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知道他逗留的时间有限,长话短说:“燕北骄不认识我了。”

白须大仙说:“说明他喝的是正宗孟婆汤。”

陈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白须大仙反问:“你又是何意?”

他是何意?

他的意思当然是,阎罗王说燕北骄当年没有投胎,而是在修炼,就说明他现在应该已经学有所成,起码也是个修士了。为何还要喝孟婆汤?

太多疑惑纠结在脑袋里,绞成一团,难以分辨。

他呆呆地说:“这次的任务不是福利吗?”

白须大仙叼着半只龙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开口,龙虾掉了:“为何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陈致捂着心脏,身体贴着椅子,一点点地往下滑:“好难过我要心脏病发了。”

白须大仙面无表情地说:“虽然秦学而有心脏病,不过,这是你的身体——大功德圆满金身。天崩了,你都不会病发。”

陈致瞬间坐直身体,干咳一声道:“不小心忘记了。”

白须大仙擦了擦手指,感慨道:“你的性情与初来苍天衙时,变了很多。”

陈致不以为然:“有何不同?”

白须大仙说:“彼时,你很正常。”

陈致道:“来之前很正常,来之后不正常。这怪谁呢?”

白须大仙:

到底是顶头上司,陈致不想闹得太僵。毕竟,上一位顶头上司到现在都还没熬出头呢。所以这一位,在对方还健康的时候,便好好待他吧。

他叹气说:“怪悠悠岁月吧。”数百年前,他初升天庭,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每天都是新生,每天都很开心。数百年后,依旧是那座天庭,心中的大门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地闭起。日复一日,不见光明。

走火入魔,说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若能彻底疯魔,胜过清醒的痛苦。

曾想过,若当日不以天道为先,不以苍生为重,是否是另一番结局。每念至此,心寒如冰。百年已有邪念,千年如何,万年如何?天上地上,都以为大功德圆满金身是无上荣耀。又有谁知长生之可怕。岁月悠悠,不见尽头。寿元漫漫,不得善终。

有人说,时间能淡忘一切。可那人必定没有活过数百年。数百年的时光,的确会吹去浮尘,然风波后留下的,必然是重中之重。时间推移,人情渐薄,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便真正的刻骨铭心,无人可代,一旦失去,似乎连喜乐也随之埋葬,几乎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好在,他学会了自娱自乐,偶也得趣。

陈致发了会儿呆,突然说:“既然不是福利,那这桩任务所求为何?”

白须大仙吃饱喝足,正要告辞,屁股刚抬起,又慢吞吞地放下:“不是你的福利,却是他的福利。”

“燕北骄?为何?你不说的话”陈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魔气四溢的长刀。

白须大仙头疼地说:“好端端的,为何又拿它出来?”

这把魔刀原是梦魔所有。他死后,魔刀插在土地中,无人敢动,生怕被魔气入侵,噩梦缠身。只好请万邪不侵的陈致出马,想让他将它沉入北海封存。谁知他拿到之后,就据为己有,美其名曰——用以自卫。只是他自卫的范畴十分广泛,简直能用“包罗万象”来形容。

陈致说:“寻求真理的路,总是分外艰辛。”

“我没说不说。”他肯留下来吃这顿饭,就已经做好坦白的准备。

陈致立即将刀收了回去。

白须大仙说:“当年容韵退位,天下大乱。毕虚大神便与他做了个交易。容韵将自身的龙气输入大地之脉,稳定时局,而毕虚大神便给他一段成就仙缘的机会。”

陈致身体微微前倾:“故而,他当初才会在地府修炼可为何又投胎转世了呢?”

白须大仙摆手道:“并非你想的那样。他在地府修炼,是因为将龙气输入大地之脉后,魂魄受创,地府阴气最重,有助于他魂魄修复。”

陈致呆呆地说:“所以数百年来,他一直在地府受苦?”

“说是修炼,其实是躺在阴泉中沉睡。他曾吸收过忘川水,这段时日对他来说,有益无害。”

陈致稍稍放心:“为何不告诉我?”

白须大仙说:“因为时机未到。容韵以自身龙气,供养大地之脉,原是无量功德。但他本意为私,天道算功德的时候,便要大打折扣。毕虚大神以这段功德造出仙缘之机,已是勉强。天道自会降下考验。”

陈致道:“那我的任务又是怎么回事?”

白须大仙说:“因为是天道考验,所以存在变数。换而言之,燕北骄所为,都是‘不可测’。只是,毕虚大神念及燕北骄三世颠簸源于无妄之灾,有意助其一臂之力。恰好秦学而意外早故,才有了今时的‘秦学而’。”

陈致说:“那我该怎么做?”

白须大仙说:“你可知,为何黄天衙的人这么少?”

陈致毫不犹豫地回答:“任务危险前途小,事情繁杂福利少。上司真假难分辨,一口黑锅背到老。”

白须大仙:

陈致说:“还有其他原因吗?我再想想。”

“咳咳。”白须大仙说,“是因为黄天衙的任务,事关重大,极容易与他人沾上因果。比如你与燕北骄,从第一世起,便纠缠不清了。所以,毕虚大神才会让他加入黄天衙,负责这件任务。”

陈致一脸的难以置信:“难道不是看中我机敏聪慧、天赋异禀、骨骼清奇吗?”

白须大仙说:“想想你当时会多少法术,再认真比对你刚才说的理由。”

陈致生无可恋地望天。

“你沾了燕北骄的因果,三世都没有还清,因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改变他的命运,是半个‘不可测’。秦学而原本的命运是二十二岁那年,死于一场绑票,与燕北骄只是书面之缘,点头之交。而你要如何继续这段命运,全看自己。唯有命终于二十二岁乃既定的事实,不可改变。”

陈致说:“也就是说,我可以帮助燕北骄修炼?”

白须大仙说:“可以,只要他提出了这个愿望。”

陈致喜上眉梢。当初容韵可是口口声声要跟着他修炼的,以此为基础,相信此事不难。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白须大仙甩甩袖子站起来,“‘如其所愿’只是一个任务。也就是说,你只能满足燕北骄一个愿望。一旦愿望实现,你就要功成身退。”

陈致呆若木鸡:“不是说,我与他沾了因果,如何继续这段命运,全看自己吗?”

白须大仙说:“我说过,你是半个‘不可测’。帮他实现一个愿望‘可测’,实现哪个愿望才是‘不可测’。”说完,抢在陈致拔刀之前,就飞向了天际。

他走得潇洒,留下陈致一人对着夜空发呆,直到管家上来收拾餐具,才回神。管家也没问另一位客人从哪里来的,为何吃了东西却不见人,只是拿出毯子与靠枕,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陈致习惯了他的体贴。若非任务对象是燕北骄,他大概会好好地享受成为秦学而的乐趣。

如今,一想到之前答应燕北骄合作开发购物城的事,他就坐立不安。若是天道默认这桩合作就是燕北骄的愿望,那他真的是哭也来不及。

他拿出手机,打给丰峰集团管理层,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合作协议可以继续起草,但是条件一定要苛刻,有多苛刻就多苛刻。”

听那头兴高采烈的声音,陈致心情低到了谷底。不用想也知道,当燕北骄看到协议时,会如何的暴跳如雷。两人刚建立的、薄冰般的玻璃情谊,大概也会粉碎得尸骨无存。

燕北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气,事实上,看到协议,他反而松了口气。明处的戏弄,好过背地里使绊子。他唯一想不通的是,传说中毫无存在感的秦家少爷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设下如此幼稚的圈套来耍他。

从抽屉里拿出秦学而的资料,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从学校到家庭,与自己都毫无交集,对方的兴趣来得莫名其妙。

只是,对这份莫名其妙,为什么他竟感到兴奋与期待?

反常的反应令他心生警惕。所以,当陈致打电话邀请他共进晚餐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十分不客气:“看到贵集团起草的协议之后,我想拳击台比饭桌更适合我们。”

陈致佯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听起来很不错,去哪家会馆?”

燕北骄惊诧于对方的厚脸皮,借口有事,直接将电话挂了。挂了之后又莫名不爽。细究缘由,大概出于自己被戏弄之后,没有反击的窝囊感?

他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拨通了楚瑜媛的电话。

燕北骄频繁与楚瑜媛见面吃饭的消息,很快从私家侦探的嘴里传到陈致的耳里——事实上,私家侦探当时的措辞是“约会”。

陈致按捺不住,在私家侦探再次报告他们会面时,特特赶去,使了隐身术,跟在两人身后。

他们刚从车上下来,一前一后地进餐厅。好在相处的场景并不似陈致想象中的你侬我侬,依旧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燕北骄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楚瑜媛突然说:“今天不会再有记者了吧?”

燕北骄微笑道:“适当的曝光有助于促进合作。”

楚瑜媛脸色有些难看,不自在地绾了下头发,将头别开去,佯作打量外面的车辆。

燕北骄低头点餐,不时询问,但对方回答得极其敷衍。他放下菜单:“不喜欢这家餐厅的环境?”

楚瑜媛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说:“环境还不错,是个告白的好地方。”

燕北骄合拢菜单,叫服务员过来,点了几个菜,等对方走了才说:“你喜欢就好。”

楚瑜媛撩了下头发,露出白皙的脖子,侧头看他:“那我告白的成功率有多高?”

燕北骄端起杯子,抿了口水。

显然,几次见面之后,对方已经不再满足于生意伙伴这个定位。而默许、甚至推动事件发生的自己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比预想中的更反感。

楚瑜媛见他不说话,将话说得更露骨了一些:“我爸爸也觉得我们的合作可以更加全面,从生意到生活。”

她壮起胆子去抓燕北骄放在桌上的手,可是还没靠近,燕北骄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放在桌上,恰好避开了她的接触。

楚瑜媛阴沉了许久的脸色终于全黑了。

而黑着脸坐在他们边上的陈致,终于雨过天晴,露出了笑容。

楚瑜媛沉默了会儿说:“虽然我们那块地也是商业服务业设施用地,但是,城市规划里,我们是要建办公楼和酒店的,不可能改建购物城。”

燕北骄点头道:“我知道。”

楚瑜媛说:“那你之前还说要建购物城?”她之前就知道自家土地建购物城是不可能的,为了见燕北骄才一直忍着没说。今天是气急了,脱口而出,没想到对方早已看穿。

燕北骄说:“所以,要将丰峰集团加入到我们的合作中来。”

楚瑜媛说:“听说秦学而找你谈过?”

听她提到自己,陈致立刻打起精神。

燕北骄笑道:“你觉得他说话有用吗?”

陈致拿起手边的细盐罐,倒出一把盐,走到燕北骄的身后,对着他的后领一点点地撒下去。

燕北骄猛然回头。

陈致对着他,露齿冷笑。

燕北骄摸了摸后领,又看了看天花板。

楚瑜媛被他弄得一阵紧张:“怎么了?”

燕北骄道:“没什么,可能墙粉脱落。”

楚瑜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瓷砖,一脸狐疑。

楚瑜媛想着他的态度,燕北骄想着自己的后领,两人吃了一顿心不在焉的饭。

饭后,燕北骄送她回家。

到家门口,她突然问:“你有秘密情人?”

燕北骄微微一笑:“如果我有爱人,就不会是秘密。”

第93章 隔世之遇(三)

燕北骄要地不要人的态度实在太明显。尽管楚瑜媛对他的外貌、家世、学识、谈吐、性格、风度统统满意, 但是, 作为麒麟城数一数二的白富美,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对方是圣诞树,她也不想挂在上面当颗可有可无的电灯泡。

所以,燕北骄再邀约就碰了钉子。不止如此, 第二天网站就登出她与另一位青年才俊共进晚餐的消息。燕夫人立即打电话叫他回家吃饭。

所谓回家,就是回燕家祖屋,一栋年代悠久的三层老楼。

他曾爷爷小时候就睡在楼里的灶间, 白天其他人家要做饭, 得腾地儿,到晚上才能与蟑螂、老鼠挤一挤。这么个夏闷冬冻、阴寒潮湿的地方, 被他曾爷爷发迹后整栋买下,重新改装, 外头依旧老旧残破,里头却古色古香、清雅别致, 如今还成了保护文物单位,甚至连房子所在的巷子,都有了别名——燕家巷。

丰峰集团也好, 百幸集团也罢, 不管资金多雄厚,资产多庞大,论底蕴,与燕家相差甚远。若非五年前,燕伟奇被绑匪撕票, 使燕家断代,何至于落到开发个购物城还要找人合作的地步。

燕北骄提菜回来时,受到街坊热烈欢迎。原本一袋子松松垮垮的菜,到家门口时,已经满得溢出来。

陈致跟在他身后,将掉下来的菜叶子、蘑菇一路捡回去。自从目睹他与楚瑜媛吃饭的情形之后,他就养成有事没事来他身边溜达一圈的习惯。

燕北骄刚进门,就被抱了个正着。

年轻的小姑娘半挂在他身上:“堂哥,你很久没回来了!有没有带礼物?”

燕北骄将袋子递给她:“包你吃胖。”

陈致对着小姑娘的后颈吹了口气,吓得小姑娘猛然跳起来:“有鬼!”

燕北骄拎着袋子去了厨房。

燕夫人穿着一身修身旗袍,和保姆一起做菜,:“菜快好了,去外面等着吧。”

燕北骄靠着门,不说话。

燕夫人打发了保姆出去,挺胸收腹,幽幽地说:“你和楚瑜媛的婚事不成了?”

燕北骄说:“本来就不成的。”

燕夫人沉默了会儿,问:“那购物城的项目呢?”

燕北骄说:“我会找机会再谈。”

燕夫人说:“听说秦学而找过你?”

燕北骄说:“只是开了个玩笑。”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默契,实则生疏。

小姑娘探头进来:“婶婶!堂哥,我电脑坏了,你快来替我修。”拉起燕北骄正要走,就听身后一声呜咽,紧接着,狂风暴雨来袭。

小姑娘头皮发麻,用口型让燕北骄“多多保重”,自己缩着脑袋就跑了。

燕北骄无奈地看着拿了块抹布擦“眼泪”的燕夫人:“同样是橄榄油,食用橄榄油酸值高,含有多酚等物质,不但不能起到护肤的作用,还会造成皮肤过敏、长痘、发黑我说的是你手中抹布沾上的东西。”

燕夫人瞪大眼睛,将抹布放回原处,深吸了口气说:“我去洗个脸,你将厨房里做好的菜端出去。”

优雅的脚步声从厨房持续到楼梯口,随即是一连串狂乱的小碎步。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将厨房里的菜端出去。

燕夫人再出现,身上穿着如烈焰般红火的高腰晚礼服。

燕北骄与小姑娘见怪不怪地坐等。

“等我做什么,快吃吧。”燕夫人笑眯眯地坐下。

三个人无声地用餐。

陈致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从燕北骄的碗里投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差点淡出鸟来。能将色泽如此浓郁的红烧肉煮出白斩肉的味道,也相当的考验功夫。

一顿饭吃完,燕北骄起身告辞。

燕夫人说:“我送你。”

燕北骄知道她有话说,便跟到门口。

陈致觉得这趟回家颇为无趣,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去,就听她说:“和楚瑜媛再试试。”

燕北骄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目光看她。从陈致的角度,正好看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那两扇阴影下的深沉。

燕夫人咬着下唇说:“你是男人,又不是吃亏。”

燕北骄毫无笑意地笑了笑:“婶婶还有性别歧视?”

“不只是为了合作。”她吸了吸鼻子,说,“你叔叔死得这么惨,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燕北骄说:“报仇的另一种说法,是滥用私刑。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追求真相,更奉公守法。”

燕夫人鼓起双颊,似乎想发脾气又不敢。

燕北骄说:“婶婶听说过刺鲀吗?”

燕夫人茫然。

燕北骄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有趣的鱼。”

陈致回家之后,宣布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要学习!”

管家热泪盈眶:“您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陈致说:“我只是想了解更多的知识。”

“比如说?”

“橄榄油和刺鲀。”

管家:

第二天,陈致有了一位生物学专业的家庭教师。

到底是当过太守的人,陈致的学习能力极强,令家庭教师叹为观止,积极怂恿他参加高考,被拒绝了几次还不死心,陈致只好使出杀手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家庭教师头顶脸盆状的光辉,劝解道:“等你徜徉知识的海洋,就会知道,你以为重要的事情,不过是这片大海的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