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风风火火地又推门跑进来:“这是有一次我抢来的,是十多年前的了。但是他的模样一直没怎么变化。”

照片已经微微泛旧,在这个国家最知名的一所百年名校的标志雕塑前,站着一位俊逸少年,身着校服,别着校徽,神采飞扬,玉树临风。只是那眉眼,那神情,如此熟悉。

“他是从这所中学毕业的?”

“是呀,很厉害吧。”

子柚默然,将那照片反过来,小心地还给李沐澄:“我有点晕,想再躺一会儿。”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走之前又回头看一眼那盒兰花,“子柚姐,这花送我几朵吧?上回我只想摘一朵,那园丁都不肯。”

“你若喜欢就全拿走吧。”

“那怎么行,这可是黎轩少爷送你的,连他以前的女朋友都很难收到他的花。”

“我对花香过敏,请你帮个忙。”

“好吧。卡片也可以送我吗?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写中文字呢。”

夜里,陈子柚从睡梦中醒来,喝了一点水

,到窗边数了半小时的星星,又翻开床边她用来助眠的厚厚的小说,看了很多页才重新有了一点点睡意,她在梦里又梦到了从前。

第二天一大早,李沐澄姑娘与中学同学聚会去了,林琳则邀请子柚与她一起到镇上买东西。

小镇还保持着纯朴的风貌,红砖房屋,青石板路,沿途鲜花盛开,有人坐在路边的荫凉处,悠闲地喝酒聊天。

林琳是个性活泼开朗的女人,一路给子柚讲了不少当地的奇闻趣事,也谈到了那个神秘的周家。

她提到那位传说中的周大少爷时说:“他是老夫人的长孙,被老夫人亲自带大。他个性有点怪,难以琢磨,但是对我们这些人很好,不摆架子。”

她俩在小镇上买了不少必需品,还有两三件装饰物。小镇上新开了一家卖奇异物品的小店,子柚买了一小瓶香水,那香味刺鼻难闻,但瓶子是酒壶形的蓝色磨砂水晶玻璃,小巧可爱。林琳则被忽悠着买到一块据说可以消除疲劳和头痛的捷克陨石,镶在银质的链子里,是件很古朴的装饰品。她立即将那链子挂到脖子上,笑称李由最近经常头痛,可以借给他戴。

她们开车回去时,林琳忽然想起应该到庄园的主宅去取件东西。

子柚不想进去,她一想到可能会碰见那位老夫人就犯怵。林琳很善解人意地把车子停到宅子背面,指指花园:“你可以自己转转,景色很好,但不要走太远,如果又迷路了就给我电话。我一会儿去找你。”

陈子柚沿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慢慢走。这座偌大的后花园的花木布局错落别致,不若西方园林的一望见底,却很有中式园林的古典韵味,那种感觉怪异而熟悉,仿佛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一般。

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带来隐约的清香,她顺着风的方向走过去,见到了一池荷花。卵石砌成的半月形荷塘并不比一个游泳池大多少,池水清透,碧绿的荷叶密密层层,白色的荷花亭亭玉立。

恰好又一阵风拂过,那一片片荷叶便化作一层层起伏的绿色波浪,一枝枝白荷则化作舞姿翩然的白色女子。不知是否因为这院中的花香的缘故,眼前的景色仿佛带了魔力,迷离而梦幻,令她失神。

当这阵方向飘忽的风停下时,荷塘也恢复了平静,又成为一副静止的画卷,陈子柚打算转身离开前,看到荷塘的对面坐着一个人,不知看了她多久。

周黎轩少爷此时正坐在对面,与她隔着一池荷花,气度雍容,仪态万方。他朝她微微一笑,纵然距离很远看不甚清,这满塘白荷却仿佛在他的笑意下失了灵动。

之前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刚才绿色的荷叶与白色荷花随风摇曳时,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陈子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绕过弯月形的荷塘慢慢走到他身边。这是他的地盘,而她是贸然的闯入者。他可以坐在原地不动,她却不好对他视而不见。

她说了一句“您好“后再无下文。

面前这个人,虽然表情柔和,目光平静,一副干净无害的样子,却周身弥漫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也许刚才并非荷叶与花挡住了他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肤色苍白到透明,神情安详宁静,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形成流动的光影,而他的身后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他整个人,似与那一池荷花溶为一体,无怪她刚才没看到。

“请坐,李小姐。”周黎轩抬头指指对面,语气客气而疏离,“你的身体恢复了吗?”他的对面是一组白色的石质桌椅。

“我姓陈。”陈子柚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人还是坐在那里,只是直直看向她,他的目光很清透,似在判研什么。然后他的表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再开口却是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请坐,陈小姐。”

前一夜乍见他时,她的神经在黑暗中被折磨到接近临界点,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见到了江离城的鬼魂,一惊之下便晕了过去。

今日再见他,陈子柚又觉得,似乎并不是那么像。江离城的肤色多数时候似乎是健康的,不会这样苍白,而且他的笑总是冷冷的不带温度,只摆摆样子。而不会像面前这个人,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漾到眉梢与唇角,轻轻地一掠而过又倏然不见。

其实到底像不像,她真的说不清楚。当江离城活着的时候,她几乎从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也不曾有过他的任何一张照片,当他离去后,她更是尽可能地不去想起他。那人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轮廓清晰无法抹掉却面容模糊的影子。

她能够记得的,一直是她初见他时的样子,那个白衣飘飘,神色平静淡漠,目光清透,唇角紧抿,五官棱角分明而精致的大男生。后来的江离城,尽管她不去刻意地记住,但在她的印象里,早已与她初见之时的模样大大不同。

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却突然令她想起了十年前的岁月,那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清晨,以及那个月色明亮的晚上,沐浴在晨光以及月影下的那个纯白色的年轻人。

陈子柚没有坐下,只是说:“谢谢你的花。”然后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退到看不清他模样的地方。

场面正越来越怪异而尴尬时,林琳适时地赶了过来:“子柚,原来你在这里!中午好,周先生。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周家少爷恢复了他之前的那种平静淡漠:“还好,谢谢。”

“这是陈子柚小姐。子柚,这是周黎轩先生。”

“我与陈小姐已经认识了。”

“哦,是吗?”林琳看看一直沉默着不接话茬的陈子柚,也想不出下一个话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项链,把位置重调了一下。

“你的项链很别致。”周少爷似乎也看出她的处境,屈尊说。

“谢谢。店主说这是一块捷克陨石,来自外层空间。”

周少爷似乎笑了一笑:“你可以去退货,还可以去投诉他,要求双倍赔偿。这只是一块普通绿水晶。”

陈子柚猛地抬头,将目光扫向他,但那人神色却不见有何异常。

林琳惊讶:“你只看了一眼,还隔着这么远!”

“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捷克陨石。”周少爷悠悠地说。

他的目光与陈子柚对了个正着。两人的目光僵持了一阵子,直到那位周少爷的眼中升起一丝疑惑,他垂了眼睛,抬手轻轻作了个动作,有佣人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对她们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了。欢迎两位女士经常来这里。”

他语气谦逊有礼,却始终没有站起来过。

陈子柚也欠身行了个礼后,惊愕地看到那位佣人将他推离这片荷塘。原来他竟一直坐在轮椅上。华人论坛大华府华人中餐馆

可是,她可以肯定,前天晚上,他明明既没乘坐轮椅,也没拄拐杖。

林琳在互联网上研究了很久,对比了很多的照片后,不得不承认,她买的那块所谓的捷克陨石似乎真的只是一块普通水晶,但这她对照着网上所讲的特征用放大镜细细地查看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

“奇怪了。黎轩刚才与我相隔了一米远,而且好像只看了一眼。他怎么可能这么厉害?子柚?子柚?”

“他的腿怎么了?”自主宅花园回来后一直心不在焉的陈子柚突然问。

“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

有些奇怪的符号浮上她的心头,她强压下去:“真是不幸。”

“算是幸运的吧。听李由说,出事时他伤势非常重,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昏迷了一年多,医生说他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即使醒来也有可能成为痴呆儿,结果当三个月前他醒过来时,只是失去了记忆。虽然有些遗憾,但简直算是奇迹了。”

“失忆?一年多?”陈子柚无意识地把这两个词重复了一遍,那些奇怪符号在她脑中飞速旋转:“上回您说老太太的孙子在国内出了意外,就是他吗?”

“对,是在国内出的事,去年春天。”林琳说。

陈子柚抚着额,她额上的动脉血管跳得激烈:“您真的认识他好多年了?很熟?”

“是啊,从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父母以前都为周家做事,我也在周家长大。在他读大学之前,我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

正文 23-宁夏(2)

李沐澄同学听说她亲爱的周少爷回来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她去了主宅几回,每一次与他擦肩而过,只觉得十分的惋惜,在子柚面前叨念他的次数更多了起来,讲了不少以前的事。

之前陈子柚曾经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但随着这些人把那位周黎轩先生的往事一点点地拼凑起来,她的想法便显得荒唐又可笑了。

虽然十分想见黎轩少爷的李沐澄总也见不到他,但是一点也不想见黎轩少爷的陈子柚却可以在一日内见到他两次。这个概率很过分。

清晨她一个人在葡萄园里漫步。太阳初升,温度宜人,空气清新,鸟啼婉转,身畔?紫嫣碧绿垂挂枝头,四周弥散着清甜的果香。

庄园里的布局很美观。一片片低矮整齐的葡萄林之间,有笔直的青石板小路与高大的乔木,还有几条供休息与观光用的长廊,洁白的拱形顶与汉白玉石柱都爬满绿色的葡萄藤蔓,地上则用深深浅浅的灰色大理石拼成抽象图案。

陈子柚从长廊的一端踱到另一端,长廊外的阳光突然刺到她的眼。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当再张开眼睛时,在晨光的尽头,见到一个大男孩子推着周家的黎轩公子,正从对面缓缓走来。

她无处可避,只好站在原地等他们慢慢接近,微微致意。

近在咫尺时,即使坐在轮椅上仍不减半分从容优雅的周黎轩少爷和气地问道:“早,陈小姐。你也喜欢清晨散步?”

散步?乘着轮椅散步?

“空气很好。”陈子柚干巴巴地说,随后想起表情太僵硬,补上一个笑容,然后稍稍侧身,后退一步,只把目光滑向他的轮椅轮子,还有他搭在一边的修长的手指,不去看他的脸,也不说话,不打算继续与他攀谈的暗示明显。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于是周少爷也微微地向她致意,从她身旁经过。

前两天,她真不该那么傻气地怀疑他就是江离城。那时她竟然抽风地认为,也许江离城一直过着一种双面生活,所以这两个人才这么像,很多事情才可以这么凑巧。她当时竟然忽视了,这两人说话声音都是截然不同的。

江离城的声音有一种金属般清冷的质感,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哑哑的,带一点点磁性,又有一点缥缈迷离的味道。

他俩的气质也不太相同。她一直觉得江离城像日全食时的太阳,发着黑暗的冷光;而这一位周先生,虽然他也冷冷清清,十分有距离感,但是他更像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他确实更像她初见江离城的时候。

陈子柚边走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有风,她侧身,刚才推着周黎轩的那个男孩子急急朝她走来,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少爷说,小姐以后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在葡萄架下走。”

见她露出一点疑惑表情,男孩子解释:“因为如果有蛇的话,会顺着葡萄蔓爬上去啊……”同时还用手指做了个可爱的蜿蜒爬行的动作。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陈子柚的脚底一路升到了头顶,她软了声音艰难地说:“谢谢。”

那年轻人又小跑着回去了。陈子柚回头,恰看到那位少爷也在回头看她,阳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他的样子。

下午她又一个人出来散步。因为心存顾忌,便绕开了那些葡萄,顺着绿荫路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结果越走越远,等她觉得累时,已经完全见不到自家的影子了。

好在这次她牢记着回家的方向,只是小腿发软,脚跟生疼,回程时步子很小,节奏很慢,走走停停。

她边走边想着曾经看过的那些发生在这样的庄园里的或者浪漫或者惊悚的外文小说,不想有一天自己也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

一辆车嘎地停在她身旁时,她正过于专注地神游太虚,于是被惊到,差点喊出声来,扭头一看,没想到早晨乘坐着轮椅散步的周黎轩先生,此时竟在一辆白色跑车的驾驶位上,只他一个人。

“陈小姐可否赏脸,让我载你一程?”周黎轩春风一般和煦地说,神色诚挚。

其实陈子柚本来不打算上车。但是他眼中闪过了一抹奇异的戏谑的笑意,仿佛料定她是不敢上车的,而那个陌生表情又让他显得不那么像江离城了,于是她道声谢,伸手便拉开了车门。她的脚的确很疼,她宁可虐待心脏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脚了。

周黎轩的开车礼仪很好,不讲话,很慢很稳,车速不比自行车快多少。陈子柚强抑着好奇心不去低头看他的脚。

但是当他在李由家门口停下车时,并没有按常规下车帮她开车门,只是探身替她解了安全带。

陈子柚也没按常规请他进屋坐,只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个致谢礼。他向她挥挥手,算作回礼。

当他们做全了这一堆客套的礼节,准备正式分别时,李由和林琳一起匆匆出现在他的车前。

林琳惊道:“我的天,您还敢碰车子!又不带电话!他们一直找到我们这里,听说老夫人快要杀人了!”

周黎轩只是微笑,好像他就是要这种效果。李由则拦在他的车前,阻止他继续开。他眉头微皱:“您太胡闹了。”

最后李由亲自帮他把车开了回去。

李沐澄生日的时候,收到一堆家人的礼物。陈子柚送她的手工旗袍,细薄真丝上是手绘的水墨莲花,清淡优雅,绘画用了特制颜料,出自她自己的手笔,手工则出自半年前预订的国内老店。另配一副半朵莲花状的珍珠耳环,夹式的。这本是她为自己所备,因这位小妹妹无比狂热地崇拜着《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旗袍,便改成了她的尺寸。

李沐澄很爱这套衣服,生日当天的清早就换了装,整个人也文静优雅了几分,与陈子柚站在一起,更多了几分相似。

下午,当家里的帮佣忙着准备晚上的生日宴时,那个总跟在周黎轩身边的男孩子捧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来了:“少爷送李小姐的生日礼物。这一份,是少爷送李夫人与……陈小姐的点心。”

她们按当地的习俗将礼盒当面打开。送李沐澄的礼物是一只清透翠亮的翡翠镯子,成色极好。她当即便戴到了腕上,笑嘻嘻地对陈子柚说:“与你送我的衣服耳环正相配,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

陈子柚差点被呛,压低了声音说:“你成语用错了。”

“没错啊。”说着便帮她们把另一个大盒子打开,这下她笑得更厉害,“就是心有灵犀嘛。”

那一盒送其它两位女士的点心精致得就像工艺品,造型宛如莲花,中间一点嫩黄,一枚枚洁白晶莹,置于翠绿的盒子之中,透出一股清香。

男孩子解释说:“今天早晨厨房做点心,少爷经过时说今年荷花开得好,正好辗碎了放进点心里。”

“哪儿的荷花?后花园那池子里的?”林琳诧异。

“是啊,少爷说那儿的水干净。今天池塘的花被摘走一大半。”

那对母女也被呛到了。

待那男孩子走后,林琳说:“我说他那么不爱花的一个人,怎么那天看荷花看得那么出神,原来是在动这种心思!”

李沐澄想起了某日被周黎轩齐茎剪断堆了一盒子结果只一天就枯掉的名兰,一脸景仰:“辣手摧花,好酷。黎轩少爷做事情永远都这么有创意啊。”说完仍不肯放过陈子柚,“子柚姐,这个成语总没用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