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无说:“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到吗?”

被毁灭过的脑袋里,只剩下废墟,哪里还有思路?陈致拍了拍脑袋,努力想说点什么,就感到后领一紧,皆无带着他扶摇直上,直入九霄。

青盏紧随其后。

但皆无速度极快,穿过云层,便将人甩开,再绕天宫,越银河,停下时,已在银河彼岸,一片碎星环绕的虚空之中。

陈致吃了半天的风,肚子鼓得难受,好不容易停下,打了个长嗝,才观察周围环境:“这里是哪里?”

皆无说:“我诞生之前,便被锁在这里。”

陈致说:“诞生乃人生初始。你既然被锁在这里了,就已经诞生了,哪里还有诞生之前?”

皆无说:“你想听故事?”

“你说,我就听。”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讲故事,你却是第一个来听的人。”

陈致:其实我是仙。

皆无并不知道他的吐槽,幽幽开讲:“毕虚原为盘古碎魂,后入轮回历劫,百世方回,最后一世开创行天道,故而领神位‘天臣’,辅佐天道运行。众生皆以为他心存善念,不染尘埃,却不知早在入劫之前,他就产生了‘毁天灭地’的念头。天地为盘古所开,受到福泽的却是其他神仙,心有不甘。”

“有天,一个神仙闯入这里,将我放了出去。我过银河,看不到自己的倒影,我过天宫,无人瞧见我的身影,我过云层,风几次将我吹散十年际遇,终成执念。为免引起恐慌,毕虚用法力在我脑袋里创造了一个幻念,让我以为自己是南山神君的执念,因爱而生。于是,我对寒卿‘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可是,执念之所以为执念,便因其源于心,而存于意志。一旦遇到契机,便会清醒。”

“第一次清醒,是天道定下燕北骄为天道之子,一统天下之时。我以毕虚之名,偷窥黄圭,找到了燕北骄统一的关键。”顿了顿,看着陈致说,“是你。”

陈致睁大眼睛:“我不是绊脚石吗?”

“你爷爷死后,陈家屡受打压,几乎无路可走,你妹妹便劝你离开南齐。你接受了她的建议,以贬谪之名,行逃脱之实——在赴任的路上,改道投奔北燕。彼时,单不赦正欲南侵,无暇顾你。你被举荐给燕北骄,受到赏识,谱写了君臣相得的佳话,并为一统天下,居功至伟。”

陈致说,“那为什么秀凝会进宫?”

皆无坦然承认:“我劝的。”

陈致仿佛猜到了结果,一拳挥了过去。

拳头即将碰触到脸颊的刹那,被闪了过去。

皆无在三步开外的位置无言地看着他。

陈致呼吸急促,面无表情地问:“如果我去了北燕,秀凝是不是不会早死?”

皆无说:“单不赦与你不和,燕北骄为了缓和你们的关系,将你的妹妹许配给了他。鸡飞狗跳了一段日子,最后,白头到老了。”

陈致半弯着腰,好似挥出那一拳之后,身体就僵住了,只能维持这个姿势:“为什么?”

那样,秀凝可以幸福,他也不必被千刀万剐

“这都是为什么?!”

陈致扑过去,这次皆无没有躲闪,任他扑倒,只是在平躺的刹那,消散成一团烟雾,游荡在四周,片刻,才慢慢地聚拢成形,站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的使命。”

陈致趴着,想要狠狠地捶拳,可虚空之中,哪处着力?都是无用的挣扎罢了。他慢慢地坐起来:“所以,你是故意推我入回溯池,改变崔嫣的过去。使他吞下妖丹!你是为了阻止天道之子以龙气定江山?”

皆无说:“是也不是。回溯池那次,我的确无心。这是天意。陈秀凝入南齐王宫没多久,我就被毕虚抓到了。他用了老办法,却更加牢固。将我洗脑后,调到黄天衙里任职,希望能感化我。可惜,寒卿匣子里的一道恶念,终究白费了他的心血。”

陈致想起皆无那段时间的失踪,又想起他失踪后,寒卿失魂落魄的表现,便道:“真的是寒卿给你的?”

“被人利用罢了。”

“谁?”

“重要吗?”皆无说,“结果是,毕虚的这一套对我再也不起作用。我假装被他洗脑,其实,暗中布局。容韵是第三世,天上诸神一定会倍加关注。我不得不掀起神魔大战,让他们无暇他顾,才借西南王之手,对付容韵。”

陈致说:“你若要下手,直接杀了容韵不就好了?为何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子?”

“因为,不可以。”皆无说,“我与毕虚看似对立,实为一体。我若直接杀了容韵,天道会将因果算到毕虚的头上,毕虚身为天臣,受到天罚,必然加倍。他是本体,或许还能侥幸扛过,我这道执念怕是顷刻便灰飞烟灭。我如今的所作所为,皆借黄天衙的名义所为。每一步都在天道许可的范围之内。”

“比如,我传授陈轩襄招魂幡,是因为容韵身边有了你,双方势均力敌。我捏了颗假的陈轩襄人头给你,与大局没有直接影响。你带着容韵风风火火、冒冒失失地闯进狼穴,也是自己的决定。”

“那焱无双的出现与你有关吗?鱼州城的惨案与你有关吗?南山神君遭袭又与你有关吗?”一连串的疾问,几乎之字字带血。

皆无说:“焱无双是自己跑出来的,我虽认识他,却没有交情。鱼州城惨案与我无关。我要毁灭的是天地,杀一城百姓何用?而南山神君他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陈致心里五味杂陈。一边痛恨皆无的所作所为,将自己耍的团团转,一边又庆幸他总算没有丧心病狂得太彻底。只是,他的痛恨与庆幸,在对方面前,都过于渺小了吧。

自己一个捡漏得来的神仙身份,又算什么?

陈致说:“你说这么多,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皆无微笑道:“不怎么样。”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

皆无缓缓道:“你若失踪,容韵必定方寸大乱,好戏就没有结束。”

阎芎用遁地符带走被定住的容韵,但容韵半路就恢复了自由,只是困在地中,不能动弹,好不容易出来,不及喘气,就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跑。

阎芎急忙拦住他:“你往哪里去?”

容韵懒得废话,直接拍开他。

“你夫君神通广大,自有脱身之道,你去了,不是帮他反倒是连累他!”阎芎急得大喊。

容韵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话是听进去了。随便找了个户人家,用陈致“传授”的捏脸术,给自己换了一张更普通的脸,偷了一套男装出来,悄悄潜到王府周围。

王府戒严。

所有路过的人,都被抓了进去。

容韵躲闪得快,才逃过一劫。

但之后,广州城风声更紧,项阔兵围诸臣府邸,梁云等众多与之不和的文臣被提出来,集中关押。短短的三个时辰内,城中就有传言说,西南王死了。

第83章 未践之约(三)

其后, 各种谣言在坊间流传。有的说黑甲兵早已放话, 一旦攻破广州城, 必将屠城三日三夜;有的说燕朝的军队已经围住了广州城,准备将他们活活饿死;也有的说西南王死前遗命,要项阔焚城陪葬。

容韵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进西南王府的时机, 准备回头找阎芎,却被人流冲向了东门。那里不断有官兵汇集,不时有人嚷嚷道:“东门破了, 快走!”于是, 不少人纷纷往东门冲去。他被冲得站不住脚,只好用轻功飞上旁边的屋檐, 立刻有箭矢飞来,一群官兵杀出来“捉刺客”。

容韵屋檐上、屋檐下一通乱跑, 跑到半路,追兵忽然不见,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屠城啦!救命啊!”只喊了一声,就被后面的人追上来捂住嘴巴,拖走。

街上听见的人, 纷纷关门关窗, 生怕受牵连。

容韵也钻进了一家来不及关门的客栈里。老板“怜悯”他孤身一人,给房租开了个高价。进客房后,他推窗往下看,就发现许多家仆打扮的人被官兵押送着从下面路过。

无需破城,广州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

容韵要热水洗了个澡, 躺下眯了一会儿。陈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等待营救,他必须养精蓄锐,才能想出办法来。

道理他懂,可是做起来太难。

闭上眼睛,就是各种模样各种神态的陈致在脑海里交替转悠。

他躺了会儿就起来,外面天已经暗了,街上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下楼吃饭,顺便打听消息。老板用高价卖了碗粥,要他赶紧吃,怕接下来连粥都吃不上了。

“未必会这么坏吧?”容韵故意说。

老板说:“你不知道。城里的那些大官都被杀了给西南王殉葬了。有百姓要逃出城,也都给杀了。现在这广州城只有两种人,杀人的人和等着被杀的人。”

前头才传出以梁云为首的文官被捉拿下狱,后头就说有大官被杀,那被杀的多半就是他们。这些人品性先不说,却实实在在是西南朝廷中坚,西南王疯了才会拿他们开刀。或者,西南王真的死了?

西南王若是死了,师父为何不来找自己?是找不到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越想心越乱,囫囵吞粥后,再度去了西南王府。

入夜后的西南王府比白天更阴沉,仿佛一座无底深渊,将每个进去的人都吞噬下去。

他绕到后门,正欲以石相试,就见门开了。两个鬼祟的身影从里面探头探脑地出来,看身形,依稀是两个女人。

容韵不动声色地跟了会儿,等她们拐进小巷子,确定无人跟踪,才跳出来。

对方吓了一跳,正欲喊“救命”,又捂住了嘴。

其中一个身量较矮的,立刻放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堆的金银玉器:“英雄饶命!生逢乱世,同是沦落人,还请饶我们两个性命。这些东西,您尽可以拿去。我们绝不追究。”

容韵往前走了两步,用指风拂落另一人头上的帽子:“鄂国夫人?”

两人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

容韵此时就需要知情人,忙道:“你们为何在此?王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们如实招来,我饶你们不死。”

这个是鄂国夫人,先前开口的自然是奶妈。奶妈说:“西南王爷薨了,项阔将军封了西南王府,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出来。”

容韵皱眉:“西南王怎么死的?”

奶妈说:“患疾病”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把菜刀——容韵离开客栈时,能找到的唯一武器。

奶妈吓得腿软,颤巍巍地跪下,旁边的席氏终于开口道:“西南王遭雷击而亡。”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击,反正那样子,绝非正常死亡。

容韵信了几分:“雷从何来?”

席氏说:“我未在场,并不知情。只听项将军说,或许是风雨欲来,打了个旱雷。”

“你们没有抓到疑凶?”

“若有人能打雷,又岂是吾等凡人可以抓住的?”

“西南王死时,身旁可有其他人或尸体?”容韵面容平静,心却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

席氏觉得他话问得没头没脑,却目的性极强,多半是与阎芎那对师兄弟有关。便说:“那时,的确有对精通相术的师兄弟与他同行,可是,后来他们就失踪了。现场并未他们的人或尸体。”

容韵缓缓松了口气:“此言当真?”

席氏叹气道:“末路之人,撒谎何益?”

容韵收了菜刀就要走,被席氏叫住。席氏问:“英雄可是从北方来?你既知我的身份,便知我对西南诸事知之甚详,若举荐于贵朝皇子殿下,或有用处。”

如席氏这样杀子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的人,容韵如何敢信?何况他此时脑海中只有陈致,哪里有工夫与她虚与委蛇,便说:“你猜错了。”

既然陈致离开了西南王府,必然是会布庄等自己了。

容韵兴高采烈地回到布庄,却被告知人没有回来。

掌柜夫人说:“倒有另一件事,那人已经从西南王府出来了,正在房中等你。”

皆无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就陷入沉寂,那模样,倒像真的在等好戏开场。

虽然碎星点点十分好看,但陈致牵挂还留在广州城的容韵,全然没有心思欣赏,坐在一片碎星上,唉声叹气。

皆无忍不住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

陈致说:“你嫌我,可以让我走。”

皆无用了个定身术:“我也可以让你闭嘴。”

陈致:继续用愁眉苦脸骚扰。

皆无转头。

陈致:好无聊,好焦急,青盏大侠快来!

倏然,银河动荡。

缓缓流淌的碎星忽然剧烈荡漾起来的。

皆无站起身,对着来的方向。

那里,北河神君带着一众神仙,浩浩荡荡地赶来。他们好似刚从神魔战场下来,个个身形狼狈,只是眼中的斗志熊熊,一脸“老子好不容易打完仗居然不给睡觉,还要过来收拾你这个烂摊子,让人十分生气”的表情。

陈致激动地想要鼓掌。

北河神君站在银河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皆无:“身为黄天衙事务司司长,为何要违反天道?”

皆无无奈地看向陈致。

陈致:“?”这是什么眼神,他指使似的?

皆无解开陈致的定身术:“同样的故事,我不想说第二遍。”

陈致只好代为开口:“他是毕虚大神‘毁天灭地’的执念。”

皆无恍然:“原来可以解释得这么简短。对,我不是皆无,我是‘毁天灭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应本心。”

事情牵扯到毕虚,那就相当不好处理了。

站在北河神君旁边的凤三吉笑眯眯地说:“本来看在你的脸蛋份上,我还打算信一信的,可是‘毁天灭地’四个字一出来,我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打算信了。纵然是毕虚本尊,幻化自鸿蒙,也不敢说这四个字吧?你是哪来的底气和脸皮?”

皆无说:“执念是念,做不做得到,那要做到了才知道。”

凤三吉道:“以前与你说话,都没有今天这么痛快。果然变坏了以后,嘴巴会犀利。”

陈致提醒他:“这个时候,你们是不是应该义正词严地劝他投降了?”

凤三吉说:“这么快?”

都三生三世了,还快?

陈致说:“我建议再快些。”

到底是北河神君善解人意,对皆无说:“一念成神,一念成魔。你我相交一场,我劝你回头是岸。放开陈致,随我向毕虚大神请罪。”

皆无说:“我若不肯呢?”

一团火焰从皆无身下冒起,瞬间化作一只翱翔的火凤,将皆无团团围住。皆无轻笑一声,化作轻烟,四散开来。

“我本执念,没有本体。火奈我和?”

凤三吉对北河神君叹气:“我已尽力。”

陈致:“!”点个火就算尽力了吗?汗都没出!

关键时刻,北河神君显然更为靠谱,当下招呼道友们一拥而上,向皆无扑去。

陈致被凤三吉拉到战场边缘坐下:“别着急,看好戏。”

陈致看他怡然自得的态度,又看其他神仙风风火火的样子,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你们怎么会来?”

凤三吉说:“青盏通知我们的。他是凡人,不便来天宫。”

陈致说:“你们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们,不觉得奇怪吗?”

凤三吉说:“奇怪什么?”

“皆无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局,总要有个收尾吧?现在算什么。”西南王死了,容韵离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只有一步之遥。皆无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想要搅得天地不宁,此时应该挟持自己去地上,对付容韵才是。跑来这里无所事事地等着算是怎么回事?

陈致百思不得其解。

凤三吉摸着下巴说:“难道这个地方有古怪?”

第84章 未践之约(四)

陈致坐不住, 恨不得踹凤三吉的屁股几脚:“哪里古怪?怎么古怪?他会有什么阴谋?你快想啊。”

凤三吉说:“你怎么比我还啰嗦。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你明明很斯文有礼, 现在”

“会不会是阵法?”陈致打断他。

凤三吉扬眉,摸着下巴打量周围地环境:“这里到处都是碎星。每颗碎星都蕴含着星辰破碎前的残力,照你这么说,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嘛”

“不过什么?”

凤三吉无奈道:“我看不出来。”

陈致怒道:“要你何用?”

凤三吉:自己居然被一个功德升天的神仙说无用?

此时,战局一面倒。

皆无寡不敌众,被众神包围在中央, 却丝毫不见紧张。看着他们将神力凝聚于神器之上, 朝自己袭来,还出言鼓励:“用你们的愤怒杀了我吧。”

这不像是皆无的作风。

北河神君意识到不对劲, 想要阻止,已晚了一步, 那些神力落在皆无身上,如电流淌过, 瞬间就传到脚下,一颗八角碎星中,散向八方。

一个巨大的阵法亮起。

顿时, 虚空诸星涌动, 沉寂已久的洪荒残力仿佛从四面八方凝聚,固若金汤的天宫竟摇晃起来

陈致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随便说说,竟然中了。

“这是什么?”诸神大惊。

凤三吉皱眉道:“他想用洪荒残力,使世界重归混沌?”

有神仙一跃而起, 将手中银戟重击在阵法正中的滚圆碎星上阵法光芒大涨,洪荒残力聚拢得更快了。

“住手!”北河神君慌忙阻止他,“他就是用我们的力量启动阵法!我们打他,根本就是助他。”

皆无身如轻烟,忽隐忽现,笑意盎然:“北河说得对。毁天灭地,便是重返混沌。所以,我先耗人间龙气,使天地失去支撑,再以众神之力,开启大阵。感谢诸位配合,我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