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个贬义词。”陈子柚说。

李沐澄同学不以为意,对着镜子将自己打量了十分钟后,想起应该给送礼人打个电话道谢。

几分钟后,她兴奋地冲下楼,声称她的黎轩少爷竟然同意晚上到家中来就餐,为她一起庆生!

虽然生日晚宴一直在筹备,但节奏始终是不急不徐。但是当李沐澄丢下这个不轻不重的炸弹后,以李琳为首,家里立时陷入一片紧张忙碌又混乱的气氛中。

李沐澄的生日晚宴上,陈子柚恰坐在周黎轩的对面。无论她多么不愿看他的脸,也总不免一抬头就见到。

生日宴只是简单而精致的家宴,长形餐桌上只有他们五个人。因为小小的家宴上多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陈子柚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一想,其实比起这位与这家人认识了二十几年的渊源颇深的这位客人,她这个闯入者的身份才更奇怪。

下午时林琳曾给她讲了一些关于周黎轩与李由的往事。她说,二十几年前,当时贫穷潦倒的李由在人烟稀少的山区巧遇一起车祸,已被撞毁的车子冲下桥梁落入水中,他跳入刺骨的河水救人。大人已经死去,而那个幼小的孩子在他的怀抱中得以活命,并且因为目睹了父亲的死而一度自闭,拒绝除了李由之外的所有人的接近,所以李由被聘请成为那个孩子的司机、保镖和男保姆,一直看护他到十八岁,后来才到了这座庄园。所以,周黎轩是李由守护长大的孩子,犹如他的儿子。周黎轩甚至算作他们夫妻二人的媒人。

李琳当时生怕她不能体会,又补充了一句:“黎轩少爷几个月前从昏迷中醒来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只除了你父……我是说李由,以及丽卡小姐,他只对他俩们有隐约的印象。”

“丽卡是谁?”

“他的女助理,青梅竹马的同伴,也许再加上-女朋友-这个身份。”

陈子柚想起先前这番对话时,正与周黎轩的目光碰个正着。她装作不经心地将视线游移到他的身后,然后迅速垂下了眼睛。

这很矫情,可是她实在对他那张脸很过敏,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过敏,尽管那人剑眉星眸,气质清雅,风度雍容。

他微微皱眉和凝神听人讲话的表情很像某个人时,她的心脏不舒服。他的微笑和拿餐具的动作与某个人很不一样时,她的心脏同样很难受。

又陌生又熟悉。

然后她在心里补充:其实我对那个人也从来不熟悉。

也许因为顾及周黎轩失忆的心情,餐桌上的话题有些小心翼翼,尽量不提以前,但也偶尔破功。

李由一直将话题锁定在今年的葡萄收成与可以预期的酿酒质量上。他说:“今年的气候有点反常,虽然对果农不见得是好事,但对我们而言,也许今年能酿出质量上好的贵腐酒。我已经划好了区域让他们准备。我们这儿的气候条件不具备,有风险,但也许能成功。你连续几年向我抱怨,说我酿不出贵腐酒。”

陈子柚听到那个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很少有人提及的字眼,心脏竟突突地快跳了两下,听得周黎轩淡声说:“贵腐酒无所谓,只是这位小姐难得来一回,叫她在园子里散步时看到满眼的烂葡萄,对这里留下坏印象,那多不好。”

一桌人笑,当事人低头,李由语带惋惜地说:“不用等到那时候,子柚就要回国了。”

他们祝福了今日的小寿星后,周黎轩又一次主动开口:“去年你生日时,我本该送你一匹属于你的小马。明天你去农场挑一匹吧。”

李沐澄不可置信地惊叫:“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啦?”

“没有。但我见到了以前的备忘录,上面记了这一条。”

“哦。”李沐澄的眸子黯淡下来,但很快又燃起新的火苗,“原来有备忘录啊,那你有没有想起一些东西呢?”

“完全没有。就像在看别人写的作业,很有意思。”周黎轩神色平静地回答,看起来对这个敏感问题并没有什么避讳。

“那你有没有一些属于别人的奇怪的回忆?子柚姐姐给我推荐一个网站,里面的穿越小说太好看了,一个人的身体,另一个人的灵魂。哈哈,兴许你现在也是别人穿越到这个身体了呢,如果那样多有意思啊。”

“李沐澄。”李由温和的语气里含了警告。

“什么网站里的小说那么有趣?”这话却是问陈子柚的。

“其实很无趣,你一定不会感兴趣的。”陈子柚干笑。

晚宴过后,周黎轩与李由到书房继续聊葡萄园的经营。李由说:“难得你终于对这个行业上心了。”

三位女士则坐在起居室里边看娱乐脱口秀边喝茶。

李沐澄的全部心思仍然在她的周少爷身上:“他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记忆呢?”

“我听你爸爸讲,他的大脑受到损伤,很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失忆。”

小姑娘眼中浮起一层泪雾。

林琳清清喉咙:“他能奇迹般地醒过来已经是上天厚爱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掉也不见得不好。反正,属于他的东西一样不少,老夫人比以前更疼爱他。”

本想只当听众的陈子柚也劝她:“难得他只忘了以前的事,却没忘记怎样吃饭走路说话写字。如果他醒来后变成大号婴儿,那不是更糟糕吗?”说完这话后她自己都觉得很无力,她果然不会安慰人。

“可是,也许远方有一位他挚爱的女人在等待他,而他永远忘记了她?那多惨啊!”

“李沐澄,那是电影。”林琳说。

陈子柚则看向窗外,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

她的电话适时地响起,陈子柚到屋外去接电话,国内公司打来的,按流程向每位股东口头报告重要事项。

她收线后在小院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这里虽无庄园主宅的花园那样气派豪华,却因格局小,更别有一番景致。院中几丛玉簪花和玫瑰开得沉静,两颗矮石榴则满树繁花如火。院中还有一个三米见方的圆形水池,里面养了金色锦鲤,种着白色睡莲。此时天色虽然刚黑,但清水池中已无鱼影游动,睡莲也合了花瓣,只有月影映入池中,有风吹过,微微荡漾。她的座位就在池塘边。

她凝神看着水中月时,便从水中见到有人走出来,脚步与呼吸都很轻,几乎化入风声与虫鸣声之中。

那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陈小姐喜欢这里吗?”

“还好。”她随口答完,她突然想到,问话是的这座庄园的主人,也许他指的“这里“是指整座庄园,那么她的回答未免失礼。她立即转头向他,认真更正,“很喜欢。”

庄园的主人很显然从她的改口中察觉到了她的失误以及弥补,所以他会意地笑:“那就请多住几天,现在是这里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而且,错过了丰收庆很可惜。”

来自主人的邀请,令她无从回答,陈子柚不语。之前她曾经对李由和林琳说,等李沐澄过完生日之后再住几天就走。他俩都觉得很遗憾,一再挽留,希望等她过完了丰收庆典再走。

今年的丰收庆典本该一周后举行,她本来就打算待庆典结束才走。可是不知庄园的主人周少爷今年为何心情好,决定将庆典搞得更隆重一些,于是这个活动被延期了。

她当然想与她的新家人一起凑一下热闹,可是她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了,她已经住了两个周,不愿再继续打扰他们。

她看向身旁那个男人。她参加不成丰收庆,其实也是他害的。

“他们希望你在这里住得久一些。”周少爷停顿片刻又说,“我也很想请你再多住几天。”

“谢谢你。”这句话很含糊,但除了这一句,她也不知该说别的什么了。

陈子柚又看了看水中那一弯被风吹得微微起了褶皱的月影,有些担心它被吹散。

他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陈子柚觉得就走开不好,沉默着也尴尬,应该引出一个新话题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她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

“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种感觉如何?”陈子柚还在努力地找话题时,旁边的男士先礼貌地寻找了一个话题。

可是这个话题之于她而言是很难回答的。很好?很感动?还不错?不知道?感谢上苍?这种种答案在她脑中依次打了个滑,待她回答时,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失礼的问句:“在成*人很多年以后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种感觉又如何?”

她在月光下,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位男士的笑容。那是很特别的一种笑容,他的面容起初是不动声色的,但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后慢慢渲染到眉头与唇角,一点点漾开。

“失忆的感觉不坏,还可以装继续失忆“对这样近乎无理的问题,周先生不以为意,耐心回答,“尤其是当遇见讨厌的人时,每次只要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把他们打发走。”

陈子柚也笑了。她说:“但是这样也会有麻烦,一定会经常有一些你从未见过的人,声称是你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笑了,她一直不太会笑。直到发现自己正被周黎轩注视着,她才渐渐敛了笑容,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了。”周黎轩神色平常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她的心又快跳了两下,几乎跳出嗓子。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闭合的睡莲:“当然没有。”

“那么,“周公子的声音如风一般缥缈,“为什么每次你见到我,都像遇见鬼一样?”

“有吗?”陈子柚迅速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副无辜眼神。

“没有吗?”声音依然很缥缈。

“怎么可能呢?”陈子柚屏了一下呼吸,换成笑容得体落落大方的神情,“你哪里像鬼?”

“怎么不可能?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依然像在看鬼。”

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陈子柚的脑中首先跳出这段经典台词,不想有天她与别人的对话也能陷入这种死循环。她正努力想下一句该怎么说时,没想到她一直没多少好感的周老夫人许芊安居然替她解了围。

老夫人晚上出来乘车兜风,听说孙子在这里吃晚饭,顺便过来接他回家。

陈子柚一阵恶寒地看着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将比她高一个头的周黎轩拥进怀中又搂又亲,而周黎轩早就恢复成神色漠然的男子,不同于他之前在餐桌上的清雅从容,也不同于刚才坐在她旁边的贵气悠闲。他安静顺从地在他的祖母怀中待了五秒钟,以一动不动响应老人家的热情,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挣脱出来。

但是直到他们一家人恭送他们祖孙二人离开,他都再没看向陈子柚的方向。

陈子柚猜想自己八成把他给得罪了。但奇怪的是,他该生气的时候没生气,却在犯不着生气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生了气,实在难琢磨。

正文 24-无题(1)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当李由夫妻再度请陈子柚多住一些时日时,她同意了。

这天,李由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陪她四处闲逛。这个季节是李由很忙的时间,他本身话也少,来这里以后,与她相处以及说话的机会,还不如她与那对母女多。

但是她能感受到李由想要补偿的父爱。

他教她一一辨认各种葡萄的品种,在葡萄长廊里踩着梯子替她去摘熟透了的食用葡萄,又捏着葡萄到几百米外的水管亲自为她冲洗。又因她随口一句话带她去酒厂,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道流程,和每一种酒的特色。

其实除此之外,他们可说的东西也不太多。

自从见到周黎轩后,陈子柚一直都想问李由一件事。她想问他是否见过一位与周黎轩长得很像的年轻人。江离城既然见过李由手上的佛珠,也必然见过李由这个人。那么李由也该见过他。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

当她终于找了合适的机会,委婉地问起时,李由却一脸讶然地笑问她:“真有与黎轩长得很像的人?如果你认识,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并立志要找到。”

“怪人。”陈子柚有失望更有疑惑。

“是啊,他从小就是个怪孩子。”

李由说,周黎轩从小就坚信两件事。其一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二是,他的生母还活在这世上。

没人见过周黎轩的母亲。据说他的父亲早年曾经到了国内,好多年后得以辗转回来,只抱回了刚刚出世的他,称孩子的妈妈已过世。后来,他的父亲也早逝。

“他没有线索,却雇人在国内大江南北地找了很多年。”

“后来找到了吗?”

“应该是没有。差不多十一二年前吧,他说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所以停止了寻找,这个孩子有时候很灵异。就像当初他昏迷时,医生已经判了他的死刑,结果他却活了下来。”李由说起周黎轩时,一反他平时的寡言少语,“子柚,你不舒服吗?”

“可能是太阳太刺眼了,不要紧。”陈子柚晕眩的那一?,突然记起主宅墙上的那幅白衣少女图为何会觉得那样熟悉。

多年前,当她调查江离城的背景时,私家侦探曾经提供给她一张陈年的照片,是江离城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去世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十二年。而墙上那幅油画,与那张照片何其形似。

她将这秘密藏于心头,随李由去参观庄园的酒窖。

花岗岩结构的酒窖里光线很暗,温度很低,空气中弥漫着橡木与酒的味道。又高又深的偌大空间里,大橡木桶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一排排一列列,墙边则是堆满整面墙的瓶装酒,在拱形屋顶射下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微斜横躺着的玻璃酒瓶的瓶底映着幽微的光。每一处都有卷标,记载着年代。这里仿佛沉淀了历史的图书馆一般庄严肃穆而壮观。

陈子柚摸着那些橡木筒和酒瓶,听李由给她讲述这里的趣史。比如,这座庄园本是周老夫人的嫁妆,这里最老的酒,酒龄超过七十年,后来她把庄园送给她最爱的孙子。两任庄园主都有一点点怪癖。老夫人反对打着庄园的名义卖酒,认为酒是堕落品,并且严格规定禁酒日。而少主人则反对酿制红酒。

“很多年前,黎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后来他就开始讨厌红酒的颜色。”

他们说说停停一直走到了酒窖的尽头,尽头还有一处暗门,李由将暗门打开:“给你看看这庄园里质量最好的酒。”

暗室里一片黑。李由伸手将所有灯都打开,瞬间满室光华,映得成千上万瓶葡萄酒一片璀璨琉璃。

灯光亮起时,酒架之间的矮梯子上坐了一人,因为被突来的光线刺到眼睛,立即伸手挡在额前,却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怪癖又灵异的小周先生。

“李叔。”他客气地称呼,又朝她点一点头,“你好,小姐。”他很细心很刻意地去掉了她的姓,随后慢慢地从那梯子上下来。李由立即上前,边扶着他边叮嘱:“小心一些。”

即使在黑暗中的冥想被如此打扰,教养良好的周黎轩也没表现出半点恼意与惊讶。反而是李由语气里带了嗔责:“你行动还不方便,对这些地方又不像以前那么熟,总该带个随行人员。”

周黎轩指指已经打开的监控:“有监控,有警铃。”

“那也不应该坐到梯子上,很危险。”

“因为这里没有椅子。”

陈子柚把头低下,以免被人看到她在笑。方才这几句对话让她想起多年前她曾经与小朋友相处过的短暂的幼教生涯。

“我带子柚来参观酒窖,不想打扰到了你。”教育未果后,李由解释。

“没关系,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看看能否找到以前的感觉。”

“找到了?”

“没有。”

“当然找不到。这里你大概一共只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是五年前。”

因为被中途打断了静思,周黎轩与他们俩一起出了酒窖,他的步子很慢。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竹栅栏里金银花开得正好。陈子柚心事重重,走在最前面。李由与周黎轩在后面偶尔交谈一两句。

李由的电话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他用熟练的英文应和着:“知道了。现在?”他有所顾忌地看了一眼陈子柚与周黎轩,“我正有些事情……是否可以改到明天?要不,两小时以后?”

应该是关于工作的事,因为他的样子有一点为难,大概既担心误事,又不想让周黎轩觉得他因私忘公,但也不想失了她的约。她体谅地说:“您去忙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