,他的眼睛就看了过来,恨意沉重而深刻!

“陛下本无意于皇位,你说他是天命所归的盛世明君。他登基之后,又是你一碗汤药送他入黄泉我当初就应该坚持劝谏,杀你以绝后患!”

陈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辩解不出来。站在他的角度,这件事实是意外加无奈,可是从王为喜的角度,自己的确是罪魁祸首,罪无可恕。

王为喜说:“既然陛下已死,你我无话可说。今日芙蓉山庄上下的命,我一条都不会留。我知道你会法术,但是”

陈致心说不好,立刻冲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王为喜冷笑道:“奇门遁甲,不知王爷懂否?”

陈致说:“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要你们给陛下陪葬。”王为喜说,“放心。你们下去后,在奈何桥等一等,不久就会看到上阳观的人。”

陈致暗道:上阳观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实在是牵连无辜。

虽然王为喜看起来说话有条有理,但在听到“崔嫣没救活”的那一刻起,陈致知道,他已经陷入了疯狂。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因崔嫣而起,如今能解开困局的,也只有崔嫣。

陈致脑袋飞快地转动,突然灵光一闪,道:“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给你一个交代,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王为喜冷笑道:“再选一个盛世明君吗?”

“没错。”陈致居然承认了,“我是为了保护崔嫣的儿子。”

王为喜呆住,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讥嘲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陈致说:“你听我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到底是怎么样呢?

陈致一边想,一边编,一边说:“我给崔嫣喝的,是大补之物,没想到他虚不受补,所以我立刻带他回了上阳观。我师父即刻施法,将他救了回来。”

王为喜眯起眼睛:“你刚才说没有救活。”

“不要急,故事还没有讲完”陈致说,“他醒来之后,就在山上休养。我本打算等他好了,就带他回京城,谁知这时候,我派的宿敌找上门,经过一番争斗,宿敌不敌,但败退时,顺手带走了崔嫣。”

王为喜皱眉。

陈致说:“我们当然不能放着他不管,于是就四下打听宿敌的下落。过了一年,终于在一处穷山恶水找到了。令人震惊的是,那个宿敌竟然强迫崔嫣”他嘴唇抽搐了几下,一脸不忍细说的样子。

王为喜说:“说清楚。”

“那个宿敌是女人,她贪图崔嫣的美貌,竟然用威逼的手段,与他生米煮成熟饭。”陈致强忍着鸡皮疙瘩,将这一段故事瞎说完。

王为喜表情十分精彩,要不是陈致提到了崔嫣有个儿子,这时候大概已经掀桌子了。

陈致猛然想起:“对了,你把芙蓉山庄的人怎么样了?”

“你先将事情说完。”

“说完就来不及了!和我在一起的少年就是崔嫣的日子!”陈致放大招。

王为喜依旧气定神闲:“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陈致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心,继续编故事:“你找到崔嫣的脾气,这种委屈怎么能忍受?必然要想办法弄死对方。可惜那个宿敌也不是吃素的我们门派很厉害的,能跟我们作对的人,自然也相当相当厉害。虽然崔嫣很聪明,报复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他懒得编造复仇的过程,就这么模模糊糊的一笔带过,“等我们找到他们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崔嫣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很好,故事编得很完美!

陈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可他显然高兴得太早了,王为喜冷冷地问:“那你为何不将他带回皇宫?”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陈致无形地捶击着自己的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那是因为那个宿敌也有个很厉害的门派。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会将孩子抢回去。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就是为了逃避他们的追捕,甚至,为了孩子的安全,将他送给了一家姓容的人收养。”

他默默地说:容玉城夫妇若地下有知,千万看在崔嫣遗产的份上,吞了这口气。

王为喜很会抓重点:“你说的那个孩子就是容家现任家主容韵?”

陈致用力地点头。

他突然发现了这么说的好处,不仅可以解决眼下的危机,还有机会兵不血刃地将北方收入囊中。

“原来是这样。”王为喜看着陈致貌若真诚的神情,嗤笑道:“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么荒唐的故事吗?”

陈致说:“是真是假,见到容韵你就知道了。”

王为喜说:“说了半天,你只是想救那个少年。”

陈致无奈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王为喜拿出一瓶药,放在桌上:“吃下这颗药,我就相信你。”

陈致二话不说地拔掉瓶塞,将整瓶药都吞了下去。

王为喜又掏出一捆绳子,将他绑起来。

陈致说:“现在可以让他进来了吧。”

捆结实之后,王为喜冷冷地说:“你以为我真的还会相信你吗?”他重新打开门,门外站着黑甲兵,却不见容韵和汤煊等人,“将他带回去!”

第53章 绝世之念(三)

陈致大急:“等唔!”

王为喜直接掏出手帕塞在他的嘴里。

“噗噗, 呸!”陈致用舌头将手帕顶出来, “是真是假, 等你见到容韵就知道了。”

王为喜让人用绳子将容韵的嘴巴绑起来。

陈致见状,肩膀微微耸动,袖中刻着迷魂阵的弹珠滚到手中, 瞬间将周遭的人用阵法避开,然后一门心思地往外冲。冲出芙蓉山庄,他收起弹珠, 东张西望了一圈, 正想找人解开绳子,就被后面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抱住了。

容韵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声音哽咽:“师父!我找不到你了。”

抱着他说找不到,和坐在家里喊没人, 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致耸了耸肩膀:“回家再抱,先把绳子解开。”

容韵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闷闷地说:“回家你就不给抱了。”

“快解开。”

容韵恋恋不舍:“这样的师父想抱就抱,真好。”

陈致想着王为喜还在找他们,汤煊也不知如何了, 见他黏黏糊糊得不干正事儿, 心头火起:“你到底放不放?”

脸色容韵还是会看的,当下利索地解开了陈致的绳子。

陈致拉着他,跑出一百余丈,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拐入僻静狭小的巷子, 才停下来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容韵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依旧交缠的手,身体微微靠过去,委屈地说:“师父和王为喜单独进门之后,黑甲兵就动手了。我在外面叫了师父好多声,师父都没有理我。等我冲进门去,师父就不见了。”

“我没想到王为喜会用阵法。”

“看!这就是师父丢下我的后果!”容韵自觉地跟上一句。

陈致说:“后来呢?”

容韵见好就收,继续道:“汤煊准备了暗道,叫我一起撤退。我假装跟进去,趁他们不注意又出来了。没有师父,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陈致好奇,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从哪里出来,容韵如何知道。

容韵说:“黑甲兵追着汤煊去了地道,我跳到屋顶上找师父我找了很久呢。师父和他谈了什么?为什么还玩起捆绑起来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致觉得“玩起捆绑”几个字怪怪的,又不好深究:“说来话长,我与他有些误会。”

“因为师父的身世吗?”

“的确和身世有关。”他含糊地说。

容韵看出他的遮掩,虽然不满,依旧好声好气地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从百美宴上陈轩襄的态度看,不像要与王为喜结盟的态度。王为喜带了那么多黑甲兵,也是有备而来。这场会盟,或许另有乾坤。

陈致在冒着风险继续留下来与浑水搅成漩涡之前撤离之间犹豫不定。

容韵看出他的迟疑,眼珠子一转,道:“师父若是下不了决心,我们不如去游山玩水吧?”

容韵顶着陈致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说:“这样能体察民间疾苦,坚定我逐鹿天下的决心!如果师父什么时候想走,我们也能马上走。”

其实,去容家之前,陈致的确想带着他一路体察民间疾苦,坚定他逐鹿天下的决心,但是,时至今日,难道他的决心还需要坚定吗?

陈致一阵心烦意乱,想了想说:“王为喜是我引来的,连累了山庄,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汤煊不管。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你,再回去看看。”

容韵唉声叹气:“除了师父身边,天大地大,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陈致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反正有隐身符,弹珠也管够,于是带他一起回芙蓉山庄。

时近正午。

以往这个时候,芙蓉山庄门前总有人流马车来去,今日却安静得出奇。

陈致走到巷口就收住了脚步:“他们可能在山庄守株待兔,就等我们杀个回马枪。”

容韵道:“不是黑甲兵。”

这熟稔的口吻让陈致心头突地一跳:“你怎么知道?”

容韵说:“之前黑甲兵埋伏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陈致莫名地松了口气:“不是黑甲兵,难道是西南王?”

在长沙府地界,敢明目张胆摆出阵势的,也只有陈轩襄了。

虽然不知道陈轩襄所为何来,但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乐观地认为,是一件好事。他让容韵躲在附近的一家民宅里,自己贴着隐身符去山庄里面打探。

山庄里面,果然到处都是西南王府的人。

一个身着铜甲的方脸壮汉站在天井正中,目光锐利地查看着打斗的痕迹,不时有士兵来禀告搜查结果。等最后一个报告没有找到人,他举起火把,往屋里头一丢:“烧了这里!再去城里搜。”

“是!”

其他人不敢怠慢,捡起屋里头那个孤零零躺在地上,啥也没烧着的火把,兢兢业业地跑去寻找容易点火的东西了。

这个结果出乎陈致意料。

他原本以为西南王是听说芙蓉山庄出了事,过来给汤煊出头难道百美宴上,西南王与王为喜不和只是一场戏,事实上,已经达成了会盟?

想到这里,他急出了一身汗。

如果王为喜告诉了西南王容韵就在城里的消息,那他们很可能被人瓮中捉鳖!

他不敢耽搁,连忙回民宅找容韵。

容韵正坐在树上丢松果逗猫,见一脸慌张的陈致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忙跳下来,说:“师父怎么了?”

陈致抓起他的胳膊:“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和师父在一起,去天涯海角都行。容韵乖乖地被他拖着走,走到后面,干脆将陈致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来,抓在手掌中,就这么牵着跑。

陈致想出城,发现城内四处在张贴皇榜,一共三张脸上榜:他原来的脸、他易容后的脸以及容韵易容后的脸。上面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希望百姓小心。

他看到一半,就被容韵捧住脸,拉出人群。一同看榜的老百姓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

容韵拉着他进小巷子,后面竟有人跟踪,陈致拿出隐身符贴到容韵身上,自己正要拿弹珠,对方就已经冲了进来,对着他屈膝就跪:“王爷!”

陈致:

这才是见到王爷的正确礼仪。

就这么一迟疑,黑甲兵已经从四面八方蹿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容韵并不知道自己隐身了,抓着陈致的手,用身体挡在他面前。

陈致隔着透明的容韵,对向自己跪拜的黑甲兵说:“你老了。”毕竟是贿赂过的人,印象深刻。

黑甲兵愣了下说:“王爷风采依然。”

陈致说:“一场相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实话?王为喜与陈轩襄联盟了吗?”

那个黑甲兵说:“没有。”怕他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曾命我听从王爷吩咐,这条旨意至今未改。”

所以不需要怀疑他刚才那句话的真假吗?

陈致稍微定了定神,又问:“那么,王为喜对崔嫣依旧忠心耿耿吗?”

那个黑甲兵说:“王大人一直在等陛下回来。”

陈致提醒道:“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你可以对我眨眨眼,我能看懂暗示。”

那个黑甲兵说:“我们只遵从陛下的吩咐与调遣。”也就是说,如果王为喜这么多年不是坚持守护崔嫣、守护燕朝,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他的命令?

陈致觉得崔嫣实在是个很狡猾的人。他将自己拔高到天师的位置,用信仰来获取这些人的忠诚,利于传播又难以背叛。“我想见见王为喜。”只要王为喜依旧忠心,那他就可以再赌一次。

与汤煊大摇大摆地住在芙蓉山庄不同,王为喜的秘密据点在一家赌坊后面的民宅里。赌坊声音嘈杂,将民宅里进进出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短短一天内的第二次见面,王为喜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主动倒了杯茶给他:“陈轩襄也在找你。”

陈致假装嫌弃旁边的凳子靠自己太近,往外踢了踢,以便容韵落座,自己则坐在他和王为喜的中间。

容韵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一声不吭地坐下,手默默地放在陈致的大腿上,以示自己的存在。

尽管不自在,但为了不被看穿,陈致也只好认了:“陈轩襄找我,不是因为你吗?”

王为喜说:“你自己赴宴,一张请帖用了两张面孔,还要怪别人?陈轩襄身边多的是过目不忘的人才,你的伎俩能骗过谁?”

陈致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王为喜说:“你之前说容韵是陛下的儿子,怎么证明?”

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被陈致轻轻地按住。陈致说:“你之前的态度,让我很难再相信你。”

王为喜冷冷地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陈轩襄正在酝酿一个大屠杀的阴谋,你、容韵、汤煊还有长沙府的很多人都逃不过。”

“那你呢?”

“我当然是他的目标。来长沙府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我竟然敢来,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陈致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掂量着他话中真假。

王为喜也不管他,径自喝茶。

赌输了,不过是带着容韵从这里杀出去,凭借着身上的法宝,应该不难;赌赢了,却是整个北方唾手可得

陈致一瞬间下了决定,让王为喜取了块布料过来,装模作样地在容韵身边舞来舞去,然后在布料挡住王为喜目光的刹那,取下隐身符。

王为喜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取下隐身的法宝要这么多步骤?”

陈致:

他转头对容韵说:“取下面具。”

第54章 绝世之念(四)

之前陈致说见到容韵就一目了然。一张脸哪来那么大的作用?所以, 王为喜猜到面具下的脸必与崔嫣有几分相似, 可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不能这么轻易地相信。可是当容韵揭下面具,露出黑泥斑斑的脸时,他依旧倒吸一口凉气, 忍不住伸手帮忙去抹掉那些碍眼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