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窗户用纸糊住了,虽然有光照进来,但是看不见沿路的风景。奶妈与他们同乘,四个人在车厢里稍嫌拥挤。

奶妈与容韵同坐一排,中年发福的身体将十四岁少年挤成了杆儿。

容韵委屈地瞅着陈致。

陈致摸了摸自己的歪鼻子,再撇了撇斜嘴,回瞅。

容韵低下头,默默地忍了。

马车走了一段平路,就开始颠簸了,仔细听,还有“哔哔波波”车轮碾压碎石子儿的声音,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复平坦。

容韵坐得腰酸背痛,用脚尖踢了踢陈致。

陈致还未开口,奶妈已经发话了:“还请夫人再坐坐。”

容韵对着陈致吐了吐舌头。

他的面盘虽然被捏大了,但眼睛还很精致,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俏皮,让阎芎忍不住多望了两眼。

“咳咳。”陈致干咳两声。

阎芎老脸一红,赶忙将眼睛转向窗纸。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响起了推门声,马车放慢速度,沿路依稀有说话声与脚步声,都极轻,仿佛刻意压低了声音。

走了半柱香,马车总算停下来。

奶妈率先下车,阎芎正要跟着下去,门就被用力地关上了,只好无奈地坐回去。

容韵说:“别难过,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希望你刚才挤下去了。”

阎芎:吃了一鼻子灰还要被人嫌弃多余,印堂发黑、霉运当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自己吧?他拿八卦镜照脸。

容韵好奇地问:“这是照妖镜吗?”

阎芎:

容韵问陈致:“他为何不说话?”

陈致说:“因为他说话收钱。”

第80章 向月之心(十)

奶妈再出现, 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致庆幸自己没有人的三急, 下车时依旧从容淡定,阎芎克制不住,几乎是飘着下来, 瓮声瓮气地问:“我想净手”

他被领走后,陈致和容韵直接被带到客房,奶妈说:“两位现在这里休息。那位先生回来之后, 就住在隔壁。”指着身后的两名丫鬟说, “这是小蓝小红,你们有事只管差遣他们。”

陈致还想问, 奶妈已抢先一步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只管在这里住着,用得到你们的时候自然就用上了。”

阎芎放完水回来, 等在门口的小蓝正要领他回屋,就被隔壁拖了进去。听见背后的门“砰”的关上,阎芎贴着门板说:“鄂国夫人给了我两箱金子, 分你们一半, 有话好说。”

陈致说:“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阎芎说:“我收了钱的,照我们梅数宫的规矩,当然要替人消灾。”

陈致勾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不等容韵出手,阎芎已经嫌弃地推开他:“不是我说, 你的脸丑得太真实了,远看吓人,近看下鬼。”

陈致:回头看容韵。

容韵立刻冲过去,抓住阎芎说:“师父你说,砍手砍脚还是砍头?”

阎芎说:“师父?你们不是夫妻吗?”

容韵说:“先师徒,后夫妻。”

“少贫嘴。”陈致将阎芎从容韵的手里解救出来,整了整衣服,说,“鄂国夫人想让你看的人,很可能是西南王。”

阎芎惊住:“看西南王的面相?要是他的面相不好,我该怎么说?挑好的说是砸自己的招牌,实话实说那是砸自己的命啊。”

容韵嘲弄道:“梅数宫不是修真门派吗?”

阎芎说:“修真的人更怕死。”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不死。

陈致说:“你实话实说便可。”

阎芎一脸怀疑:“我们三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被问罪,你们也逃不了。你不会来一招欲扬先抑,让我说难听的,自己说好听的吧?”

陈致说:“西南王已经死了。”

阎芎:

容韵疑惑地问:“你抖什么?”

阎芎哭丧着脸说:“他们让我去看死人的面相那还要怎么看,不就满脸死气吗?要是他们问我,西南王什么时候活过来,我该怎么说?总不能让他们清醒点吧?”

容韵说:“你可以算他下辈子投胎在哪里?”

阎芎立马不抖了,深以为然道:“有道理。我只要掐指一算,算一个过几年出生的孩子当继承人,不就可以了。”

陈致万分懊悔自己跳上了这艘不靠谱的贼船。

容韵说的胡话被阎芎奉为宝典,自认为找到了自保之道,镇日里潜心享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西南是为了给师父报仇。

陈致忍不住问他:“初心呢?”

阎芎理直气壮地回答:“西南王已死,这仇就算报了,我总不能挖他的坟鞭尸吧。”

就算挖了坟,也认不出是谁,陈轩襄那颗头还被皆无顺走了呢。

没有脑袋,就算看死人的面相也是不能的。所以,鄂国夫人要阎芎看的人,多半还是个活人。想通了这点,陈致却懒得告诉阎芎,反正他知道了,也拿不出对策。

入夜后,他上屋檐转悠。

此处房舍此起彼伏,数量占地极广,一眼见不到头,多半就是王府——来时,那辆车必然是出城转了一圈,故布疑阵。

但他没敢走远,屋舍之间很多参天大树都是望斗,有侍卫潜伏。屋舍之间的小径也是过一会儿便会有人巡逻,时间长短不一,根本无迹可寻。

至此,陈致不得不相信,西南王府的确已经成了一座密不通风的铁壁铜墙。

无法可想,只能随机应变。

受阎芎的态度感染,陈致也“自暴自弃”起来,权当是微服私访。其中,过得最悠闲的,还数容韵,这几日已经深陷在贤妻良母的角色里,演得淋漓尽致,不管陈致信不信,反正阎芎是信了,一口一个师嫂,叫得亲热无比。

为此,容韵看他顺眼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因为有时候,陈致会以“男人之间的悄悄话”为名,让他一个人玩去,自己和阎芎喝茶下棋聊天。

一日,陈致听了一早上的“夫君”,便找阎芎透气。

棋盘刚置下,阎芎便劝说起他来,嫌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有我嫂夫人这样貌美温柔的道侣,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呢。哎,不过你既然是四明山的仙人,为何会娶一个凡人为妻呢?”

陈致落子:“孽缘吧。”

阎芎抓起一把棋子:“孽缘也是缘。你何不传授道法于她,说不定能修成正果。”

许是室内太静,对面太烦,陈致竟生出一股“自己多说点,让对方闭嘴”的冲动:“他有他的路,他的路不在修炼。”

阎芎疑惑道:“她都嫁了给你,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陈致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横竖一划,才落下:“这样的路。”

阎芎说:“横竖都要下吗?”

陈致摇头道:“别说了,轮到你了。”

阎芎对他和容韵的关系越发好奇:“既然道不同,你们以后不是要分开?”

陈致抓棋子的手迟疑了一下。

容韵不修仙,那无论是九五之尊,还是四明小徒,都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只是,自己当初在化外之地已然许诺,下辈子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奉陪到底

他缓缓道:“分开也有重逢日。”

“咿呀”,门突然被推开。

陈致下意识地回头,见到小红低着头,拎着热水壶进来,一言不发地将茶壶添满了水,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阎芎去拿茶壶,替自己与陈致斟茶,嘴里嘀咕道:“这小红今天怎么回事,倒了水以后也不斟茶,还一句话都不说。”

陈致手猛然一顿,突然放下棋子追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阎芎身体抬了下想追,又停住,“嫂夫人还在啊,就这么着急追其他小姑娘,这仙人也是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陈致出门的时候,小红已经不见了。他毫不犹豫地追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隐有动静,推门而入,便见容韵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你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那个俊秀无双的十四岁少年。

容韵说:“脸盘一直被捏得那么宽,看着不舒服,所幸今日没人,我就恢复了,透透气。”

陈致说:“你确定下次能捏得一模一样吗?”

容韵笑道:“师父不信任我的技术吗?”

陈致说:“每次照镜子前,我是相信的;照镜子之后,我连镜子都不信了。”那时候捏脸,容韵怎么捏都丑,捏脸、恢复、捏脸、恢复来回不知道多少遍,最后实在拖不起时间了,他只好顶着这张歪斜的脸出门。

容韵凑过去,手指透出一道劲风,将门关住,人伸出胳膊,将陈致抱住:“师父,难道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吗?”

陈致说:“你打算承认了?”

容韵蹭了蹭他的肩膀:“师父是我一个人的。”

“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的。”

这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说明了,刚刚进阎芎房间的小红究竟是谁。

抱着陈致的手越来越紧,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哪怕一个字。容韵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就在要放开的当口,陈致突然摸了下他的头发:“嗯。”

容韵惊喜地抬起头。

陈致说:“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看着你老,看着你死,在跟着你去地府,等着你投胎转世,再早早地认识你,将我会的教给你,不会的也教给你。再不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离开。

容韵眼眶微微湿润:“师父说话也要算话。”

“嗯。”

“再过两天,我就十五岁了。”

陈致愣了愣,喃喃道:“这么快?”

容韵皱眉道:“师父希望我一直是个小豆丁吗?”

“我是在想,十五岁,该为你行成童之礼了。”

容韵说:“师父在我身边,就比什么礼都好。我会牢记师父对我的恩德和教诲,以后会好好地孝敬师父,听师父的话。”

陈致摸摸他的头:“但愿如此。”又想着他拥有燕北骄和崔嫣的记忆,这句话等于是他们说的,便觉得十分可乐,忍不住笑起来。

容韵疑惑道:“师父笑什么?”

陈致说:“我在想,该如何为你庆祝。”

“师父送我一件礼物吧。”

“你想要什么?”

容韵原本想说长生不老的功法,但话到嘴边,仍克制住了:“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陈致点头道:“好,你放心,到那一天,为师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容韵伸出手:“击掌为誓!”

陈致看着他不说话。

容韵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师父,拉钩钩。”

到了生辰那日,容韵早早地醒来,见陈致还在睡,便躺在床上对着帐子数时间,数着数着,觉得陈致睡觉的时间为免也太长了些。他故意起身,弄出动静来,果然惊醒了陈致。

陈致打着哈欠,赖床。

容韵说:“师父,我先去练功了,一会儿回来用早膳。”

“嗯,去吧。”

容韵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门口转悠。这里是西南王府,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练功,引人怀疑,只是四处转悠,转了差不多时间,便去了小厨房。

依照他的想法,礼物受地域限制,不可能是新买的东西。想来想去,便是做一顿美食了。以陈致的厨艺,做一顿早膳便是极致了吧。

他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动静,果有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再探头看去,就见小红站在灶台前忙碌。

容韵:

陈致洗漱完,一开门,就见容韵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你不是去啊,你有什么事?”

容韵说:“心情不好。”

“为何?”

“今天的日子不好。”

“为何?”

容韵说:“若是好日子,师父不会这么晚起。”

陈致皱眉说:“你现在是隐晦地谴责师父睡懒觉?”以他以往的经验,此时此刻的容韵应当开口辩解,然而,容韵只是淡淡地看着连抹微云都没有天,一脸的沧桑忧郁。

他无奈地说:“已是成童之年,怎么还这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容韵双眸闪亮亮地看着他:“师父没有忘记。”

你暗示得这么明显,就差写上“忘恩负义”四个字了,能不想起来吗?

陈致说:“来,师父有话对你说。”

容韵乖顺地靠过去。

陈致一字一顿地说:“诚实守信。”

容韵茫然。

陈致说:“我送你的礼物便是这四个字,若能做到,必然受用终身。”

容韵:

两人一整天没有对话。

准确的说,是陈致对容韵说了一整天,容韵一条也没有回。

对此奇观,阎芎表示幸灾乐祸:“我早就说过。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总要阴沟里翻船的。”

陈致祸水东引,指着他,对容韵说:“他说你是阴沟。”

阎芎:

阎芎说:“嫂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韵幽幽地说:“先生不要再说了,奴家在夫君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

阎芎想起陈致的话,立马站到了她一边,对陈致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夫妻一场,竟然一点分量都没有。枉你还自称为仙人。”

陈致说:“你不如听听他的理由。”

容韵说:“今天是奴家的生辰,夫君送了我四个字‘诚、实、守、信’。”

陈致:同样一句话,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怎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了呢?

果然,阎芎打抱不平:“嫂夫人哪里不诚实哪里不守信了?你居然在生辰之日触霉头?”

陈致:他不诚实不守信的例子说出来,吓死你!

正闹着,“失踪多日”的奶妈突然出现。她用眼角余光不屑地瞟了三人一眼,显然将他们刚才的玩笑话都听到了耳里:“这些粗鲁的话,两位先生关起门来说说还可,一会儿见了夫人,你们千万要谨言慎行。这位夫人先随老奴去后院用茶吧。”

容韵顿时抛弃刚才的“成见”,面露“惊慌”地抓住陈致的胳膊:“夫君!”

陈致拍拍他的手背:“我夫人胆小,怕见生人,还是随我一起吧。”

奶妈说:“她是女眷,多有不便。”

陈致说:“在门口等候也使得。”

奶妈见他执意不肯松口,不甘不愿地说:“罢了,就请这位夫人进屋之后,不要说话不要闹出动静,权当自己不在就好。”说罢,令人搬了木桶来,着他们沐浴焚香,确认全身香喷喷之后,才叫他们乘上软轿,颠颠地出发。

因为只预备了两顶轿子,容韵与陈致同乘。

轿子的窗依旧是糊上的,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两旁景物的轮廓。

容韵坐了会儿,突然抓过陈致的手心写字。

陈致开始还用心猜测,后来发现都是“诚实守信”四个字,便一把抓住那只调皮的手。

容韵用另一只手作怪,陈致白了他一眼。

容韵轻笑,故意娇声道:“夫君没有丢下我,真好,奴家刚才真的好害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