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豌》步微澜

作者:步微澜

第1章

陈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声音吵醒的。

她家住的这爿地块是整个济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一色的晚清民国宅子,却早已没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风貌,除了原有的居民,还有部分老房子划给了附近的印染厂作家属区。旧时官绅富户家的宅第现在居住的是济城最下层的民众,一个院子通常有好几家人并居在一起,谁家说话大声些隔壁便能听见,所以此时刘家婶婶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来一阵哭嚎的同时,四邻八里的劝解声,老人晨起的咳嗽声,叫孩子回家吃早餐的呼唤声,伴着对面二大爷养的画眉的脆鸣和远处柳阿姨每日必作的功课——吊嗓子,整个朱雀巷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顿时生动起来,鲜活起来。

她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声,赶紧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铺。

拿了刷牙杯子走到院子里,开了水笼头接好水,舅舅走了进来。“昨天收的晚,我还说等你再多睡会才叫你。”

“醒了就起来了。”她满嘴牙膏沫子含糊应道。昨天晚上后街的李阿姨出嫁的闺女回门,就在陈婉家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戚和相熟的街坊。都是老邻居了,家家都不宽裕,舅舅不好意思收的多,只象征的收了些,倒是忙了一个晚上。十点多方才酒阑人散,他们又收拾了一个小时才睡下。

她擦好脸,见舅舅拐进厨房,她也随之进去。“舅舅,你去休息,我来。”说话间她抢过舅舅手上的木桶,巩自强也不和她争,由着她抱了出去。

“小宇还没起?”她舅舅问。

“他还没醒呢,星期天,让他多睡会吧。舅,我先出去了。”

她舅沉着脸骂了声小兔崽子,又对她点头,往后面走去,想是叫小宇起床去了。

木桶有十多二十斤,以前她是抱不动的,现在练出来了。走到前院,稀稀落落的三几个客人,都是相熟的街坊,她笑着和他们招呼着,道了早安。舅妈正忙着下面,她抱着桶过去,把空桶换下。

她家是朱雀巷的老户了,住的院子在这里来说是属一属二的宽敞。只是舅舅下岗了之后,生活难维系,想着还有门手艺,就把院子一分为二,前院作店面,卖早餐,也做炒菜和简单的酒席,中间是厨房,象昨天晚上摆酒席前面不够地方也会借中间的院子摆上两桌。他们家屋子在朱雀巷口,虽然朱雀巷的居民极少在外吃饭,但是占着地头靠前街,偶尔也能做些过路生意,所以也能勉强养活四口人。

星期天早上的生意总是很差,来吃面的人极少。倒是豆花好卖,一会功夫,她又进去换了一大桶出来。

舅妈身体不好,起早贪黑的看起来更是比平日还要憔悴,陈婉推攘着舅妈让她进去休息,舅妈心疼她一个照看不过来,“我先顶着,你舅一会就出来了。来,装碗豆花给李奶奶送过去。”

李奶奶是后街的五保户,和舅妈的亲戚关系是远的不能再远,舅妈心慈,想着老太太眼睛又不好又没儿没女的,能帮忙的总是帮。陈婉手上端着豆花,兜里揣着舅妈交代给李奶奶的五十块钱,沿朱雀巷大街往后街走。

其实从外面看朱雀巷是极美的,一溜过的白墙青瓦灰色挑檐,只是墙不太白了,瓦很残旧,青条石的街面也是很多年没有维护过,坑坑洼洼的,积了昨天那场秋雨的小水窝走几步就要避一个。朱雀巷大街一边是旧房子,一边是清水河。清水河老早时是护城河,听老人们讲起他们小时候还能在里面抓鱼的,现在堆满了淤泥,加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和上游印染厂排出来的废水,看起来五颜六色的。平时还好些,昨天的雨一下,河渠里的泥都泛起来了,恶臭扑鼻。

陈婉记得她才住来朱雀巷时闻到这股味道就脑子发涨,现在倒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了,看来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地方太多,连她的性格都变了不少,再不是以往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毛躁活泼的小丫头片子了。

快走到后街拐角处,身后飞快驶来一部车,速度太快,她想躲闪已经不及。朱雀大街并不宽,只勉强能容一个车道,她还没有贴住墙根,那车已从她身边驶过,飞溅起地上的水花,她整条裤子都是湿的。

她暗骂一声倒霉,低头拍打裤子上的泥水。那车在前面一个急刹,然后又往后退了些,在她旁边停下。她一抬头,对上一双满是惊讶之色的眼睛,然后惊讶褪去,兴趣盎然地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放。她心里突然一慌,脸上却冷起来,站直了往前走。

“唉,那个。”那人在后面*叫。

她走快几步,那人却开着车缓缓追了上来。“唉。”

再两步就是后街了,陈婉停下来,回身望住他。那人又从车窗探出头,眼光直射而来,带着明显的意味。看上去也有二十四五了,岁数一大把怎么这么没教养。陈婉耳朵发热,暗自腹诽不停。

她瞪他一眼,他却笑起来,阳光下很是生动。她越发冷脸,抬脚往前。

“唉。”

“做什么?”她转身气势汹汹地喝问,“这里本来路就窄,不能开车进来。还有,满地都是水,你不能开慢点?撞上前面的小孩和老人家怎么办?”

那人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泼辣,一愕,然后笑起来,牙齿白森森的。“你不用怕,光天化日的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就问问你,纯阳观是不是在这?”

陈婉被他说中心思,有些窘,手往前指了下,“一直往前,然后转左,有棵老槐树的院子就是了。”说完,再不敢看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进后街。

第2章

陈婉回了自己家,先把李奶奶的床单被套丢进洗衣机。李奶奶眼神不好,年老体迈,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每隔半个月帮忙换一次被褥,洗好了再送回去。小宇搬了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写作业,高二已经长得个头比她还要高些,坐在小马扎上两条长腿挡了一半的路。

她过去踢下他的长腿,“让开点。”

小子头也没抬,只是缩了下腿,放了她过去又重新伸直。

“天都凉了,坐外面会感冒。”

“里屋闷。”

自从开了前面的小食店,家里确实挤迫不少。三间小房,一间勉强算是客厅,一间舅舅舅妈住,另外一间拿三合板隔在中间,里外各放一张小床是她和表弟睡觉的地方,窄仄得连张书桌都摆不下。

“作业昨天晚上怎么不做好?拖到今天。”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样,她的习惯是再晚也要把功课做好才能安心睡觉的。

“昨天晚上那么吵,走到外面大街上都听见这里吆五喝六的。走了还满屋子酒气散不掉。”小宇抬起头,双手合拢伸个懒腰。“啥时候能脱离苦海啊,郁闷死了,天天做题做题。”想想又羡慕地说,“姐,你就好了,还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我们正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咯。”

“一边去。方存正和*我没关系,你别有的没的胡说,给舅舅听见大家都没好脸色看。还有啊,不要以为将来考上大学就等于松了紧箍咒,我们家就你一个男孩子,舅舅和舅妈还指望你将来能振兴家业呢。”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里的拉绳上。

小宇嗤之以鼻。

也是,上了高中之后舅妈天天对他耳提面喻,一定要好好读书什么什么的,连家务也不让他沾手。舅舅倒是没怎么罗嗦,不过陈婉知道舅舅心里是寄予厚望的。上了高二,他功课更是紧,压力不可谓不大。陈婉看在眼里,对小宇总是抱着深深的同情,有时候他溜出去打球,她还会帮忙在舅妈面前做掩护。

“今天还去打球不?”

“恩。吃过午饭就去。”小宇手上的笔在五个手指上翻转着,眼睛还盯着小桌面上的课本。他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去玩两个小时篮球,朱雀巷拥挤不堪,也没什么活动场地,他们玩都是去纯阳观门口那块少有的空地上。

晾好了衣服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走出去一看,都是附近的邻居,把店里几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也有几个面生的,她凝目望去,就有一个是早上遇见的那人。那人正吃着豆花,动作很慢很斯文,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后,眼神却丝毫不斯文,竟然还咧着嘴冲着她笑了笑。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正好迎着光,白白的牙在阳光里象是闪了下,陈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里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动物。她心里发恼,虽然习惯了被人看,以前也经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调戏,可是从来没有人眼睛象他这般失礼到极点的,象是,象是要穿透她的衣服。

她脸上凝着冰,假装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扫过,转到舅舅那边,才听到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讲的是拆迁的事情。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规划了要拆迁,家家院子的白墙上都有个偌大的黑圈圈,中间写了个拆字。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不过最近好象开始了动作,西大街那边前段时间已经有测量的技术人员进驻了。

朱雀巷有两个消息集中地,一个是纯阳观门口的空地,那边多数是附近的老人带着小孩聚集聊天,另外一个就是陈婉家的这个小店了。

巩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据说陈婉的曾曾外祖爷爷是宫里的御厨,那会闹老*毛子趁机会逃了出来,然后客居在朱雀巷娶妻生子繁衍几代。所以巩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户,而且陈婉的舅舅巩自强也是个实在人,不多话但是很有见地,和舅妈一样都是心眼良善,谁家有事情要帮忙,只要找到他们,二话不说,能帮就帮。

附近都是多少年邻居了,养成了习惯,一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的,打声招呼都往陈婉家里来。

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条,群情汹涌的,大声说话的几个脖子都涨红了,看来是气愤到极点。刘婶婶的爱人和舅舅以前是轴承厂的工友,也涨着一张脸,粗着嗓门说道,“以前是说赔偿,那时候都想着能拿点钱也不错,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住哪也比挨着这臭水沟要强。可是你们去西大街那边打听打听,政府出的地价是多少?一千五!外面的房价是多少?普通的房子也要四五千!!还不够三分一!我们拿了那点钱能吃喝几天?用完了怎么办?带着老婆孩子睡大街上?”

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声,又有人说,“听说有安置房。”

另外一个马上接过话,“安置房在哪?你去问问,快到城关镇那头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班蹬两个小时自行车,晚上再蹬两个小时回来?”

这话一说,又是一众附和。然后又有人说起小道消息,从老婆的姨妈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闺女的男朋友的爹那里听来的,政府和地产商勾结,台面下交易了什么。其中种种,似真似假,如迷雾难辨。

一屋子人更是义愤填膺,连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时发生的事都扯了出来。

陈婉瞄一眼舅舅,他沉默地坐在中间,面色郑重。不留神又望向那个肉食动物,他正好整以暇地听着满屋的议论,嘴角挂着丝讥讽的笑,一碗豆花还有一大半,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把戏看完。

经过快一个多小时的讨论,最后的结果是朱雀巷东大街这头的所有人要抱起一团,不能任由别人鱼肉。随即不知是谁问了声,“如果强拆呢?”

一秒种前还喧腾得屋顶都快被掀起的店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有人表情郁结,有人愁容满面,有人直着脖子喘粗气,都想起了以前上海路强拆时的情景。螳臂当车,在国家机器面前,永远没有个人利益生存的空间。

“看情况决定吧,还没走到那一步。”舅舅沉默了这么久,终于才开口。

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一个接一个垂丧着头,告辞而去。

“舅,你和舅妈进去休息吧。今天看样子午饭也没什么生意了。”也才十点多,离午市还有点时间。

平常巩自强每天早上四点多起来去纯阳观挑井水磨豆子,昨天忙到那么晚,本来这个时候在补觉的,一闹腾瞌睡早飞了。哄了满面愁色的老婆进去,又转身回来坐下低头抽着闷烟。

陈婉心里更是悲苦,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爸爸也不会……现在历史又要重演一次?

她怔怔地靠着墙站着,紧紧咬着下唇,本以为生活可以这样贫苦但安定的过下去……希望不要拆来这里,在她重新有了个家溶进这里的生活后,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情打乱她的平静。

“还有没有东西吃?”

她这才发现那人还坐在原处,碗里终于空了。

“还没到午市时候,不过有面,牛肉面。”

他想了想,点头。“豆花挺好吃。再来碗面。”

还用说吗?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纯阳观里挑的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酱?清汤面两块,加肉酱的三块五。”

“哪种好吃?”

“都好吃。贵的那种更好。”她有些后悔,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说五块的。

那人又点头。

她放下之前缠绕在心里的苦意,揭开锅盖下面,接着拿了碗出来点上作料。

巩家的牛肉面好吃,朱雀巷谁家不知道?关键在汤底,小火熬出来的牛骨汤色金黄透亮,只是清汤面已经足够味道,牛肉酱也是拿精细的里脊肉剁得粉烂,加了特制的作料卤制。

端过去时,那人见了碗里的汤色已是扬了扬眉。吃了一挑更是讶异,大概没想到这种不起眼的小店会有这样滋味的出品。不到一会碗底见天,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了他还是不走,抬眼看着店里的摆设,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陈婉也不搭理他,自顾摘着面前的鸡毛菜,想着心事,越想越远,越想心越揪,连那人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第3章

陈婉和表弟就读的济城一中的师资力量及大学录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处老城区,附近多数是工厂家属区和老街道,学生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潜心读书希望能跳出这个环境的,有混时间将来出来随便找份工作的,也有纯粹把读书生涯当作玩乐的。

以陈婉以往的学习成绩绝对可以进附中,实验或者铁路一中,可惜两年多前家里发生大变故,她的成绩一泻千里,直线落到最低点。等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好了之后,限于中考的成绩和舅舅家的环境她只能来一中。

父亲那边的亲戚躲她象躲鬼似的,以往的亲热只不过是幻象。人走茶凉,墙到众人推,她十六岁已经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没有往来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听妈妈说过,舅舅对爸爸不是很满意。他觉得爸爸身为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太过功利。爸爸四十岁已经是市局级,平日家里都是门厅若市,舅舅大概不愿意做锦上添花的那个,所以自从妈妈病逝了之后,舅舅鲜少和她家来往。

她记得生命转折的那日,总务处的刘叔叔来她家。刘叔叔习惯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圆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弥勒佛似的。他经常送东西来家里,陈婉吃过他送的不少阳澄湖大闸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时更可亲,进了屋眼睛却四处打量,然后问她:“小婉,家里怎么连个大人都没有?”

她那时仓皇不可终日,缩坐在角落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连父亲的后事都是他单位料理的,父亲那边的亲戚只是来走了一圈,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个个慌不择路的离开。生怕染了她家的霉气,或者被她这个孤儿贴上去。哪里还有什么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刘叔叔笑得眯起眼,“不过局里住房分配很困难,很多还住在以前的老家属区。组织上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说辞,“局里讨论过,虽然你父亲犯了危害党和人民的错误,但是你还是个孩子。我们研究过,你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属区好不好?生活费局里会负责到你十八岁。但是这房子——”他搓着手打量四周,“要优先解决局里其他同志的困难啊。”

陈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赶她。她低着头,不让刘叔叔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你是哪位?”

她抬起头,看向进门说话的那个。一时间只觉得面容熟悉,然后反应过来是舅舅。心一热,鼻子一酸,险些要流出泪来。

“我是总务处的,姓刘。”

“我是巩自强。小婉的舅舅。”

刘叔叔松了口气,总算出现了一个大人。赶一个小孩出家门实在不好处理,也忍不了心,毕竟还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来意讲清楚,舅舅点头说能理解,答应他这几天就搬。

就这样,陈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妈妈出嫁前的家。

这两年多的生活和她过往的日子如同天渊,但是物质上的贫瘠和家务的繁重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治疗作用。她抢着做家务,也喜欢和舅舅长时间的面对厨房的一应材料做出一锅好汤,一席盛宴,偶尔会操心生意的好坏,将来的生计,但是这一切让她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她不是凄惶无助的孤雏,她也能为这个新家做点事。

她花了半年时间融进新的环境,眼中也重新恢复了一线光彩。她进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试的成绩让几位老师都惊异,可是她在学校外复杂的社会关系又让老师们头疼不已。

因为方存正。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头的老师们都对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济城地面有名的混混头子,还在初一初二时已经群队接伙的与社会上的青年出入校园,置校规校纪于不顾,如入无人之境。方守正过失杀人被收了监,手上的兄弟和地盘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过去。方存正上学时还比较规矩,辍学之后的变化让他班主任想起就摇头。老大莽撞,老二谨慎;老大手段狠辣,老二不逊多让。方家两兄弟在济城,特别是城西这一块的势力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坐强。

在老师眼里,陈婉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并不轻佻,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样的混混头子有牵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实如此,从她读高一时方老二就放了话出来,陈婉是他罩着的,校内校外的青皮和混子们招子都放亮了,欺负陈婉就等于挑衅他。

陈婉放了学收拾好东西先下楼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几个还在教室,一见她马上低下头不敢对视,拎着书包打算从后门开溜。有一个行动间腿脚不便利,连撞了几张桌子。陈婉冷笑一声,由着他们出去。然后转身问另一个同学巩小宇去了哪。原来小宇也怕他姐姐发飚,已经走为上策了。

一中离朱雀巷只有两站车程,家里晚上没有定酒席的情况下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块钱坐上公汽。车上有几个同校的女生,有一个怯怯地站起来让位置给她,她笑着摇了摇头往后面走。后面靠门边有一对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脸上画得五颜六色,男生一见她过来稍稍躬了下腰,喊声“嫂子”。

前两年听了这称呼她脸上绝对瞬时红鄢鄢两团,心里能把方存正骂到断子绝孙。现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里多次抗议无效,她只是当作是在唤别人。

陈婉下了车,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里面的纯阳观而去。正是深秋时候,观里的槐花蕊落了墙内墙外一地,风扫过来,裤脚上也沾了几朵毛茸茸的白花。从侧门穿过去,就是纯阳观的后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办公室”。

方存正年纪不大,却相当迷信,有什么重大决定首先要拜关二哥。陈婉总是讥笑他港产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气,还正色对她说混道上的自古以来就是拜关公,悬河一般从洪门开始讲历史。他手底下那帮兄弟听得景仰之色溢于言表,每个人皆作遥想当年状,恨不能也生在乱世,杀出一个锦绣天地来。她立于旁边额上飞过乌鸦无数。

方存正一直认为纯阳观有灵气,保护了朱雀巷百余年,所以他的“办公室”设在纯阳观也不足为奇。纯阳观的香火并不好,看观的两个真人个个月收他的管理费乐得屁颠颠的,哪里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么用。

陈婉才走进后院就听见男人粗壮的呼喝声,然后一轮拳打脚踢。她推开朱漆木大门,门边站着的几个见了她都涎着脸冲她笑起来。六指是个会来事的,先去搬了张椅子过来,“嫂子,难得上门。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面前吊的沙袋,冒着汗的脸笑得象朵太阳花似的。

那几个晓事,不等他发话已经鱼贯走了出去,还回头对着老大挤眉弄眼的。方存正也不管陈婉寒着脸,犹自笑着,“帮忙递条毛巾。”嘴往一张椅子撸了撸。

“自己去拿。”

“我这不戴着手套吗?”他谄媚地笑着说,还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的样子给她看。

陈婉心里哼了声,把椅背上搭着的毛巾拿过来。

“帮我擦擦。”方存正微低着头,话音未落,眼前白影飞袭过来。毛巾挂在他头上。

“方存正,早和你说过多少次,别管我们家的事。”

“怎么了?这么大火气。”他把头上挂着遮了一半脸的毛巾拿下来,牙齿撕开另一只手套上的胶带。

“别和我装。”陈婉一见他嬉皮笑脸就来火。

他见她动了几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两只手套往远处一扔,边擦着脸边在已经脱了皮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就屁大点事,值得气成这样。”桌子上还有半瓶蒸馏水,也不知几时的。他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味,又全部吐出来。“这事我也不知道,回来才听说。不过六指的徒弟见有人欺负小宇,上去帮忙有什么不对?”

“小宇是我弟弟,不用你们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着脖子,见她恼得双颊胀得火烧般的红,眼里两道气愤的光束飕飕直往他身上射,她发起倔来另有一种艳光,不由看的有些痴了。回过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说,“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面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妈嘴上省些下来周济我们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妈丢进清水河里了。”

方存正幼年丧父,他母亲寡母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着实可怜,以前舅舅确实帮过他们家,可也没方存正说的那么夸张。每次他都打着这个幌子厚颜介入她的生活,而她只能暗自咬牙,无计可施。

“总之不要你管!”她发急。小宇今天只是和同学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气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见了,他手下那帮人动起手没有轻重的,如果因为小事酿成大祸,她怎么和舅舅舅妈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进后巷——”方存正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年多前,陈婉下晚自习独自回家的路上被两个青皮一路跟着到朱雀街,暗淡无光的月色里把她拖进了后巷,后巷一贯冷僻,只听得到周围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计——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环境里,女孩子生的美丽是种罪过,而她,实在又太过美丽,太过让人眩目。他放出话就是不希望还有第二次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她全然无视,甚至指责他干扰她的生活。

“别说这个了,以后我少管还不行吗?”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嫌他没文化,可他就是对她没脾气。“去我家吃饭?我妈念叨你多少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吃过晚饭陈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炉子边正在炒菜,炉膛火烧得极旺,舅舅的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们是能做得晚些就尽量多做点生意,她把袖子挽起来,站另一头料理明天早上要卖的早点材料。

“小宇在学校没出什么事吧?”舅舅问。

陈婉心里咯噔一声,手上洗好了准备下锅的牛骨掉进热水里,溅了几滴在手上。她忍着烫,没有出声。

“回来脸上划花了几条,问他他说体育课摔的。”

“他们下午是有体育课,不过放学时我去了找方存正,没有和小宇一路,还没看见呢。”她故作轻松地说。舅舅教子甚严,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学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顿打。

舅舅回脸审视地看她一眼,“六指带话说你晚上在方家吃饭。小婉,舅舅还是那句话,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点小事去找他。他说方婶子好久没见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其实我觉得存正那孩子不错,人实诚,对长辈孝顺,对兄弟义气。你怎么总是对他有偏见?”舅妈端着空盘进来对她使个眼色,安慰她说。

“妇人之见。”舅舅板起脸,“他们那些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别把我们家孩子带坏了。”

“说谁会学坏都有可能,说我们家小婉?没人信。”舅妈永远站在她这边的,“外面还有两三个客,忙完了估计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课去,这里一会舅妈来料理。”

舅舅懒得和她争辩,转头继续下锅炒菜。

小宇果然脸上几道印,右边额角还有偌大一块淤紫。“上了药没有。”她问。

“恩。”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脸别开。

陈婉也不多问,寒着脸把书包打开,在饭桌另一头坐下。巩小宇看她面色冰冷,心里发怵,他是宁愿被老爸狠揍一顿也不愿看他姐的冷脸。他心里一会安慰自己占尽了道理,没什么可慌的;一会埋怨六指他们跑来添什么乱;一会抬头琢磨她姐的脸色。折腾了一个小时,作业也没做多少。

家里为了省电,晚上都是坐堂屋里。舅妈收拾好店面,煮了两碗米酒汤圆端进来给他们作消夜。然后在另一头开了电视,手上织起毛衣。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这两个小时的清闲时间,陈婉听着电视里康熙微服私访记的对白,舅舅的打鼾,对面小宇吃着热乎乎的汤圆的声音,翻书的声音,外面秋风扫过老杏树好象又带下了几片黄叶,她对着面前的课本抿着嘴,温暖的满足感不知是两年来第多少次的重回心中,对小宇的不懂事也不如之前那么生气了。

“姐你有完没完?还在生气?”两张小床之间只有张三合板挡着,小宇的声音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她翻个身,不想搭理他。

“不就是打个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嘀咕着。

“你一个学生打架很正常吗?”陈婉本不打算再计较,见他做了错事还不认,忍不住又气得一骨碌爬起来,不是隔着木板,怕一拳挥过去了。“你以为你是六指猴子那些人,天天靠打架吃饭?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和他们来往。你觉得他们很牛很威风,谁知道哪天吃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