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首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发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着脸、抖着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发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着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她记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确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这回进皇宫却没发觉有妖气,虽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绛妃她现在已经不是了,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他慢慢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你还有别的同伴?”

颜淡消沉地嗯了一声。

只见唐周从房梁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姿态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冲撞御驾,实属冒犯天颜,请皇上责罚。”

颜淡捏着拳头,很想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本来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将她推下去,根本就不会有人发觉的。

睿帝抬了抬手,温雅地开口:“平身。”

“皇上,其实我们这回过来,是有事相求的。”颜淡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便低着头轻声道,“听说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进贡上来一批贡品,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们进宫本是为了寻这件神器的?”

颜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属就是优雅,用的是“寻”而不是“偷”。

他连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应:“朕这就让人从库房里把那批贡品找出来,你们且挑挑看。”

颜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说话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她立刻见缝插针地称赞:“我这几年总是听说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为国事操劳,今日亲眼见了才知这些话果然不虚。”

睿帝正走到书房门口,将门打开了和候在门外的首领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闻言不由一愣,忽又转过身来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应该不是罢?”

唐周一时没想到对方的用意,便微微一点头。

只见睿帝又转过头去,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妖也罢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普通人在宫里出入自如,今夜当值的通统都罚一年俸禄,自己去内务府领罚罢。”

颜淡刻意忽视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唐周说:“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养活,你却害得他们被扣了一年俸禄。”

唐周沉着脸一言不发。

皇宫里的人办事情果真很快,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十几个手脚利落的宦官抬着九口大箱子进来。

睿帝在书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挑罢。”

唐周缓步走到箱子边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来看,他一连看了五个箱子,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这箱子已经明显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刚伸手进去,神色明显有几分古怪,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面圆形的镂花古镜。这面镜子的纹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却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颜淡将古镜接在手里敲打一阵:“这是理尘还是地止?”

唐周摇摇头:“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边慢声道:“既然已经寻到了,那还有别的事没有?”

颜淡立刻道:“回禀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叨扰多时,我们即刻离开。”当务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维扬、余墨会合,离开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来要治他们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术再使个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宫去,只听睿帝慢悠悠地道了声“且慢”。颜淡立刻转过头看着皇帝,虚心求教:“皇上还有什么高见?”

“我派人送你们出宫,这样跳进跳出成何体统。”他拍了拍手,当值的几个侍卫立刻走进来单膝跪地,“传朕的口谕,即刻送这位姑娘和公子出宫,不得有误。”

颜淡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侍卫抖得实在可怜,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书房拐弯的地方,颜淡转过头瞧着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侍卫,好声好气地说:“当真对不住,害得你们丢了一年的俸禄,现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定会补偿你们的。”

那侍卫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跄跄退到五步远的地方,颤抖着声音说:“不不……真的不用了,这位大仙,你就忘了见过小人这回事吧,啊……”

可见凡人见到他们妖,大多还是会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边人曾是妖,却没有在意,大约也是因为真正爱上了罢。

颜淡只得转过头对唐周说:“如果你拿到了地止,还要做什么?还是和楮墨一样,要解开什么封印?”

他们从景阳殿边经过,只见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来,身后还有一群宦官宫女追着赶着。那少年经过颜淡身边的时候,脚步缓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隐隐约约有那么几分风流潇洒的影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跑了过去。

颜淡倏然记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没有成为妖,流离在六界之外。也在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旧戏。那时的睿帝还是少年人,却风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后来,他却肯为一个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旧没有变。

那个少年的笑意长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时候的模样。

颜淡不由喃喃道:“为什么一个人,会为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她转头去看唐周,心中却想,他为了找到梦中那个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寻找上古神器。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她觉得是被倾心爱着的人?

她曾有一段时日以为,余墨至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因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后来才发觉,这种关怀,并不是只有对她才有,他对百灵,对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也是她黏着他的时候比较长。如果有一日,他们要分道扬镳,真正舍弃不下的其实只有她罢?

她回首看过去,只见唐周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他看见那双晶莹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缝的琉璃,里面的情绪支离破碎。而他,只是无能为力。

柳维扬拿着那面古镜翻来倒去看了一阵,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理尘,而不是地止。

颜淡有些失望:“你怎么知道这是理尘?”

他将古镜翻过来,手指在背面的纹理上掠过:“这上面刻着上古文字,还说理尘可以堪透天地间的奥秘,教人博贯古今。”他搁下理尘,宽慰了一句:“总之再找出最后那一件,就必是地止无疑了。”

唐周坐在桌边,没有动弹,也没有搭话。

颜淡心道这柳公子说得真是废话,统共四件神器,现下已经见过其中三件,剩下这一件除了地止哪里还会是别的,再说就是这最后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听柳维扬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她立刻警惕地看着对方。

柳维扬已经将理尘放在桌边,可手心却始终贴在镜面上,竟是不能移开了。

余墨原本靠在门边,见到这个情状脸色微变,往里面走了几步:“柳兄,你从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柳维扬抬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慌乱:“难道……是理尘?”

颜淡见到他们这番模样,更是奇怪:“理尘从前是你的东西,现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就知道为什么一向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的柳维扬会头一回流露出慌乱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着,眼前是极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拉伸,晃得她头晕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眼前是的景致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她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柳维扬单膝跪倒在岸边,脸色苍白,似乎在那一瞬间遭了重创,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支玉笛也从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两截。

只听余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而理尘唤回了他的仙力,凭他现在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从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阵,道:“这里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看见的那张画上的很像。”

颜淡叹了口气:“我那时看到那幅画,还问过陶姑娘信不信我去过幽冥地府,那时你对我说,现在做梦还嫌太早。其实这里就是幽冥地府,我本来也没在开玩笑的。”

她在这里耽搁了整整千年,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依稀如昨。

冥宫和鬼尸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阴气太重,若是阴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烟水迷茫的江面,脸色发白。

颜淡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着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着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柳维扬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唐周走上前在柳维扬的肩头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样都到了这里,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维扬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颜淡觉得很是奇怪,柳维扬的性子冷漠得近乎于孤僻,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开楮墨上面的封印,对他们都是一概的一视同仁视而不见,而从魔相里出来之后,他对待唐周的态度转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过柳宫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难臆测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过头望了望余墨。他还是一声不吭,顾自望着烟波迷蒙的江面,隔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看她:“忘川水当真可以教人忘却前尘么?”颜淡点点头:“这是自然。”余墨没说话,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颜淡莫名其妙,她应该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古怪?

一个也罢了,现在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这年头,不光女人难办,连男人都这么难办。

颜淡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往东面一指:“这边过去就是渡口,不过守船的是牛头马面,不太好对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岁月中,只在书上看过所谓幽冥地府是如何阴森可怕,现在看来,冥府的风光倒很有独特之处。

他正这样想着,忽觉衣摆被什么轻轻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正咬着他的外袍下摆。

那只是一张嘴,别的什么都没有,呆呆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觉到唐周正低头往下看,松开了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是凡人活生生的气息……很美味……”唐周无比镇定地转过头,但见一双眼珠呼的飞到他面前,快乐地滚翻着:“啊啊啊,这个凡人长得真俊,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唐周攥着剑柄,一袖子把那双滚得欢快的眼珠扫到一边。

只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屈指捏决,对着正在他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声化为一股袅袅青烟,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脚立刻退得老远,齐声呱呱大叫起来:“这个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维扬伸手扶了扶额:“这些是鬼尸,只有一小部分躯体,没有思考能力,千万不要和它们说话,只会夹缠不清。”

他这边刚说完,就见颜淡蹲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和周围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说了很久的话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

“我们是鬼尸啦,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啊,莫非你们是被天雷劈了才变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长得很可爱啊,皮肤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们也长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对啦对啦,再没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维扬摆了摆手:“当我没说过。”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后面架起来拖走:“你是要留在这里和鬼尸说话还是继续往前走?”

颜淡微微嘟着嘴:“等下你可千万别开口说话,你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这里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进来的。”

渡口就在不远处,只是百步的距离。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长明引魂灯,灯火如豆,微弱昏黄。

颜淡走上前,向着看管渡口的牛头马面微一倾身,微微笑道:“两位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马面看了她一阵子,居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让你这样就投胎去了?不、不对,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颜淡笑嘻嘻的:“我是没有投胎啊,不过你们这里有条通往凡间的路没有封死,然后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镇见见老朋友,你能不能借一条船给我啊?”

“借船的事,你想也不用想!”

“马面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我是真的想去看望老朋友的。”

“你是在凡间惹了大祸,只好逃回来躲着吧?”

颜淡眼波一转,还是笑着:“怎么可能?我从来都不惹是生非的。你要是担心的话,就坐在船上送我到鬼镇好不好?反正也不远。”

“不行!”

“为什么?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只是一会儿功夫。”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颜淡长长叹了口气,状似萧索地往回走,心里一面默默数着,果然还没数到十,就听牛头在身边道了声“且慢”。她转过身,神色诚挚:“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牛头迟疑一下,缓缓问:“你刚才说,这里还有条通到凡间的路没被封死?”

颜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带我去找到那个出口,我就载你们去鬼镇。”

颜淡笑逐颜开:“一言为定,反正我也不会回凡间去了,那个万妖臣服的铘阑山主实在太讨厌了,害得我连躲的地方都……”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旁顾而言他:“怎么最近都没有人渡夜忘川么?”

马面上了船,解开绳缆:“要上船就快些,我看那些追杀你的人都要追来了,说不得你就变得和那些鬼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