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韵侧头让开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有些“害怕”得往陈致身边躲去。

陈致还能怎样?只好拍拍肩膀告诉他,王为喜是情不自禁。

王为喜叫人打了盆水来, 盯着容韵将脸一点点擦干净, 兴奋得两眼放光,哪还记得不可轻信, 不自禁地就蹦出了两个字——

陛下。

陈致骇得心头一跳。

他绞尽脑汁编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为了证明容韵是容韵, 崔嫣是崔嫣。不提燕北骄那一世,他与崔嫣也是恩怨纠缠、误会丛生, 谁是谁非乱得说不清。如果容韵还是崔嫣,王为喜就会将过去据实以告,甚至千方百计地恢复他的记忆。陈致没忘记自己身上还背着弑君的嫌疑, 要是真的纠结起来, 容韵会怎么做,他没有把握。

但是,如果将容韵当做崔嫣的儿子,情况又不一样了。他是容韵的师父,身份就占了先机。王为喜顾忌两人的情分, 说话处事必然会留下分寸——至少,与容韵熟悉起来之前,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样,他就有了至少半年的时间来铺路。

大半年之后,他也就随着陈悲离的身份功成身退了。

好在,王为喜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一声失态的“陛下”之后,他紧接着补了一句:“陛下有后,燕朝有救陛下有后,苍生有救!”

陈致:后面这句是为了押韵吧。不然对一个刚见面的人来说,这评价为免太盲目了。

容韵不愧是燕、崔转世的小狐狸,猝不及防地遭遇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已经沉稳地看着自己师父,水汪汪的小眼神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怀疑。

陈致很满意他的表现,对王为喜说:“你刚才说陈轩襄正在酝酿大阴谋?”

王为喜虽然很想好好与容韵聊一聊,但是眼下的局势也不能不顾,只好暂且按捺住激动,说:“你可曾听过魂幡?”

陈致试探说:“混吃混喝混饭吃的混饭?”

王为喜说:“是以人的魂魄来祭炼的法器。”

作为一个忽然升天的神仙,必须不知道。陈致虚心求教。

王为喜说:“将人的魂魄困在法幡中祭炼,炼制时间越久,困在里面的魂魄就越痛苦,怨气越大,法器威力也就越大。为了炼制魂幡,他正在四处征召青年。”

这就与他们在离后村的遭遇对上了。西南王既不是选秀,也不是征兵,而是在找用来炼制法器的祭品!

离后村只是冰山一角,在湖广地界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不知真相的人被懵懵懂懂地推出来,成为西南王野心的牺牲品。

陈致说:“有什么办法阻止?”

王为喜叹气道:“我这次来长沙府,就是为了毁掉这张法幡,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他们祭炼的地方。而且,看陈轩襄在百美宴上有恃无恐的态度,我怕这魂幡已然炼制成功了。”

陈致问:“那怎么办?”

王为喜说:“我们先离开此地,之后或可请你的师门出手相助。”

陈致觉得自己之前对皆无还是太客气了,应该多讹诈一点法宝的。想到皆无,不免想起西南王心目中的第一美人。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皆无,事情应该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他稍稍安心,坦然接受了王为喜的安排。

王为喜第一件事就是将容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伺候了一遍。陈致跟着沾光,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又饱餐了一顿。

换做其他人,趁着两人分开,必然会找容韵旁敲侧击一番,但王为喜没有,从头到尾都将两人安排在相邻的房间,用膳也是一块儿,将“坦荡”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倒是陈致有些不好意思,吃完饭后,特意支开了侍女,与容韵待在房间内密谈。

之前有王为喜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故事编下去,如今剩下两个人,容韵信赖的目光让他无法理直气壮。

“师父。”容韵软软地催促。

陈致心中天人交战,终究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老老实实地说:“我骗他的。”

容韵眨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陈致将自己对王为喜说的那个故事,又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放心,你的确是容家的孩子。因为你与崔嫣实在太像,所以我才编了这么个故事出来。”

容韵看问题,一向一针见血:“师父与崔嫣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活他?”

陈致语塞。

容韵说:“你与王为喜又是什么怎么认识的?”

陈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容韵不气馁地抛出第三个问题:“王为喜叫你王爷,你到底是陈朝的王爷,还是燕朝的王爷?”

人果然不能撒谎,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陈致咬着指甲,差点将指甲盖咬秃了。

可是这次容韵丝毫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陈致不回答,就一直等着,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有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罢休之意。

终究是陈致先败下阵来:“因为我是陈应恪。”只要容韵继续和王为喜接触,这个秘密就是保不住的,与其到时候被揭穿,倒不如现在坦荡一些。

容韵震惊到近乎呆滞。他当然知道陈应恪是谁。可是,在陈致承认之前,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有昏庸无能、贪生怕死。

可如果是师父的话

他皱起眉头,难过地说:“师父一定吃了很多苦。”

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人攻入皇城,从宝座上拉下来,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吧。可是他的师父,他善良的师父,到最后担心的却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他突然感受到陈致让他一统江山、开创盛世时的心情。那不仅是对他的期待,更是对自己理想的延续与寄托。

容韵伸手抱住陈致,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陈致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微微湿润,有些无奈地问:“你在哭什么?”

“师父不能哭,我替你哭。”容韵越想越难过。

陈致挠额头。自己不想当皇帝,只想让崔嫣当皇帝这种事不说也罢。“好了,别哭了。”

容韵不肯动:“师父说过,回家就让我抱的。”

陈致说:“我说让你抱,没说让你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别以为他不知道容韵偷偷地蹭了他好几下。

容韵猛然抬头:“师父放心,我一定会统一天下。”

陈致欣慰地点点头。

“燕朝夺走的每一寸陈朝国土,我都会抢回来。”无比坚定的口气。

虽然这句话用崔嫣的脸来说,有点微妙,但是微妙得很爽快!陈致继续赞许地点头。

容韵说:“不过,师父改名叫陈悲离,悲离的人是指崔嫣吗?”

陈致惯性地点头,点完才发现不对:“嗯?什么?”

容韵嘟起嘴:“师父的改名叫陈悲离”

陈致舔了舔嘴唇:“战乱使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追其根由,我难辞其咎啊。”

虽然师父不承认,可是容韵依旧感觉得出,他提到崔嫣时非同寻常的语气。

不过,不管师父和崔嫣以前是什么关系,崔嫣都已经死了,师父以后就是他一个人的!

芙蓉山庄失火的事闹得挺大。西南王贼喊捉贼,将罪名嫁祸给陈致和容韵这两个“杀人放火”的通缉犯,下令全城戒严。

陈致问起过汤煊的下落。

王为喜说当日就抓到了,只是双方达成了协议,又将人放了。

陈致想:这天下,除了西南王,其他人都联盟了,这感觉真是不太好。他只能安慰自己,合纵的对象不一湖阳镇定是秦国,也可能是齐国。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既然他们一时走不了,也就老老实实地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民宅被西南王的手下搜查过两次,每次都在进来之前就被摆平了,倒也安生。

王为喜恢复了黑甲兵军师时期的风采,或是挥着把扇子考校容韵的课业,或是挥着扇子将燕朝的情况详细地分析给他听。总之,扇子是一定要有的。

容韵知道陈致的第二重身份之后,就将自己当做了陈朝皇室遗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致没有孩子,他就要继承师父的志愿,反燕复陈!

陈致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看他学习积极,与王为喜关系也处理得不错,很是欣慰。

七日后,长沙府突然解除了戒严。

王为喜怕是陈轩襄设下的陷阱,按兵不动。

到第九日,汤煊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打听到了炼制魂幡的地点,就在湖广与河南的交界,一个叫六合镇的地方。

第55章 绝世之念(五)

这话听起来, 更像是陷阱了。

王为喜对汤煊本就没有多少信任, 如此大事, 更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加上此行“寻回”燕朝继承人,收获满满, 无意横生枝节,便将消息放到一边,不予理睬, 依旧筹划着尽快回京城。

陈致倒是很在意, 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容韵知道后吵着闹着要跟着。他的想法不是无的放矢, 容韵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跑来试探。

当着他的面, 陈致义正辞严地表示听从王为喜统一指挥,绝不单独行动;但是一转背, 他暗戳戳地找到王为喜看住容韵,自己暂时离队,要过段时间北上。

陈致的身份在王为喜那儿, 依旧是个疑团, 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上策,但他知道陈致花样百出,看也看不住,与其闹翻脸,不如顺其意, 好歹容韵还在手里,总算不虚此行。

瞒着容韵,两人私下达成协议。

到第十二天,王为喜将人化整为零,混在百姓中,分批离开长沙府。原本陈致打算单独走,拗不过容韵,只好与他一起躲在货箱里,用马车运送出城。

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

西南王好似真的放弃了对他们的搜查,从长沙府到岳州府,一路平安。

出了岳州府,陈致便准备与他们分道扬镳,却不知容小狐狸从哪里感知到不对劲,当夜非要在他房间里的留宿,说自己身份乍变,无所适从,需要灵魂上的指引。

陈致心说:可不是你的灵魂才能给你指引吗?

但表面上还是维持了一个师父应该有的耐心,好声好气地问他哪里无所适从。

容韵说:“崔嫣推翻了师父的江山,我却要认他当父亲。师父会觉得我认贼作父吗?”

陈致问:“认什么作什么?”

虽然觉得两人靠得这么近,不可能没听到,但容韵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认贼作父。”

陈致笑眯眯地说:“再说一遍。”

“认贼作父。”

陈致点点头:“的确有一点。”

容韵:

“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件事是我安排的,我怎么可能反过来怪你呢?”陈致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得,不管陈朝江山,燕朝江山,都是这座江山。百姓在意的是江山的主人是圣明还是昏庸。你切不可步为师后尘啊。”

容韵不赞同地摇头道:“我是一定会跟着师父往前走的。我知道坊间传言师父不是好皇帝,那都是崔嫣为了美化自己造反、篡位的恶行,所编造出来的谎言!”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陈致九分幸灾乐祸,一分心疼崔嫣。

“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不是师父心目中的好徒弟?”

“嗯,当然。”戴了这么多高帽子,不回敬一两顶的,实在说不过去。

“那师父去哪儿都会带着自己心爱的好徒弟吗?”

容韵敏感地盯着他:“师父怎么不说话?”

陈致说:“我在想我‘心爱的好徒弟’是谁?”

容韵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陈致翻了个白眼躺下。

容韵捧着脸凑到他身边:“难道我不是师父心爱的好徒弟吗?师父在外面还有野徒弟吗?”

陈致忍不住喷笑出来。什么野徒弟!这口吻怎么那么像在控诉野男人。

容韵不依不饶地追问,陈致装聋作哑地敷衍,两人闹到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一道启程。

陈致借口昨夜闹得厉害,睡眠不足,把容韵赶去骑马,自己独霸了马车。容韵见他满脸倦意,愧疚得厉害,不敢异议,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只是每走一段路,就忍不住回来掀起车帘子看看里面,次数久了,陈致就恼了,将人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

容韵这才安分。

确认容韵真的去了前面,陈致将事先写好的书信放在马车里,自己贴着隐身符,悄然下了马车,去了黄天衙。

黄天衙静得厉害,只有仙童一个人伏案写报告,听到动静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皆无回南山了。”

陈致说:“你在写什么报告?上次下凡的报告吗?”

仙童手中的毛笔微顿,抬眼幽怨地看着他。

陈致说:“有什么心灵上的创伤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判断一下,有没有药医。”

仙童说:“这是崔嫣那一世的报告。”

“都二十几年过去了。”陈致心虚地说。

仙童咬着笔杆,一脸痛苦:“这是黄天衙新规矩。”

为免自己被拉下水,陈致默默地祝他好运,准备开溜,被仙童叫住:“你要去南山吗?我与你同去。”

陈致说:“你不是要写报告吗?”

仙童说:“是啊。所以我要去找皆无,让他分一半的报告给你。”

陈致说,“我突然觉得肚子疼,想下凡去床上滚一滚。”

“南山的床更大。”

仙童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招来一阵风,带着他们往南山而去。

一路上,两人略作交谈。

陈致千方百计地打探仙童上次下山的心得,都被仙童打诨打过去了,自己倒是说了不少。听说西南王要炼制魂幡,仙童吓了一跳:“怎么要闹出个魂幡来?”

第一世,陈致飞升。

第二世,单不赦入鬼道,崔嫣入妖道。

第三世,西南王入魔道,炼魂幡。

这任务简直一世比一世坑。

陈致问他对魂幡是否了解。

仙童说:“听过。时不时地有魔修冒出来炼制它,只是这东西太伤天害理,虽然威力很大,但是反噬起来更厉害。总之,炼制它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陈致说:“那为什么还有人炼制?”

仙童说:“谁知道!大概觉得自己能侥幸成为例外吧。”

说着,两人已经靠近了南山上方。

前方乌云密布,几乎看不到南山的轮廓。

陈致与仙童大吃一惊。

南山乃是南山神君的道场,常年祥云笼罩、霞光四溢,怎么可能有乌云?

仙童说:“糟糕!南山出事了!我去天界找人!”

南山神君在天界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大仙,加上皆无坐镇,普通的妖魔根本不可能近身,眼下的情形已然不是他们两个可以处理的。

陈致冷静地说:“你去天界,我去北河。”

两人也不废话,分头搬救兵。

陈致赶到北河,听说北河神君去了蓬莱黄凌道人处做客,转至蓬莱,又迷失了方向。在岛上鬼吼鬼叫了半天,才见到北河神君与一个长发披散的道人一道过来。

“小友何事惊慌?”北河神君温声问道。

陈致忙将自己在南山见到的怪象说了出来。

北河神君还没说话,身边的道人就已经懒洋洋地说:“听起来像是困神阵的一种。”

听名字就知道困神阵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致眼巴巴地看着北河神君。

北河神君对身边的道人说:“可否请黄凌道友随我一行。”

黄凌道人说:“我还没有飞升成仙呢。”

“但是纵观天上地下,再没有比黄凌道友造诣更高的炼制师了。”一大堆歌功颂德的赞美之词北河神君张口就来,听得陈致目瞪口呆。

盛情难却,黄凌道人只好随行。

到了南山,仙童早已从天界请了各路神仙,此时正在合力破阵。

黄凌道人看了会儿,走到南山界碑前,从地下挖了一截黑乎乎的粗根出来,用紫混沌火燃成灰烬,困神阵威力大减,在众仙努力下,终于崩裂。

北河神君一马当先,直奔南山神君住所,陈致和仙童则去找皆无。找了一圈不见人,终于在山顶找到了南山神君幻化的界碑。

看着界碑上细碎的裂痕,众仙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