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喜看向容韵:“殿下之前说的事,臣考虑良久,有一言相劝。殿下艺高人胆大,愿以身涉险,臣十分感动。只是,殿下是先皇唯一血脉,若有不测,臣九泉之下,何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陈致暗道:哪有在天之灵,只有面前之灵。

容韵起身道:“王大人此言差矣。有师父在,自然万事大吉。”

陈致:比自己更相信自己的人十分的盲目自大。

王为喜叹息道:“殿下既然一意孤行,臣也无话可说。只有一事,请殿下务必应允。如若不然,臣便是死谏,也绝不同意殿下出行。”

这话说的,字字句句,满满威胁。只怕到时候他不是死谏,而是兵谏。

陈致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容韵手里的鸡翅。一面熟了,还差一面。这种关键时刻,希望容韵不会生气地将手里的鸡翅当剑刺出去。

容韵好脾气地说:“请说。”

王为喜说:“事急从权,虽然委屈了殿下,但是,国不可一日无主。我希望殿下出发前,能与小女完婚。实不相瞒,此次出征,小女随军而来,只是碍于军中规矩,暂居镇上。”

陈致心里咯噔了一下,目光游离片刻,才回到容韵脸上。

容韵面不改色地说:“大人可曾问过王姑娘的意思?”

王为喜说:“我最了解小女,一向公忠体国,于国于朝有利的事,她不会反对。”

容韵说:“大人何不问了王姑娘再说。”

王为喜脸色微沉,才道:“殿下真是体贴。好,我这就去。”

说走就走,并不关心鸡翅好不好吃。

而关心鸡翅好不好吃的陈致,此刻也被带偏了注意力:“王大人什么意思?就算你即刻与舒光成亲,她也不一定能诞下孩子”

容韵眉头一跳:“师父想到了孩子?”

陈致说:“一般人不都会这么想吗?”

容韵说:“这有何难?只要她是皇后,就可以是太后。过继,甚至,借胎生子。只要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皇位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正统,又有何关系?”

陈致哑然。

容韵说:“师父的愿望是天下一统,而是我一统天下?”

陈致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你一统天下。”要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他何必这么辛苦连吃鸡翅都要感动半天。

容韵说:“那师父为何要撮合我与王舒光呢?”

陈致愣了愣。

容韵控诉道:“师父适才还喊她舒光。她与师父,是何关系?”

陈致想了想。与其藏着掖着,无谓猜疑,倒不如说出实情。“她是秀凝。”

容韵茫然。

陈致道:“陈秀凝,南齐陈妃。”

容韵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我是容韵。”见陈致没反应,低头坐下来烤鸡翅。

看他小媳妇的模样,陈致好气又好笑,抬脚踢了踢他屁股下的凳子:“好好待她。”

容韵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一言不发地转着鸡翅。

陈致得不到回应,又踢了一下。

容韵冷着脸说:“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注定当一辈子的深闺怨妇。给她金山银山又何妨?”

陈致一面气愤,一面心虚,一会儿想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把话说清楚,一会儿又想静静地躲起来,先理清楚自己烦乱的心思。

容韵将烤好的鸡翅递给他:“尝尝。”

陈致别开头。

容韵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堂堂燕朝皇帝,昔日太守之子,吃东西竟这么不讲究,叽叽呱呱的,成何体统!

陈致垂眸看他。

容韵吃了一个鸡翅,魔爪正伸到第二只,整齐的大白牙正要咬下去,突然抬头看他:“师父,真的不吃吗?”

陈致将他手里的三只鸡翅都抢走了,每个都咬一口。

容韵说:“待我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王舒光可好?”

陈致手里的鸡翅骨差点捅到自己的喉咙里:“咳,什么?”

容韵说:“我收她为义女,立为皇太女。”

陈致:

容韵说:“除了我和师父,其他的,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陈致:崔嫣难缠,容韵难缠,加起来更难缠。看来自己这次任务的走向,又开始自顾自的撒欢,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陈致用过早膳,出门转了一圈,没见到小跟屁虫,觉得有些奇怪,问了守卫才知道,一大早与王为喜出去了。是去见舒光了吧?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数月未见,也有些想念,便问了地址,自己找上门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王舒光寄居在小镇豪富之家,就如当初年家藏匿先皇后一样,放在偏僻的院落,门前一片竹林。也不知是不是王为喜从年家得来的灵感。

做惯了檐上君子,陈致青天白日地就踩着瓦片往里走。好在他虽然没有隐身符,但神仙该有的仙力还在,府中偶有人警觉的一瞥,也只能看到一道似有还无的残影。

陈致原本只想默默地瞅一眼,但是一眼之后,脚就迈不动了。

容韵与王舒光隔着两胳膊的距离,站在竹林里面对面交谈。陈致在屋檐上转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跳下来,顶着容韵的目光往前走。王舒光背对着他,并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容韵看到他,正欲打招呼,被一个手势制止了,只好装作不知道。

走得近了,正好听到王舒光说:“当日约定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我们有夫妻之名即可,你的事情我都不会干涉。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周旋。”

容韵说:“妻子的名分,我已有了想给的人。”

王舒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识趣一些,退位让贤了。”

容韵说:“解除了婚约之后,你若不嫌弃,我愿认你为义妹。”

王舒光说:“嫂子不会介意吗?”

“放心,他乐意得很。”容韵冲着陈致挑了挑眉。

第76章 向月之心(六)

王舒光目光闪了闪, 头微侧, 须臾, 又正了回来:“父亲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就该告老还乡。还望殿下念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尽忠职守的份上, 让他能荣归故里。”

容韵似笑非笑地说:“王大人忠肝义胆,王姑娘又何必忧心呢?”

王舒光低头一笑:“与殿下说话,真是半句虚的都掺不得。父亲辅国多年, 劳心劳力, 事事亲为。纵有越礼之处,也望殿下能谅解他一时无心之过。待殿下成就大业, 我会劝他急流勇退。”

得了准话,容韵也松了口, 赞美了王为喜几句。

一旁的陈致听得心情复杂。

两个外表十几岁的小屁孩,竟三言两语地决定了一个重臣的未来, 若非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容韵倒也罢了,毕竟三辈子加起来, 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 可舒光是老老实实地长了十几年,竟面不改色地与他讨价还价毫不逊色,真是令人骄傲!

看着陈致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满足,容韵忍不住笑出声来。以前不知舒光的身份,心中难免攀比, 总觉得师父对她更好些,如今知道了,醋意依然,却也会将心比心,学着将她当做妹妹来看待。

王舒光促狭地说:“容哥哥,我现在是该转身,与嫂子见面问好呢?还是选个黄道吉日,正式登门拜访?”

容韵瞟了眼陈致摇得飞快的手,笑道:“我倒希望是第一个选择,可惜他选了第二个。”

王舒光“恍然大悟”地点头:“看来家中做主的,是嫂子呀!那小妹还是识趣点儿,朝着前面走吧。”把话说开之后,她卸下“温婉端庄”的外衣,露出几分小女儿的调皮,被朝着陈致福了福身,然后一路往前,竟是真的没有转身。

她走后,陈致才走到容韵面前:“你们之前的婚约”

容韵说:“师父那时候被关在大牢里,我心急如焚,只能卖身救师。师父若感到愧疚,以后可要多怜惜我一些。”

陈致无语。

容韵说:“师父来找我,可是不放心我?”

陈致说:“我想见见秀凝。”

容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师父不必掩饰。若真的想见她,刚才就该出来相见。话语会骗人,行动假不了。师父如今不正站在我的面前吗?”

要不是他一口一个嫂子,自己会尴尬得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吗?

陈致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容韵喜滋滋地跟在身后,跟到半路,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我们为何在屋檐上走?”

陈致说:“因为我是偷偷进来的。”

容韵轻笑道,“师父偷偷进来是为了捉奸吗?”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陈致气得口不择言:“不是,我来合奸!”

毕竟是屋檐上,风有些凉,吹得某人的脸都僵了。但也有人天生“古道热肠”,此时更是满身热血澎湃,恨不得飞身扑上,“合”作到底。

那古道热肠的人正要开口,就被喝止。

“闭嘴!回去!”

回去了也不大畅快。屋檐上不经大脑的那一句像只阴魂不散的小蜜蜂,追着耳朵嗡嗡响,回头一看,何止蜜蜂,容韵那脸就像只大蜜蜂。陈致没好气地说:“没别处可去吗?”

容韵说:“别处没有师父,自然就没别处可去了。”

陈致说:“燕北骄平日也这么说话?”

容韵嫌弃地说:“他活了一把年纪,连师父的面都没见过,哪有什么情趣可言!”

陈致说:“我待见他,让他与我说话。”

容韵压低声音:“陈大人想与本王说什么?”

“就是想让你闭嘴。”

帐外,王为喜求见。

不知舒光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脑子突然开窍起来,也不喊着尽快成亲了,只说江山一统之后,自己便享享清福,再不能向现在这样事事亲为了。

这是隐晦的要放权。

还提醒容韵一切小心,末了,交了三本册子给他。

容韵接过来一看,都是名单,上至官员,下至走卒,皆有。

王为喜说:“我招募了一群童子,男女皆有,训练之后,就放到了各地。这里,一本是江南,一本是西南,一本是其他地方的。你收着吧。”

陈致想起黄圭说王为喜圈养童男童女,原来是这个用途。“这些孩子是如何招募的?”

王为喜说:“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托牙人来卖,我便买了下来。”

容韵说:“多谢王大人。”

王为喜点点头,想要走,又回转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致,对容韵说:“有些话,老臣不吐不快。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当不会重蹈覆辙吧。”

这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多少有些警告的意思。但是,当年陈致默默地出帐。

帐篷一张帘,用心听的话,其实也能听得到里面的声音。

只听容韵说:“有句话叫一棵树上吊死。我待江山如是,对情亦如是。”

情之一字,涵盖甚广。

说的既是陈致,也可以是王为喜。

片刻后,王为喜出来,对陈致点头行礼,径自去了。

容韵出来,就见陈致叹气:“当年,他还是挺喜欢我的。”至少,不像现在,充满敌意。

“是吗?”容韵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那我对他的态度,还有待商榷。”

容韵出发前,与王为喜等人连夜开会,制定一个月的作战方案。这一个月内,王为喜会加强攻势,务必让西南承受压力,加速内部矛盾。

容韵与陈致则借这一个月的时间,从内部瓦解西南。

为免夜长梦多,天蒙蒙亮,陈致与容韵就出发了。王为喜本想派黑甲兵保护,都被挡了回来。人多目标大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人多不能飞。

陈致的神仙身份曝光后,完全是破罐破摔的态度。等两人单独相处时,直接背起容韵御风飞行。

容韵搂着陈致的脖子,一面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一面说:“在化外之地时,师父果然藏了一手。”

陈致装作没听见。

容韵凑近他,嘴唇几乎要贴在耳朵上,轻声道:“师父打算什么时候传授我仙法?”

陈致飞得更快了,好似这样就能将耳边的话音甩到后面去。

容韵沉默下来。

这样陈致反倒不安,没话找话说:“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

容韵不吭声。

“唉,可惜当初谭倏给我人皮面具,我只收了两张。这两张都露过面,不好拿出来。”陈致仿佛在自言自语。

容韵依旧不答。

陈致自觉没趣,也收了声。

临近广州,陈致特意降低了高度,从天空俯瞰城池。广州自古以来,便是州治所在,气象繁华,又因南北、东西差异,与京城、杭州,皆有不同。

陈致挑了个僻静的角落落脚。

陈致抬步要走,被容韵拉住,丢了个包袱过来。他原以为包袱里装的是金银珠宝,毕竟当初燕北骄用的就是诱之以利,没想到打开之后,竟是两套衣服。

一套男装,一套女装。

不用想明白,本能决定一切!陈致眼疾手快,挑了男装。

容韵也不抢,慢悠悠地拿起女装穿戴。衣服下面,竟然还有胭脂水粉,陈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拿起胭脂,娴熟地涂抹。

“为师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致一脸的痛心疾首。

容韵说:“师父,你笑出来没关系,反正”

陈致背过身,耸动肩膀,憋得辛苦——徒弟的自尊心必须由师父来守护!

容韵默默地接完剩下的话:“我是您的徒儿,丢人丢一双。”

陈致板着脸回转身:“准备好了,就走吧。”

虽然王为喜表现得情真意切,但容韵依然有所防备。他入城后并没有先找名单上的人,而是拐进一家绸缎庄,挑拣了一会儿,就被引入二楼贵宾室。

坐了会儿,便有掌柜夫人出来接待。

两厢对了词,不管男女,便认了亲。

掌柜夫人说,西南王府近日戒备森严,连鸟儿也飞不出来,将近一个月没有消息递出来了。

陈致问明那人居住的位置,决定夜访。

掌柜夫人劝说他三思:“实不相瞒,这王府每隔三五日,就有尸体从后门抬出来,直接上后山埋了。我派人去查看尸体,还没靠近呢,就被抓住了,只能自尽。”

陈致再次感受到没有隐身符的不便。

容韵问:“鄂国夫人呢?”

掌柜夫人说:“她倒是进出自由。毕竟西南王的命令都由她转达。不过,她身板护卫重重,不止原先的人手,王府还拍了死士与精兵。不夸张的说,就是一座移动的西南王府。”

容韵将情报记下来,又问道:“鄂国夫人暂理军务,其他人可有怨言?”

掌柜夫人笑道:“自然是有的。”

第77章 向月之心(七)

掌柜夫人一一细数:“头一个便是老西南王远征时, 被委以重任, 看守大本营的老将项阔。他年纪比老西南王还大上几岁, 前几年得了白虎病,常年在家里将养,手中权力渐移交给了儿子。西南王重病消息传出的当日, 他就带人围住了王府,要定鄂国夫人谋害王爷的罪名。”

陈致好奇道:“那鄂国夫人如何化险为夷?”

掌柜夫人说:“重兵围府,又没有消息出来, 到底如何, 无从得知。坊间倒有些传言。有的说,鄂国夫人敞开大门, 接待了项阔,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终于说动了这位西南支柱。两人一笑泯恩仇;有的说, 项阔进了门,便见西南王精神抖擞地坐在照壁前,问他要造反否?吓得项阔当场跪地求饶。不过, 最有鼻子有眼的是第三种。说鄂国夫人与项阔谈了一笔交易。愿以项阔马首是瞻, 共同对付梁云。”

不等发问,她便解释道:“梁云便是另一个对鄂国夫人不满之人。他原是老西南王的笔帖式,老西南王过世之后,他极力向西南王表忠心,排除异己, 终于被纳为心腹。因与王府诸位公子关系密切,几年工夫,就越过一众老臣,当上了吏部尚书。西南王不设三公不设相,吏部尚书已是他面前第一等的红人了。”

陈致好歹当过几年皇帝,其中的道道门儿清。

这是文武之争。

梁云觉得自己是文官之首,递话儿这种动嘴皮子的事,上数正数都是该轮到自己。项阔的资历摆在这儿,又是大军压境的战时,自己处理军务当仁不让。

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鄂国夫人若抓住这个做文章,倒可以换来一时的太平。

看如今西南上下,磨刀霍霍,明显是武将、主战派占了上风,可知掌柜夫人为何认为第三种较为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