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主簿说了句“慢走”,连“后会有期”的客套话都不肯说,可见嫌弃到了一定的程度。

出了地府,陈致对着四通八达的路口,茫茫然得不知往哪里走。

容韵走过来,轻蹭了下他的肩膀,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走了开去,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偶然:“我们突然从南岭消失,征西南的战事会暂时搁浅,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回去吧。”

陈致侧头看他。

容韵说:“我说过,只要师父想要的,我都会努力。”

容韵是说过,但燕北骄与崔嫣可没这么好说话。又想起燕北骄英年早逝,大业未竟,必有遗憾。如果将他们看做三个人,现在大约是二比一?

倒信了他有几分真心。

燕北骄的野心,崔嫣的战绩,容韵的乖巧,三者相加,兴许对完成任务更为有利?

因为恢复记忆后的容韵表现太过积极温和,陈致想着想着,竟觉得恢复记忆也不错:“我没有其他的心愿,只愿你一统天下,还人间万年太平。”

容韵道:“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何总要我一统天下,如今看来,我是上天选中的天子?”

陈致点头道:“你将开创盛世。”

容韵说:“你会帮我吗?”

陈致毫不犹豫地点头。

容韵点点头道:“就当做前世的我,没有骗你,乖乖地吐出了妖丹。”

陈致愣了愣,眼神微动,须臾,又点点头,这次点得有些用力。

容韵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陈致盯着手掌,犹豫了下,才将手伸过去,容韵一把握住,顺势搂住了人。身高的逆差让容韵不习惯地踮起脚。

陈致看着他一点点“上升”,与自己身高齐平,下意识地抿住嘴唇。

容韵笑道:“放心,光天化日,我不会做什么的。”

陈致一放松,嘴唇就被迅速地啄了一下。容韵厚颜无耻地解释:“这实在不算什么。”

陈致说:“你叫容韵那个小王八蛋出来!”

容韵眨眨眼,憨厚地笑道:“师父叫我做什么?”

陈致推开他的手,掏出鞭子,在空中一挥。容韵在鞭子甩到陈致脸上之前,伸手捞住,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陈致将鞭子抢回来,摊开了容韵捞鞭子的手,果然看到了一条红痕,冷笑道:“怎么样?怕不怕?”

容韵:

与容韵的猜测相左,燕朝征西南大军的确停滞不前,却不是因为容韵与陈致失踪,而是西南王旧势力的顽强抵抗。

他们以南岭为天然屏障,将几十万黑甲兵牢牢地屏蔽在外。

黑甲兵暂由王为喜统帅。他本就是军师,跟着崔嫣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没想到竟然困在了西南。不仅陈致惊讶,连容韵都有些意外。

大军依旧驻扎在原地,他们回去之后,很快就被送进了帅帐。

王为喜、姜移都在。

他们一进帐,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作为未来的丈人,王为喜正准备起身嘘寒问暖一番,就被姜移抢了先。姜移双眼几乎要冒出光来:“大阵把你们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会被阵法传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灭魔弑神大阵是否真如书上所写,这般神奇?”

容韵转头,似笑非笑地瞄了陈致一眼,对姜移说:“是焱无双将我们抓进去的。”

“啊?”姜移疑惑地说,“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他记得他们是自己进去的?

王为喜说:“平安回来就好。”

姜移又抢话:“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化外之地、严家、地府这些事不但玄之又玄,说起来也是烦之又烦。所以两人来之前商量好,就说他们被传送到了几百里外的深山,找了半天的路才出来。

答案如此平平无奇,让姜移大失所望。

王为喜怕他继续纠缠不休,忙将容韵拉到一边,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直入主题:“两广易守难攻,他们誓死不降,要攻下怕非朝夕之功!我原本担心你们,才守在这里,不敢离开。既然你们已经回来了,依我之见,不如先撤军,待来日再战。”

容韵微微蹙眉。

王为喜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手脚不由自主地一颤。原因无他,容韵刚才的神情,酷似崔嫣,加上一模一样的面孔,让他几乎以为回来的是天师。

第74章 向月之心(四)

容韵说:“王大人思虑虽然周全, 但是, ‘夫战, 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时再来, 南岭依旧,西南更稳,吾等以何胜之?是回去之后辗转反侧的悔之莫及?还是卷土重来的忐忑不安?”

王为喜脱口道:“属下知错。”说完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在容韵面前示弱, 想要说几句挽回颜面,容韵已经接下去道:“西南王推鄂国夫人出来, 必然是压不住属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才行的权衡之道。只要打破平衡,西南就会冰消瓦解。”

陈致突然插了一句:“陈轩襄已经死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他。

陈致说:“很可靠的消息。”

王为喜脑子转得飞快:“自古有阴必有阳, 有进必有退。西南地广人杂,可派说客进南粤。”

容韵往账中的太师椅一坐,拿起军报就翻阅起来。

王为喜垂手站在一旁, 等陈致与姜移出帐, 才惊觉不妥,手掌撑着桌案,干咳一声。

容韵说:“多吃梨。”

王为喜猛一激灵。这番对话,似曾相识。站直身体,看那张青涩秀美的侧脸, 心里寒气升腾。即便是虎父无犬子,也太像得太过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崔嫣复生。但这种感觉分明是这次回来才有。陈致的数十年不老,火魔的出现,还有灭魔弑神大阵的威力,无不展示了一个神奇的世外世。何况那是天师。

容韵忽地转头看来,秀目半张,两湾眼波,深不可测,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王为喜与容韵相处了一阵,两相比较,越发认为眼前这个已非先前那个。垂头躬身,恭敬退出,帐帘一落,清风一吹,回首过往,恍若新生。

陈致并不知道在容韵的刻意而为下,王为喜已经有所察觉,依旧与姜移虚与委蛇地说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我与容韵一道被大阵送走,再醒来,已经是另一方天地。我挂在树梢上,他泡在小溪里,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山里有虎,一公一母。只听公的吼道:日子过不下去了,荒山野岭,渺无人烟,想吃个人肉打打牙祭都不行!母虎跟着咆哮:你个败家玩意儿,还想着吃人呢。如今连兔子都快吃不到了。”

“我与容韵一人骑着一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出了山林。”

故事开了头,便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陈致越说越起劲,差点自己就信了。

姜移信不信另说,听得倒是挺津津有味,拿出珍藏老酒,要了盘炒花生,就这么边喝边聊。

容韵来的时候,陈致正说到容韵偷猴儿酒,被猴子追得满山乱跑,自己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桥段。

姜移故意说:“容韵吓哭了吗?”

陈致说:“你知道他的外号叫什么吗?叫小哭包。哈哈哈哈”

姜移认真地问站在陈致身后的容韵:“真的吗?”

容韵微笑着回答:“师父说是就是。”

陈致:

双手轻轻地放在陈致的肩膀上,按了按,容韵说:“师父吃得很开心嘛。”

陈致喉咙里发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嗯”。

虽然姜移很想继续看戏,但是,城楼失火、殃及池鱼的故事流传甚广,肥美的清蒸鱼肉血淋淋地揭示就近看热闹的风险。故而,当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表是自己不胜酒力,去外面透透气。当然,回来还是要回来的,毕竟这是他的帐篷。

他走后,容韵的手放肆许多,指尖在陈致的脖子上摩挲:“师父为何不转头看我?”

“我醉了。”陈致往前一趴,推开了酒杯,护住了脸。

身后轻笑一声。

容韵要弯腰将陈致抱起,陈致吓了一跳,慌忙跳下来,退后两步看他。

容韵一脸无辜:“师父怎么了?”

陈致说:“我突然又没那么醉了。”

容韵柔声说:“徒儿伺候师父不好吗?”

刚想起燕北骄、崔嫣的两世记忆时,他混乱之极,又不敢表露,只能暗暗梳理,梳理到后来,脑中仿佛有一块地方被刺激了一下,记忆蓦然清晰,梦境里的场景都亲身经历。

他是容韵,是崔嫣,也是燕北骄。

时光冲淡了昔日种种,那时念念不忘的恩怨情仇,今时看来,竟也能付诸一笑,真正刻骨铭心的,反倒是与陈致相处的点点滴滴。

陈致被缠绵如春雨的目光逼得无处可躲,只能缩在角落里,低声道:“你无事可忙吗?”

容韵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我正在忙。”说着,又往前一步,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床近在眼前,不等陈致挣扎,就已经将人放了下去。

陈致还没躺稳,对方已经顺势压了下来。

陈致叹气:“何必逞强?”

容韵:“?”

陈致说:“十四岁,还很小。”

容韵:

陈致趁他怔忡的片刻,准备起身,就被更用力地压住了。容韵皮笑肉不笑地说:“师父真的觉得我很小吗?要不要摸摸看?”

陈致说:“把你对我的称呼大声重复三遍,在检讨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容韵说:“师父,你知道我记忆恢复之后,前世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

前世还叫说得太多,做得太少?

“定。”

陈致吐出一个字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出了容韵的怀抱,向外跑去。刚掀起帐帘,就看到王为喜站在门口,一副要进来的样子。

“王大人。”陈致忙停住脚步。

王为喜点了点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容韵:“殿下,人我已经挑好了。”

容韵已然解开了定身术,正站在床边整理衣襟,闻言回过头来,此时应当有几分狼狈的,他却颇为闲适:“辛苦王大人了。”说着,就往外走。

陈致在门边踌躇了下,出于好奇,还是跟了上去。

随着王为喜走得位置越来越偏僻,营地的戒备也越来越森严,从十步一岗,到五步一岗,到后来,几乎一步一岗。

到最里面,是并列的两顶帐篷,王为喜撩开其中一顶,容韵、陈致相继迈入。

里面随性地站着几个人,仔细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若说特点,便是各有特点。他们见到王为喜,纷纷站直身体,但神情并不紧张。

王为喜介绍容韵与陈致:“皇子殿下,陈仙人。”

几个人粗看了容韵一眼,便好奇地望向陈致。显然在他们心目中,仙人远比皇子更令人好奇。

王为喜说:“这几人便是‘无色组’中的人。”

无色组?

陈致一脸好奇。

容韵点点头:“西南已经隔绝了湖广与两广的交通,你待如何安插他们?”

王为喜说:“从福建走。我已经安排了三十匹快马,昼夜不停地赶路,最迟能在八天之内赶到。”

容韵说:“战场瞬息万变,八天,太长。”

王为喜脸色微凝。

陈致觉得两人的脸色奇怪,相处方式更加奇怪。但是,若将容韵换做崔嫣,便毫无违和感。

容韵想了想,道:“也罢,你先去办吧。”

他转身就走,留下王为喜的脸色乍青还白。

陈致追上容韵,寻了个人少的地方,低声道:“你向王为喜坦白了?”

容韵笑道:“自然没有。不过是给他一点颜色,让他看清楚,燕朝到底是谁的江山!”

陈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如何开口。

容韵以为他想为王为喜求情,便道:“无论如何,他都替我守住了燕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慢待他。此番敲打,也是希望他适可而止。”

陈致嘴唇动了动,一句话梗在喉咙处,不吐不快,但吐了又更加不快,游移不定。

“师父在想什么?”容韵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痕。

陈致说:“他到底是你未来丈”

“师父不好奇‘无色组’是做什么的吗?”容韵突然打断了他。

陈致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嗯,是做什么的?”

“是细作。”

陈致其实猜到了:“我记得你在西南王府有一个藏得很深的细作?”当年那个细作发现了挂在西南王卧室里崔嫣的画像,还误认为是容韵,将消息传了回来。

容韵点头道:“师父还记得。不错,我正打算用他。”与其在敏感的时刻,插一些外人进去,打草惊蛇,还不如用插得很深的棋子。

陈致说:“既然容家都在西南王府藏了探子,难道燕朝没有吗?”这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容韵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王为喜不亮出来,自然是因为不愿意亮出来。

陈致沉吟道:“让我去。”

第75章 向月之心(五)

好歹被人叫了一声师父, 吃白饭这么多年, 不干点屁大的事, 实在对不起容豆丁这些年鞍前马后的照料。陈致胸腔中陡然生出万丈豪情,恨不得即刻提刀上马,平定西南。

“师父去, 我也去。”容韵说。

陈致英雄梦破,气不打一处来:“你成心不让我去。”

容韵委屈地说:“师父何出此言呢?我与师父同去,鞍前马后地伺候, 岂不省事?师父只要安心对付西南那群人便好。”

这句话是容韵说的, 他尚要掂量掂量,换做容韵, 哼哼,那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陈致拉着容韵回帐篷。刚进门, 话不多说,直接将人往椅子上一按, 一条腿踩在扶手上,挡住退路:“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容韵轻笑了一下,还没说话, 就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当下收起轻松,认真地回答道:“我只是想跟着师父。”

陈致说,“换燕北骄出来和我说话。”

容韵吃惊地看着他:“师父要见他?我以为他是我们三个里,师父最不待见的一个。”

“别说的你们真有三个人似的。”

“师父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让你拿出燕北骄的态度!”

容韵想了想,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样, 是不是像人近中年的态度了?”

陈致被气成了老年人,放下腿在旁边咳嗽。

容韵慌忙站起来端茶递水,完了还要感慨一句:“师父你看,没有我,你多不方便。”

陈致睨着他:“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没有你我怎么办?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会更加勤劳!”

容韵无言以对。

车轱辘话滚来滚去没有意义。

陈致认为,自己身为师父,又是神仙,两袖清风,孤家寡人,完全没有必要被一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吃完军营里的大锅饭,他就钻进帐篷里,默默观察,准备找个时机偷溜。

奈何,容韵像是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守在门口烤鸡翅。

鬼知道他哪来的鸡翅。陈致从帐篷里出来,一本正经地坐在火堆旁,盯着鸡翅从生到熟的进展。

容韵递了一个烤包子给他:“师父先垫垫肚子。”

陈致说:“我不饿。”

容韵说:“很好吃的。”

陈致低头咬了一口,评价很一般。

容韵见他不吃,就将剩下的三两口吃了。

眼见着鸡翅的皮烤得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王为喜溜达过来了。陈致数了数鸡翅的个数,一共四只,如果是两个人平分,自己能吃两只。三个人平分,在每人吃到一个的前提下,还多了一个。但是以容韵对自己孝心,应该会把多余的那个给自己。所以,自己依旧是两只。

陈致起身与王为喜打招呼。

王为喜说:“军中餐食简陋,委屈仙人了。”

陈致忙道:“哪里哪里。贪嘴的小毛病,让王大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