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明明道歉的是他,她却觉得似乎是自己错了?

沉醉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窒息一般的难过。忽然就想起,王府寿筵的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淡漠疏离的表情,英俊疲惫的侧脸,她在远处偷望他,心里是纷乱的甜蜜与悸动,那时的她,一心想站在他面前,仔细地贪看他的眉眼,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而现在,他与她只隔了一张案几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从雪夜的长街,他一句“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无法再爱”,到冰封的边关,他清晰说出的那声喜欢,回忆太动人,让她以为已经守得云开,却从没想过,这场角逐里,他如水,她握得越紧,却容易流失;她似火,他有心包容,却亦被灼伤。

二十四、不辞冰雪为卿热(一)

一双苍白的小手握着断掉的两截镇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

杨恪怔忡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笑,居然异常温柔。

“你要去哪里?”看着她转身往营外走去,他忍不住开口问。

“去外面走走,一会就回来。”

刚走出营,就看见似乎在外面待了很久的无忧他们。

齐森和程三的表情有些尴尬,无忧担心地蹙着眉,似乎要说什么。

“让我一个人待会。”沉醉在他开口前制止了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远,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点上烛火,杨恪盯着门毡——她怎么还没回来?

外面的风又开始呜咽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心因为一个隐隐的可能狂跳起来。

会不会她伤心,所以就这么走了?

想起她今天离开时,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脆弱的眼神,他咬牙,仓促地环顾周围。

她的东西还在。

穿梭在营地里,他的脚步比寻常急了许多。每问一个人,他的脸色就愈发阴沉。明明是平日里熟得不能再熟的军营,第一次让他觉得无比庞大。

零落的雪花又飘洒下来,落在脸上,已经是麻木的冰冷,远处的甘泉河面,幽幽地泛着寒光,他深吸了口气,一步也不停地奔了过去。

视线里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蓦地愣住,停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河岸。

——候爷这可算是承诺?

昨晚就在这个地方,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握住他的手指那么温暖。

关外的寒气渗进汗湿的身体,他突然觉得格外的冷,那种冷的感觉,打从心底里蹿出来,让他无法呼吸。月光,雪地,冰河,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他的视线,在那瞬间,他想念她的脸,那张倔强明艳的脸,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

拖着已有些沉重的步伐,他疾步朝营地走去,地上,跟随着渐快的影子,同样的孤单。

孤单——抿紧的薄唇扯起一丝苦涩的笑,仿佛很多年,他已经忘记孤单的滋味了。

忽然间,一阵熟悉的笑声响起,他脚步顿时停住,张望四周。

右前方的营帐里灯火通明,不时有笑语传出。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步伐有些乱,带着些迟疑。

“所以呀,你们要是去扬州,一定要去花满楼看看,那个老板娘,真的是独一无二…”

就是这个轻柔的嗓音,这个清脆的笑声,他怔忡地望着帐上娇小的剪影,一颗慌乱的心,忽然间地平静了下来。

醉儿。

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名字,却发现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沉醉盛了碗热汤递给身旁的一名伤兵,继续跟众人说笑。

门毡被掀开,进来一个人,营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侯爷!”众人反应过来,能动弹的,纷纷行礼,不能动弹的,也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

杨恪低低地应了一声,视线却紧紧地锁住沉醉。

“原来你在这里。”

她看着他,有些诧异。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身单衣,肩上堆着薄薄的雪花,似乎在外面待了很久,但额头上却密密地渗着层汗。

“我一个人转了会,闲着也闲着,正好这边缺人手,我就过来了,怎么无忧没告诉你么?”

“没有。”他摇头,脸色不太好。

沉醉笑了下:“大概他忘了,正好这边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转头朝众人打了个招呼,她准备站起身,却又直直地坐了下去。

怕冷,在火炉边坐得太久,腿麻了。

她皱着脸捶腿,却看见他欺近的身子,一愣神,自己已被他凌空抱起。

“喂!”她猛地涨红了脸,一双手徒劳地推他,不敢去看众人暧昧的眼神。

他是怎么了?从来不是这么招摇的人啊。

他抱着她走了一路。

任她挣扎,吵闹,他始终不松手也不说话。

终于回到营帐,他把她放在床上,却仍是将她锁在怀里。

“你怎么了?”沉醉开口,今晚的他,有些不对劲。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埋进她颈项,默默地闻着她的馨香,他的怀抱太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不是说出去一会就回来么?”半晌,他低哑的声音传来,“我找了你很久。”

太急,竟然只顾着一个人傻傻地找了半天,在他想下令搜寻她行踪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她的笑语,那么清楚地撞上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不敢置信,此刻拥她在怀里,心里顿时无限踏实,所以的担忧,所有的无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以为她走了?

沉醉窝在他怀里,眼眶蓦地泛起热雾。

二十五、不辞冰雪为卿热(二)

“我刚才一个人的时候,想了很多,”她闻着他的气息,低低地说着,“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后面追着赶着,怕自己跟不上你的步伐,其实走得太急的那个人,反而是我。喜欢你,所以期待你也能回应,投入了多少感情,就希望有同等的收获,否则,就觉得难过,其实,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在同一个起点,明明你已经很努力,我却还是在给你增添负担,却自以为那是对你好。”

“这样的我,很自私是不是?”她咬唇,声音有些哽咽,“今天看见你道歉时疲倦的表情,我真的很害怕,怕你失去耐心,怕你心灰意冷,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你心里还有她也没关系,只要你不对我失望就好。”

“傻瓜。”一声轻叹在她耳畔逸出,“我以为,我才是应该担心的那一个…我和絮儿,自幼两小无猜,女萝菟丝般的感情,平静如水也清澈见底,无论我走多远,干什么,她都在我身后默默守候,就像是影子,形影相随很平常,可当有一天转身,突然发现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那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才让我发觉错失了多么珍贵的东西。而你,完全不一样,仿佛暗夜里走路,突然满天烟花雨,那样明艳耀眼,让人措手不及,贪恋美景,却担心不知何时会消逝,伸手想握住,却害怕烫到,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从来不知道人的感情可以这样宕跌起伏,惊心动魄。”

他浅笑,似乎带着深深的无奈:“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从来不知道他也是这样的忐忑不安,无所适从,沉醉几乎听得痴了,好半天才嗫嚅地问:“你后悔吗?”

“后悔。”淡淡的一句,很干脆。

感觉到她的身体蓦地一僵,他松开怀抱,双手握住她的肩,逼着她黯然的小脸面对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就不会为你的喜欢而欢喜,为你的难过而心痛,为你的冲动牵肠挂肚,为你的笑容意乱情迷。”

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是满溢的温柔——沉醉的嘴角一点点地弯起,最终绽放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你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她看着他,水眸里荡漾着几分朦胧,几分得意,几分魅惑,粉唇里轻轻吐出几个字,“你、完、了…”

俯首吻下去,他闭上眼,任她的甜美挑逗出他身体里最深的悸动。

他是完了,从雪夜长街,她带着满身的冰雪扑向他时,他便失去退路,又或者更早,在她从容地喝下那杯毒酒时,他就已万劫不复。

他的体温笼罩着她,烫得她全身发热,明明就不会再冷,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

清澈无助的瞳眸对上他宽阔的胸膛,贲张的线条,顿时染上羞涩,慌忙移开视线,却撞上他火热的目光。

“怕吗?”他问。

她摇头,抓着他臂膀的双手却收紧了力道。

“醉儿,我的醉儿。”

他唤她的名字,用轻如叹息的语气,深沉的黑眸温柔而坚定地锁住她。

她沉溺于他的低语,迷失在他的目光里。

直到一阵锐利的疼痛在体内绽开,她惊愕地低呼,却被他封缄。

泪水无法抑制,像断了线的珍珠,他一滴滴吻去,交缠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她的。

“看着我,醉儿。”他的声音不稳。

她抬头,那双眼睛里的心疼与渴望深深地蛊惑了她,让她晕眩起来——下一刻,他在她身上燃起燎原大火。

意识慢慢涣散,陌生而灭顶的欢愉淹没了她,她的天地里,只剩他火热的怀抱,紧紧地笼罩着她,让她想从此身陷,长梦不醒。

天色微亮,营帐里,是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杨恪低头看着卧在他胸膛的人儿,眼底是藏不住的柔意。

她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开,铺在他的身上,贴着粉嫩的娇颜,绮丽得让他离不开视线。

一只纤足淘气地伸在被外,清晨微蓝的天光,映得肌肤赛雪,他无奈地叹气,忍不住伸腿勾住她的,将她牢牢地困在他的怀抱里。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被惊醒了,一双朦胧的眼睛睁开望住他,又失神地闭上,然后又如他预料中的一般猛地睁开。

他失笑,胸膛颤抖。

她无措地盯着那片枕着她脸的赤裸肌肤,脑海中的记忆渐渐回笼,一张脸窘得绯红:“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嘴角仍噙着促狭的笑意。

她懊恼,却拿他没办法,悻悻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你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效仿三国赵子龙么?”

“他到底有没有伤我不知道,倒是我最近刚添了新伤。”

“哪里?”她一愣。

他从容地转身,她的视线落在他背后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痕上,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一张脸红得更厉害。

“你这个小人!”三番五次地捉弄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么邪恶的一面?

他低沉的笑声又愉悦地扬起,灼热的黑眸盯着她:“我从来没说我是君子,不过,我这伤痕,赵子龙应该也是有的。”

二十六、不辞冰雪为卿热(三)

见他又取笑自己,沉醉羞恼至极,反手一掌就劈了出去,他轻松握住,顺势将她制在身下,戏谑地浅笑:“招式漂亮,就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还不是因为…”她猛然停住反驳的话,抬眼瞪他。

他笑着不说话,静静地抱住她,手指慢慢地抚弄她的头发,她也不再闹,只是乖乖地贴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单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就会有说不出的开心和满足。

“杨恪。”她慢吞吞地念他的名。

“嗯?”他嘴边逸出一丝笑意,她是第一回叫他的名字,除了他爹之外,也就只有她会这么大大咧咧地直呼其名,别人多唤他侯爷,连当今皇上,也就称他“杨爱卿”。

“你有过什么梦想没有?我是说,打小就有的梦想。”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他皱眉,想了一下:“小时候,曾经想当厨子,做手好菜,自己开个小酒楼。”

她一怔,脑海里浮现他握着把长剑站在厨房的情景,忍不住乐了:“还有些相似之处,就是本想拿菜刀剁菜的,变成拿剑砍人了。”

他淡笑,没有答话,她却觉得心酸。

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瞅着他:“等边关太平了,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起开个小酒楼,你做菜,我掌柜,可好?”

他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头一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她描述的情景,虽然很难实现,居然让他有些向往。

“那你呢,想做什么?”

她干笑:“我的梦想太多,记不住。”

他忍俊不禁——倒是符合她的性子,笑意还未及眼底,她突然抱住他,轻轻地说:“遇见你之后,我的梦想只有你。”

他动容,久久无语,还她的,是一个深吻。

“我说你打算——”,嘎然而止的,是辛远秋的声音,他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两人。

杨恪在他出声时早已利落地将沉醉掩在被下,从容地套上衣服,他淡淡地看着来人:“看够了就出去。”

辛远秋下意识地退了出去,走到外面才一愣:他看够什么了?除了听到一声娇呼还有他侯爷大人的赤裸上身他还来得及看见什么?昨天自己刚当了炮灰,今天又成了他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越想越不平,脸上浮出一丝恶意的笑容,他用适当的音量冲里面喊道:“郡主对侯爷还满意吧?当初他可曾在勾栏院里留宿几天几夜呢!”

沉醉闻言,从被子里露出脸好奇地瞧他,原本淡定的俊颜有些尴尬——絮儿离世后他确实有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只是这个状况,他不知怎么开口。

“我知道。”她突然说。

“什么?”他一时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你那点风流事,早传遍京城了。”

什么叫他那点风流事?他气结。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破事了,更何况那几天我几乎是烂醉如泥。”

“可惜了。”她摇头。

“可惜什么?”

“原来你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难怪让她喜欢的这么辛苦。

他咬牙:“陆沉醉,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回答他的是闷在被窝里的笑声。

“啪!”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上,沉醉一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才发现几道玩味的视线齐刷刷地盯向她。

“唉,”有人叹了口气,“第几次了?”

“第三次。”有人配合。

“太累了。”

“嗯。”整齐的声音。

沉醉红着脸弯腰捡书,恨不得一直蹲到地上去,不用抬头。

看着众人促狭的笑容,杨恪将她手中的书接过来,看着她无措的样子,眼里是浅浅的笑意:“今天就不用陪着我了,你先回营再去睡会,一会吃饭时我再叫你。”

“我说她这么累,你干脆抱她回去算了。”辛远秋煽风点火。

“还是算了,就怕侯爷也回不来了。”这些将领们也是粗人居多,兴致上来了,有人轻轻地添了一句,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沉醉气恼地瞪杨恪,暗暗地掐了一把他的手臂——他不是治军很严的吗,怎么这会任人胡说八道!

杨恪由着她耍小脾气,也不说话,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

她一跺脚,急急地跑了出去,却听见他也跟着众人笑起来。

二十七、于无声处听惊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