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夫人建议:“前些日子,项阔之子项慕偶遇户部郎中令狐奇,两人起了一番争执,令狐奇被打断了两条腿,上了夹板之后,就抬到户部尚书府去了。没多久,又去了吏部尚书府。谁知梁云闭门谢客,显然不欲多管闲事。你们若要下手,倒可从他下手。”

令狐奇这个名字虽然陌生,但是户部郎中有些耳熟。

陈致略想了想,便想起了仙童“出卖色相”的那件事。黄圭中预言的,那个调戏陈轩襄男宠外室的登徒子,不就是户部郎中吗?

这人上辈子也不知做了什么恶,这辈子总是徘徊在作死与倒霉之间,不能自拔。

掌柜夫人知道两人必有事情要谈,体贴地将房间留给了他们。临走前,还给了一本簿子,上面详细分析了西南势力分布的情况,光是名字,就足足罗列了二十来页。

陈致叹为观止:“这些人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掰着手指,满打满算,要是容韵埋下的伏笔,他必须三岁的时候就深谋远虑成了一只老狐狸。

容韵说:“这些人原先是外祖父怕我娘远嫁,被我爹欺负,所以带去的陪嫁。谁知我娘半路就把人打发了,当时胡诌了个借口,说西南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染指江南,没想到一语成谶。”

陈致说:“我倒觉得你娘深谋远虑,只是怕你爹担心,才这么说的。”

容韵盯着他笑。

陈致扬眉:“你笑什么?”

“你与我娘虽然没有见过面,倒是难得的知己。”

“可惜生出了个你。”

容韵强行解释,“在一起,自然还是互补的好。”

陈致说:“这倒是。师徒嘛,总要一个使唤人,一个被人使唤。”

容韵说:“如果是师父,被使唤一辈子也愿意。”顿了顿,带着几分凄楚与忧郁,幽幽地说,“只是这一辈子看看便到了头,未免也太短暂了些。”

陈致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起身走到窗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盆栽,等后面响起斟茶声,才转身说:“你打算从何人下手?”

容韵说:“从令狐奇下手虽然简单,但此人评语是好色胆小,怕是不能成事。倒是户部尚书”

陈致脱口道:“房伯坚?”

容韵斟茶的手顿了顿,才将茶壶放下:“房伯坚升任尚书不久,师父竟已知悉,消息真是灵通。”

陈致说:“没什么,我就是关注他。”

容韵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抬头看他。

陈致道:“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容韵说:“难道不是吗?”

陈致想了想解释的理由,真真是漫漫长长浪费口水,破罐破摔说:“是。”

容韵忽然笑了:“师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陈致:三合一的容少年,心思你莫猜。

容韵说:“想来是黄天衙又布置了什么任务吧?难道这位户部尚书,还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身份不成?又或者,他将对未来的天下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虽不中,亦不远。

黄圭上说,房伯坚走的路,是跟着西南王入阁拜相的路。只是陈轩襄已经命丧九泉

陈致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为了让房伯坚当上户部尚书,支持陈轩襄,皆无才派了一个假扮男宠外室的任务。可见,按照天道预定,陈轩襄不该死得如此仓促轻易。

小细节尚且讲究,大方向竟然武断?

陈致越想越觉得诡异,脸上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凝重。若非陈轩襄突然起事,他此时此刻,已经置身神魔战场。

也不知那里战况如何了。

额头被轻碰了一下,不及躲闪,对方就缩回了手。

容韵单手支腮,看着陈致:“师父有心事,只管与我讲。就算帮不上忙,我也可以说笑话给师父听。”

陈致说:“哦,那你说个笑话来听听。”

容韵说来就来:“从前有座山,山上住着一对师徒。有一天师父对徒弟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徒弟。徒弟大喜,当下就站起来问,师父师父,你终于答应嫁给我师父,鞭子粗糙,容易伤手,你想打我只管用凳子摔,用桌子砸,千万不要用鞭子。”

陈致冷笑:“我偏要用鞭子,又如何?”

容韵叹气:“师父执意如此,徒儿也无话可说。只是,师父若是伤了哪里,千万照样的给徒儿也来一条,算是我们师徒齐心了。”

陈致暗道:我要是能照样的来一条,还用得着拿自己当威胁吗?

既定了房伯坚为目标,容韵便叫掌柜夫人查探他的行踪。

陈致想起西南王发兵之前,吴玖曾通过谭倏示警,不管是为了多一条后路,做墙头草,还是真心实意地“改邪归正”,总之也算是半枚棋子。他与房伯坚同为江南世家,就算没有往来,平日也会互相关注,探口风,找他最好。

虽然吴玖是西南王的男宠之一,却不住在王府里,而是拥有一座别院。名义上是对他的尊重,其实买房子的钱还算在“嫁妆”里。

容韵写了一亲笔信,“辗转”落入吴玖手中。信中要他游说鄂国夫人,弃城投降。

这么写是有道理的。不清楚内情的人,只知道鄂国夫人独揽大权,只有到了广州,才知道鄂国夫人背后另有其人。容韵是为了掩饰行踪。

三个时辰后,吴玖就在容韵约定的木桶内投递了一封信。

容韵没有去拿那封信,而是站在不远处的酒楼楼上,看着一个时辰后,木桶内自燃,片纸不留。之后,他又站了站,见始终没人关注木桶,才转身离去。

其后,陈致夜探别院。

吴玖正坐在庭院里,一边喝酒,一边做画。

陈致从屋檐跳到树梢,变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看到画的内容——是位温婉的妇人。陈致与她有一面之缘,可惜,也是永诀。

想到她拼死留下的孩子,没了娘不说,爹还明目张胆地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也不知吴家日后要如何对他解释。

吴玖画完亡妻,痴痴地看了会儿,收起画,火盆中,付之一炬。

陈致从树上下来,走到他身后。

吴玖霍然回头,吓得倒退三步:“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陈致说:“飞进来的。”

吴玖定了定神,站稳身体:“陈仙人深夜到访,所为何来?”

陈致说:“想请吴公子当回说客。”

吴玖皱眉:“我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鄂国夫人不过一个傀儡,并无左右时局之力。仙人若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怕是要失望了。”

陈致说:“吴公子说得有理,故而,我另有人选。”

吴玖自嘲道:“实不相瞒。自从王爷重病,我就成了这广州城里的孤魂野鬼,哪里有人看得见。”

陈致说:“吴公子何不听了这人的名字再下定论。”

吴玖虽然说“请说”,表情依旧不以为然。

“我请吴公子游说的人,是房家大少奶奶。”

第78章 向月之心(八)

提起房大少奶奶的, 是容韵。尽管陈致当场表达了鄙夷, 但说完后, 还是老老实实地跑来转达了。

吴玖闻言笑出来:“仙人久居天上,不知世俗情啊。如我这样的外男,莫说与房大少奶奶说句话了, 便是打听一声,都罪大恶极。仙人请错人了。”

陈致说:“吴公子不必自谦,办法想想总会有的。而且, 我拜托吴公子, 也是为吴公子着想。有朝一日,广州城破, 吴公子总要有安身立命之本啊。昔日吴家尚以举家之力支持西南王,何以如今为区区小事而退缩呢?”

吴玖说:“陈仙人好口才。可惜我有心无力。”

陈致装腔作势地绕着亭子走了一圈, 在火盆边顿住脚:“吴公子如此狠心,连一副夫人的画像也不肯留吗?”

吴玖闻言, 脸色微变,咬牙道:“仙人想要威胁吴某?”

陈致略感无语。一副追悼亡妻的画,怎么威胁?难道跑到西南王面前, 嘲笑他, 你看你看,你就是个填房,人家惦记的还是原配!哦,对了,想嘲笑, 还得去地府找人。

陈致说:“吴公子是聪明人,总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容韵实乃崔嫣之子的消息,你想必听说了。天下一统在即,公子为何还掩耳盗铃?西南气数已尽,将来如何,要早做打算。”

吴玖高声道:“西南坐拥南岭天险,黑甲兵再勇猛,也难踏南粤半步。”

当对方开始疾言厉色的反驳时,就是信心动摇,开始心虚。

来之前,陈致将容韵说的天下局势照本宣科地背了一遍,从兵力、财力、民心等多方面广角度分析,果然使吴玖动摇。

陈致说:“尊夫人临终前,曾交代我好好照看令郎。只是,外人再好,也比不上亲身父亲的言传身教。再说,吴家的家事,也容不得外人插手吧。”

吴玖沉吟良久,对着亭外夜空,怅然一叹,终于松口:“权当是还了你当日对内子与犬子的救命之恩吧。”

“哦,”陈致愉快地答应,“所以,不算我欠你的?”

吴玖:

吴玖最后想后悔又拉不下脸的郁闷模样,深深地印在陈致脑海,以至于回到绸缎庄还在笑。

容韵听他说的时候,跟着笑了一回,再多就不愿意了,酸溜溜地说:“吴公子在百美宴上名列前茅呢。”

“你不也是?”这自夸的!脸皮忒厚!

容韵说:“所以我在师父心目中,还是有几分颜色的?”为了进出方便,他依旧穿着女装。此时掩面一笑,真真是楚楚动人。

陈致虽然不是吃素飞升,但内心十分纯洁,自然不会轻易受这等小妖精的迷惑,义正词严地说:“何止有几分颜色,还能开染坊了呢。”

容韵:

说服吴玖之后,容韵又陆陆续续收买了不少人。正值黑甲兵对南岭屏障发起猛攻,随着战事越来越吃紧,广州城内风声鹤唳。

容韵趁机派人散布西南军前线溃败的假消息。

消息发出没多久,就被封锁。有统领亲自带着守城卫在城内搜索。

一处据点被捣破,容韵沉寂下来。

吴玖在此时传来消息,说吴家大小姐明日与房大少奶奶去光孝寺烧香。近日来,光孝寺香火鼎盛。不仅百姓求神拜佛,想要获得庇佑,连达官贵人也来这里求个心安。

因城内戒严,陈致这几日都被拘在家里,闲得发慌,本想偷溜到天庭探探情报,又因容韵上街被调戏,差点揭穿身份而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轻易留他一个人。这次便想将容韵别在腰上,去寺庙放放风。他这么一说,容韵当即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明明是深入虎穴的惊险时刻,两人租了马车,买了甜点,穿上掌柜夫人准备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出门,如同秋游。

为了掩饰身份,陈致欲盖弥彰地粘了假胡子,花了大浓眉,看着清秀劲儿没了,气质也略有几分粗犷。

路上,容韵便逗着他的胡子玩。

至光孝寺前,陈致先下车,再扶着容韵下来。容韵身量略矮,眉眼生得秀气,以轻纱遮面,绝色之容若隐若现,隐忍频频瞩目。

容韵故作羞涩地躲进陈致的怀里。

陈致不着痕迹地推了推,没推动,干笑着低头说:“姑妈,你做什么呢?”

容韵狠掐一下,遮面道:“夫君,闺房里的玩笑话,怎能在寺庙前说出来,也不怕惹怒了菩萨。”

果然,四面八方都是谴责的目光。

陈致脸皮抖了抖,觉得自己果然嘴欠,陪笑道:“夫人说的对,夫人请。”

容韵走了两步,就说累了,非要陈致扶着。

一鼻子的胭脂香飘过来,陈致尴尬得想当下脱衣用血写休书。

“年轻人,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要知足!这都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菩萨就在里面看着你呢。你要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辈子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路过的老翁语重心长地劝说,“要对媳妇儿好,老了才有伴儿。外面那些花街柳巷千万不要去”

陈致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扯过容韵,手搂住他的腰,温柔地说:“夫人!我扶你走!”

容韵柔声道:“好呀,听夫君的。”

两人互相贴着,一步步迈上阶梯,路人见到,都忍不住说一句:小年轻,果然轻浮!

到了寺门前,有寺人在派香,也不收钱。

香客很自觉,有的三炷,有的五炷,收了之后,都恭恭敬敬地道声谢。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香客不分贫富、贵贱,都步履静,说话轻,偶有僧人经过,还会互相行礼。

两人上过香,给了一百两的香油钱。有僧人过来问,是否要用斋菜。

陈致应了。

被带到后堂,已有很多人在等候,独自前来的女客被单请到一边,与众人隔开。领路的僧人问容韵是否要去女客那边,容韵好不犹豫地答应了。

陈致“温柔”地撩起他的鬓发,夹到耳后:“一个人,小心些。”

容韵娇羞地说:“夫君放心,有事我会大喊的。”

容韵走后,旁边的人就对陈致说:“你家小娘子,娇滴滴的,喊起来能有什么气力,你还是盯紧些。”

陈致:以后踏青这种事,一定要自己来!

他打了斋菜,坐在女客附近。容韵已成功打入女客内部,如鱼得水,不知他说了什么,好几个人朝陈致看来,然后笑起来。

陈致:生气。好想背对着她们坐。

用完膳,容韵收了一堆帖子回来。人还在半路,帖子上的香气已经传了过来。陈致说:“看来夫人,满载而归啊。”

容韵说:“谁让我们意气相投呢。”

陈致:阎王爷没让他投个女胎,简直是神生第二大失误。第一大失误是让自己当年的父亲投胎成了王舒光的母亲。

容韵说:“她们都说你忠厚老实,一看就是顾家的人。嗯,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致说:“你想证明自己看走眼的话,我也可以配合。”

“想都别想。”容韵笑着捶他。

外人看来,就是打情骂俏的小两口。

容韵突然压低声音说:“刚才用膳的人中,有一个是吴大小姐的人。说吴大小姐用过膳,就约了房少奶奶去洗钵泉纳凉。”

大中午的纳凉,不愧是吴家之后,果然有想法。

陈致道:“那我们去瞧瞧?”

容韵说:“偷窥女眷不雅。”

陈致准备认错,就听容韵说:“让我去。”

陈致:

脸皮没有厚过十四岁的少年,百岁高人的老人只好慢悠悠地逛寺庙。有算命摊子,他在旁站了站,见那先生糊弄了几个人,便过去一坐:“帮我看看。”

那先生望了他一眼:“五两银子。”

“刚才几个只有五钱,为何我要五两?”陈致自认头不大,为何被当成了冤大头?

那先生说:“他们几个日子过得太平,我胡说八道也不妨事,你不行。你最近要倒大霉。”

陈致说:“不会是血光之灾吧?”

“就是血光之灾。”

陈致无语。

那先生说:“不信也没关系,反正命是你自己的,五两银子都买不了你的一条命,我还能说什么呢?”

陈致说:“你报个来历我听听。”

“我说了你便明白吗?”那先生傲气得很,“我师承梅数宫。”

陈致:

那先生摇头:“我就说,说了你也不懂。”

陈致说:“梅宫主伤势如何了?”

“咣当。”那先生推翻了桌子,抓起钱袋子就跑。

陈致愣了下,将桌子摆正,才慢悠悠地追上去。那先生跑出不远,就看到他站在菩提树下冲他微笑,当下就腿软了,瘫坐在地上说:“这恶人菩萨都保不住我了!”

陈致走过去,想扶他起来,又怕他跑了,只好半蹲着问:“你跑什么?”

那先生老老实实地说:“怕死。”

陈致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那先生说:“宫主受伤的事,知道的人极少,但凶手一定知道。加上你印堂发挥,最近要倒霉,一定是坏事干多了,被天打雷劈的!”

陈致:刚才差点相信他有点道行的自己,真是傻白甜。

那先生说:“你快反驳。”

陈致:“?”

那先生说:“你若是反驳了,就说明现在还不太想杀我,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陈致说:“你们家宫主才天上掉下来的时候,砸在了我身上。所以,是我发现了受重伤的他,还请了大夫。”

那先生将信将疑:“据我所知,救他的是四明山陈仙人。”

陈致指着自己。

那先生说:“是个青春永驻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