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致一脸忍耐的表情。

“咳咳。”外面响起奶妈警告般的咳嗽声。

陈致放开容韵的手,端正地坐好。

容韵撇嘴,柔弱无骨地倒在陈致身上。

陈致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没事没事,自己是大功德圆满金身就当被倒下的书柜砸了。

软轿也绕了一段路才停下,最后几步时,陈致明显感觉轿夫上了台阶,迈了门槛。果不其然,他们一下来,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阔的客堂中央。

轿夫随后快步退离,顺便带上了门。

比他们先入轿子的阎芎早到一步,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悠闲地喝茶。

茶点是预先准备好的,都是南粤名点。

阎芎边吃边称赞:“都说南粤有美食,果然好吃。”

陈致没好气地说:“吃吃吃,只知道吃!当初师父收下你的时候,都什么时候了?小命不要了?”

阎芎愣了愣。相处这些时日,陈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就算后来变丑了,也丑得很温柔,这种态度,倒像是他第一次假冒师兄的那个时候顿时恍然,委屈地说:“不是有师兄保护我吗?”

容韵插进来:“自己的小命自己保护!你师兄还要保护你师嫂我呢。”

阎芎:亏他刚才这么支持她!呵呵,还是多关注你黑印堂夫君自己的小命吧。

三人用简单的对话阐释了彼此的人物关系给藏身在暗处的人听之后,就不再废话,坐下来静静地喝茶吃点心。

因为陈致认定西南王已死,阎芎自认为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两人表情都很放松。

没多久,鄂国夫人和一个陈朝传统长相的人一起出来。

陈致只看了一眼,心跳就骤疾骤缓,不正常起来,脸色血色也缓缓退去。

陈朝的皇室血脉是一支极其霸道的血脉,其后人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先人的样貌。当初百美宴上,陈致第一眼看到陈轩襄,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可说记忆犹新。而

眼前这个“陈轩襄”,分明就是当初那个陈轩襄。

陈轩襄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坐到了阎芎的对面,眼对眼、脸对脸地看着他。

鄂国夫人介绍说:“这是我远方侄儿,听说先生每言必中,是游戏红尘的高人,才让我请先生回来。之前的试探,多有莽撞,还请先生见谅。”

她微微一笑,神态谦恭卑微,哪有光孝寺请人时的从容?可见心里早已认定眼前这个就是真的西南王。请阎芎来,也不是为了识破替身。

如此推论,主张请阎芎过府的,必然是陈轩襄本人了。

陈致心中不安到极致。他若是独身一人,如何都罢了,反正不会死,可是容韵与阎芎在,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看穿。

阎芎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连忙对陈轩襄说:“不知公子想问什么?”

陈轩襄说:“便问前程吧。”

阎芎端详了他的脸半晌,面露奇怪之色,凝眉想了想,叫来陈致说:“师兄以为呢?”

容韵悄悄地搀住陈致的胳膊。

陈致是因为心里笃定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才有些惊慌失措,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低声说:“师弟,相面之术,你犹在我之上,就不必谦虚了。”

阎芎暗道:狐狸。嘴上便说:“实不相瞒,这位公子原本是大富大贵、福禄双全的面相。”

“原本?”陈轩襄说,“那如今呢?”

阎芎说:“扑朔迷离。”

陈轩襄笑道:“好一个扑朔迷离。”骤然沉下脸色,“我找你来,就是让你解开迷局,你竟然说扑朔迷离?”

阎芎见他要发怒,忙道:“虽然扑朔迷离,却也不是不能解。人机遇变迁,往往在瞬息间的决定。而人面相的改变,却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之中。故而,有时候命运改变了,人的面相还停留在当时,便会有扑朔迷离的状况发生。”

陈轩襄说:“那你要如何解开迷局?”

阎芎说:“请赐字。”

陈轩襄漫不经心地说:“多少也使得?”

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后退。阎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请随意。”

“那就”陈轩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致,缓缓道,“陈应恪吧。”

第81章 未践之约(一)

陈致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已经夏冬夏冬, 将严寒酷暑来回历了无数遍。

容韵站在他的身后, 仿佛用身体在支持。

阎芎掐指算来,半晌才说:“葵花向日意,忠赤为倾心, 大开则广厦,乐享当太平。”

鄂国夫人笑道:“这一听,就是好意头啊。”

陈轩襄问:“这葵花向日、忠赤倾心说的是谁呢?”因为他用的是“陈应恪”三个字, 故有此一问。

阎芎低头, 踌躇道:“谁说的字,便说的是谁。”

陈轩襄霍然站起来:“你的意思是, 要本王向他人表忠心咯?”上位者的通病:一生气,便自报身份, 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张狂样。

阎芎说:“我只是照书说。按这书上说的,您退一步海阔天空, 若肯低头,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福禄寿三全的尊贵命格啊。”

陈致:敢让西南王低头, 他敬他是条真汉子!

“刚才你说的是福禄,如今是福禄寿。意思是说,本王若是不答应,不肯退,便是找死?”陈轩襄眼神越来越冷。

阎芎汗涔涔地坚持了片刻, 便败下阵来:“或者,王爷再测一次?”

陈轩襄说:“我记得算命的,多测不灵?”

阎芎心中腹诽:你不就想不灵吗?他说:“只要王爷说出来的时候,心意坚诚,就可以了。”

陈轩襄道:“那便测一测本王的名字吧。”

虽然知道他的名字,阎芎依旧恭敬道:“请王爷赐。”

“陈轩襄,轩辕的轩,朱襄的襄。”

阎芎暗道:竟沾了炎黄二帝,怕是压不住。掐指一算,道:“进何徘徊?江风渐寒。”微妙的微顿,才接下去,“行客莫倦,自有前程。就是说,既有前路,何必徘徊?即便遇到逆境,也不要放弃,坚持下去,自有前程。”

陈轩襄说:“不过是名字的区别,竟然是天地之别?”

阎芎陪笑道:“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哪里是天地之别。”

“又或是,陈应恪才是那个该俯首称臣的人?”陈轩襄状若闲散的踱步,站到陈致面前,“你呢?你有何看法?”

陈致撇了撇自己的歪嘴,抿嘴笑道:“陈应恪,不是早就俯首称臣了吗?”从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在为“俯首称臣”而努力,因为那意味着当官儿了,不然就是个“草民”。

陈轩襄忽而一笑道:“说的也是。夫人举荐有功,两位的确是造诣深厚的命数大师,可加入我的灭夜军。”

乜嘢军?

与小蓝、小红混了几日,多少会有点当地方言的陈致蹙眉想:这不是“什么军”的意思吗?取名这么随便。也罢,西南王也没什么讲究。

与陈致先前想的不错,席氏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陈轩襄被人掉包,找算命的也是他的意思。阎芎并不是她找来的第一个,却难得没有一进门就直接被宰了。

陈轩襄说:“你们随我来。”

阎芎下意识要跟,被陈致悄悄拉住。他佯作为难地看了看天色:“夜已深。我和师弟都要回房吸收夜月精华”

陈轩襄说:“夜?我要灭的正是夜。”

鄂国夫人道:“王爷与先生们且去,夫人留下与我为伴。”

容韵连忙抓住陈致的手。

陈致犹疑了一下,说:“我夫人生性胆小,我若不在,怕她不安。”

鄂国夫人正眼看他:“倒是位痴情男儿,可惜”面容委实太丑。

陈轩襄仿佛这时才看到容韵:“那就同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是王府的屋檐叫人不得不低头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叫人睡觉,简直岂有此理!

陈致一边在心里暗戳戳地戳陈轩襄小人,一边快步跟在他身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迷失在迷宫一般的长廊里。

这次他们没有被请上轿子,也让他们知道了,被请上轿子实在是鄂国夫人对他们友好的表现。

西南王府这地方,怕是鸟儿进来也要迷路。

走廊越走越深,路越揍越静,到后来,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以及细细地刮风声。

三个人?

陈致猛然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陈轩襄竟然落地无声。

走到一道连着数十丈围墙的拱门前,陈轩襄猛然拍开门板。

疾风扑面而来!

陈致下意识地护住容韵,却被容韵一把抱住,拔地而起。

人在空中,无处着力,更受风势影响,被挂出数丈,眼见着要落地,那风儿又一卷,竟将他们卷了回去。

陈致眯着眼睛,朝那围墙瞄了眼,只见那黑魆魆、朦胧胧的一片,只有几点红光闪烁,十分可怖。一只手从下面伸出,抓住他与容韵各一只脚,用力往下拽。拽至离地不到半丈处,听阎芎叫道:“我支撑不住了,你们快走。”

这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可往哪里走?

陈致还在想,容韵忽地使出神力,人往地上一坠,一双脚硬生生地砸出两个坑来。

“让本王看看,你又是何人?”

冷眼旁观的陈轩襄突然飞过来,去抓容韵的脸皮,容韵躲闪不及,白皙如玉的脸被抓出三道血痕。

阎芎又跳出来,挡在容韵与陈致身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此时此地,何处可逃?”

陈轩襄说着,那曲折蜿蜒的长廊就如灵蛇般舞动起来。

阎芎拉着两人后退,手中拿出一张灵符,贴在容韵额头上:“这是遁地符,快带着嫂夫人走!我来挡他。”他的想法中,陈致既然是仙人,自当会用。

陈致半吊子的神仙,哪里学过。忙将他拽回,将容韵塞到他身边:“我挡,你们走!”

“不”

“我不会死!”

眼见着要吵起来,陈致急得差点出汗。

好在这时候,阎芎头脑也十分清晰。既然陈致说自己不会死,多半就真的不会死。他带着容韵,念咒要走,容韵突然挣扎,但还没脱开,就被陈致一个定身术定住了。

虽然容韵受无尽火与忘川水锤炼,已能解开定身术,却也需要时间。阎芎就撑着他没有解开的一瞬,将人拉入地下。

他们走后,陈致也没打算坐以待毙。

他仗着身法在舞动的廊道之间跳动,想要找个机会从天上走。奈何廊道越动越快,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半柱香之后,他就感到头昏脑涨,几乎要昏死过去。

耳边,陈轩襄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陛下,本王的这番招待,你可欢喜?”

“当初,我父死于单不赦之手,如今,你死于我之手,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陈致昏沉沉地想:放屁!你爹死在单不赦手里,我也死在单不赦的手里,顶多算个同病相怜,哪来的一报还一报?

忽地,一阵疾风从胸腔掠过,既冷又痛。

低头一看,才发现,胸口不知何时被开了个大洞,血噗噗直流,风呼呼直灌。

陈轩襄就站在面前,冷笑看着。在他的身后,那个黑色的院子里,依稀坐着几个人,个个眼红如血

“咦?”

陈轩襄看着陈致的伤口慢慢的愈合,突然伸手,想挖心,指尖刚碰触到人,就听到头顶一阵清朗悦耳的声音传来:“住手。”

那一声,仿佛有无上法力,不但制止了他的手,连那走廊都停住。

青光垂落,围墙里的黑暗渐渐驱散,露出几个形如枯槁的老人。那几个人惊恐地看着天上,身上的血肉竟然慢慢地化作了飞灰。

“有魔入世害人。尔既为人,何以助纣为虐?”

陈轩襄抬头,依稀看到青光中人影亭亭而立,面露狰狞:“你是何人?”

“昆仑,青盏。”

字音刚落,院中老人皆化作飞灰,消散在空中。

陈轩襄还想说话,就见青光中出现一道光剑,没入他的头顶。

陈致看着陈轩襄倒地,忍不住上前探脉,探不出脉搏还不放心,又去摸心脏。

青盏道:“放心,他魂魄离体,的确死了。”

陈致说:“万一他的魂魄又兴风作浪怎么办?”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青盏看着匆忙赶来的黑白无常,道:“不会。”

陈致还想再说,后领就被提起,朝着天的另一边疾掠而去。

陈致原本以为他是送自己回家,想提醒走过头了,容韵不在这个方向,但很快发现,后面有追兵。对方速度极快,几次已经冲到了青盏的前面,都被他调转方向才避开。

半路,青盏突然问:“你身上可有对方的东西?”

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东西?陈致一脸茫然。

青盏说:“是神。”

陈致想说自己是仙,神和他是同僚,怎么可能他突然拿出皆无给的那张千里传音符,就听传音符里传来一声轻笑:

“抓到你们了。”

陈致后背被轻震了一下,拎着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消失,人从天空坠落,下面是树海。几乎触到树冠之际,他一个翻身,停在树梢上。

与他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前一左两道身影。

第82章 未践之约(二)

对面是一道温润如水的青光。光中的身影, 影影绰绰, 仅见青丝与衣摆随风起舞。

左边, 是皆无。他微仰着头,似叹了口气,又似笑了一声:“你杀了陈轩襄, 平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经营。”

早在陈轩襄本人出现在面前,陈致已经怀疑其中有皆无的手笔,没想到不等质问, 对方就不加掩饰、大方承认。

陈致说:“为何?”

皆无说:“为了命运。”

听起来真是玄之又玄。陈致问:“命运?谁的命运?”

“我的命运。”

陈致被疑惑砸出一脑袋的坑, 每个都转着一圈星辰:“你是天上的神仙,你的命运和陈轩襄有什么关系咦一咦啊!”他被皆无拎起甩了一圈, 又落回地上,惊魂未定捂着胸口。

刚才突袭的青光, 一击不中,就退回原地。

皆无对青盏说:“不要枉费心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他。”

青盏温声道:“我受梅宫主所托, 务必救他。”

陈致头昏脑涨,“梅道友”三字倒是听进去了:“你说的‘梅道友’可是梅若雪?”

青盏道:“正是。他日前醒转,知道弟子赴西南报仇, 特意托我解救。”

陈致:弟子?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什么误会?自己是将错就错地认了?还是将错就错地认了?

可惜皆无不给他机会:“既然如此, 你可以走了。他不是梅若雪的弟子。”

青盏说:“我知道。梅宫主的弟子已经使遁地术离开。但这位仙人与他的弟子同路,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一样要救。”

皆无说:“多管闲事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青盏淡淡地说:“却依旧有人前赴后继。”

陈致不敢置信地看着皆无:“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站的立场很危险,很反面!”

皆无说:“这不是, 我诞生之日起,便注定的吗?”

陈致:“?”

“我乃毕虚之念。”皆无微微一笑,目中虚无,“名为‘毁天灭地’。”

毁、天、灭、地?

陈致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毁天灭地了。他呆若木鸡地说:“你,毕虚大神为何会想要毁天灭地?”

皆无说:“那要问他自己。身为天臣,竟生出不臣之心。”

陈致说:“那你要怎么毁天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