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脱下满是灰尘的衣服,洗了把脸,刚套上件干净的黑衫,一双白净小手自后头环上他的腰,他转头一笑:“醒了?”

“嗯,”眯着的双眼带着满足的惺忪,沉醉像猫儿一样蹭到他胸前:“外面怎么这么吵?”

“粮草运过来了,晚些时候要给户部的人和押粮官兵设宴,刚才忙了一身灰,所以回来换身衣服,”温柔的黑眸看着她为他系衣扣,“吵到你了吧,本来想让你再多睡会的。”

“再睡下去我就被大家笑话死了!”她懊恼地低喊,手绕过他的腰替他系腰带,却又有些尴尬——他的胸膛于她太过宽阔,她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她忽然面红耳赤,急急地退后,却发现被困在他怀里。

他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不帮我系了?”

“我不会。”她支吾。

“不会没关系,我教你。”

春风般和煦的声音低低响起,是他一贯的从容。她抬头,他的吻落了下来,深深地夺去她的呼吸。

骗子。

“我哪有要你教这个!”好不容易推开他,她的脸几乎要着火。

他不说话,依旧是望着她微笑,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

沉醉望着他的笑容,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线条冷硬,没有师父的清逸,也不及殷彻的俊美,可就是那样不经意的淡淡一笑,就叫人心旌一片倒戈。

再看下去,她的手就忍不住要摸上他的脸了——不自在地别开眼,她换了话题:“户部来的是谁?”

“周重元。”

“他么?”沉醉拧起眉,“粮草没什么问题吧?”

“我查过了,没问题,再说,押粮的路上要出了什么岔子,他脱不了罪,只不过这些粮草,只够半个月,所以在下一批粮草抵达之前,他会一直留在这里。”

“堂堂户部侍郎亲自接应粮草,还真是鞠躬尽瘁。”这个人留在军中,如芒刺在背。

“既然没法赶走,那就好生款待着,”他镇定的目光转向她,“今晚跟我一起去?”

她点点头。

“我们这么早来,就为了等这号人物,未必太给他面子了。”沉醉有些埋怨地嘀咕。

“既然是做戏,那就做足了。”

她点点头,她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睡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有些饿了。

一盘点心推到她跟前:“先吃着垫垫肚子。”

她感激地冲他一笑,顾不上形象便拿上一个吃起来。

“这是什么?”咬上两口,她表情惊喜,“酸甜中带奶味,却又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奶酥,酥油和面做外皮,内馅是葡萄干,浓酸奶皮,少许马奶酒。”他答。

“美味美味,你这军营小灶,赶得上唯食轩的大厨了,要是回头仗打完了,你把做点心的小兵送我府里去。”

“不用,那是我做的。”

她猛然抬头望着他,一块点心还堵在嘴里,一时让她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愕然地瞪着他,他却依然平静的表情,丝毫不觉他的话给她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以前做士兵的时候就会了,手生,又实在忙,只来得及做这几个,材料还是让别人备齐的。”他笑。

“他说的没错!”下面某人不爽地嚷起来,“就你桌上有,我们都没,连我这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沉醉半信半疑地跑下去转了一圈,脸上一片震惊——看来他做厨子确实有潜力。

视线落在他的手上,那是双修长有力的手,天生适合握着三尺青锋,所以当他们抓着面团的时候,看起来一定很蠢、很蠢,可是,为什么她竟想掉泪?

她抬眼看他,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她。

一阵脚步声传来,沉醉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后面一道沙哑的声音:“候爷,郡主,各位将军,周某来迟了,还请原谅!”

一瞬间,沉醉看见杨恪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她有些疑惑,但不方便问,于是转身,站到他身旁,客气冲周重元点了下头。

杨恪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周大人不辞辛苦,雪中送炭,全军上下莫不感激,杨某替兄弟们先敬您一杯。”说罢,仰头饮尽。

周重元也是哈哈一笑:“候爷果然是大将风范,豪气冲天,”谄媚的双眼转向沉醉,“与郡主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周大人你这个媒人呢,”沉醉娇媚地一笑,“要不是那杯毒酒,我和侯爷未必有缘啊。”

周重元一愣,干笑几声:“郡主的意思是?”

“多亏你劝酒啊,”沉醉表情无害,“不然大人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日确实惊险,无论是候爷还是郡主,任何一个出事后果都是不堪设想啊!”

果然是老狐狸,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沉醉心里暗骂,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无论是谁下的毒,我都会含笑饮鸠,不过,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要害侯爷,当日椎心之痛,我必十倍奉还!”

话说到最后,她的笑意忽冷,凤眸里尽是凌厉,明艳的脸上是一片张扬的霸气,这般矜贵绝然的姿态,令人不敢直视,不要说底下怔忡的众人,连杨恪也从未见过,他听着她话里对他的珍重维护,想起当日种种,一时心里百味交杂,再看看周重元,后者脸上的僵笑几乎挂不住。

二十八、于无声处听惊雷(二)

“觉得怎么样了?”看扶杨恪回来的人走后,沉醉俯身探视躺在床上的他。

修长的身体优雅地坐起来,他扬眉一笑:“我的酒量哪有这么差!”行伍出身的人,哪个不是酒缸子。

“那也喝了不少啊,我还以为你真醉了。”她转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虽然我对于刘琛是个威胁,但起码在旁人看来他和你爹之间我的立场一直是中立的,如今你和我在一起,他自然起了疑心,所以周重元那边,我还得慢慢周旋。”

她点点头:“不过今天我有些冲动了。”

杨恪一笑,微嘲地看着她:“你现在知道了?”

“我也知道不应该,可是一看他那张嘴脸就沉不住气。”

“谋藏於心,事见於迹。心与迹同者败,心与迹异者胜。”她还年轻,书上道理虽在,但始终欠缺历练。

“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深藏不露,阴险狡诈,”她嗔怪地瞪他,“你若有心欺负我,一万个陆沉醉都斗不过你!”

阴险狡诈——黑眸好笑地看着她,温暖的大手拉她坐进自己怀里:“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怎么了?”她看见他拧眉,似乎想起什么。

“你爹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

“我跟你说过啊,虽然我是偷跑出来的,但给他留书了。其实就算我不告诉他,他也猜得到我在哪。”

“既是如此,周重元如何知道你在这儿?他们一行人到这里之前,我早已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提起你,带你赴宴,就是有心想看他的反应,他那声郡主叫得太过流利,更何况,纵是寿筵上他曾见过你,但今天他进来时,你是背对着他的。”

原来如此——她顿悟,怪不得当时杨恪的眼神有些变化。

一阵忧虑袭上心头,她蹙眉:“那么,军中恐怕早有刘琛的人了。”

他冷笑:“不止,也许还可能是奸细。”

“这么多人,我们从何找起?”

“不用找,请君入瓮就行,时候到了,自然会水落石出。”

沉醉看他脸上一派镇定从容,知道他心里定是有了稳妥的打算,于是放下心来。

两日后,承军将挟持的五百百姓放过岸来。

“这个殷彻,虽然气煞人,但也算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物!”

齐森睇了程三一眼:“他要是不放人,等殷桓到了,想放也放不了,他这个哥哥,可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角色。”

此刻,承军那十一万主力差不多也到了。

杨恪坐在案前深思,表情严肃。

承军兵力现在总计十四万五千,而南军的十二万,有九万是跟他出征的京军,三万是地方驻军,不是他的嫡系,所以他只能将他们部署为后援,再抽调部分巩固宁远城。

这样算来,兵力上已大有差距,更何况敌攻我守,若兵败,宁远难保,边境门户大开,所以这一仗,根本没有退路。

“京城的探子有消息来!”辛远秋疾步走进来,脸上阴云密布,完全不见平日的玩世不恭。

杨恪看了眼他的表情,接过他手中的信笺扫了几眼,脸色忽变。

——六王谋反?

“怎么可能?”齐森和程三凑上去看到了消息内容,都大惊,但是在场几人又都明白,他们的情报从来没出过差错,更何况这种事绝非儿戏。

“六王已出逃,皇上颁旨全国缉捕,问题是不知道为何前阵子京城人人都知道郡主和你的关系,视你为六王府的未来驸马爷,刘琛接连上奏要皇上考虑兵权易主,周重元刚被命为督军,诏命已在途中。这么下去,恐怕皇上早晚会对你起疑心。”

杨恪不说话,表情却越发深沉,被疑谋反也无所谓,反正他行得正做得端,但此刻他万万不能失了兵权,这一连串的事太蹊跷,他甚至怀疑,周重元出现在这里恐怕早就知道这督军的位置会落在他头上。

前有狼,后有虎,隐隐觉得天大的阴谋已在眼前展开,他环视眼前几人:“这件事,暂时不要在醉儿面前提半个字!”

“怎么了,表情这么凝重?”她疑惑地看着刚回来的他。

杨恪轻轻一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没事,就是战事在即,考虑比较多。”

“听说宁远侯可是战无不胜吧,我还等着打赢了回京城你为我洗手作羹汤呢。”

黑眸里闪过一丝疼惜,他将她抱在怀,心里一阵抽痛——她任性地跑到这里来找他,如果她回到京城,发现六王府一夜倾覆,或许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会是怎样的哀恸?又或者她不曾来到这里,一开始就留在京城,她又如何经受住这可怕的变故?

他要怎样,才能替她遮去这漫天风雨?

二十九、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杨恪!”沉醉脸色惨白地出现在中军大帐,不顾众人的眼光,扑到他怀里。

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周重元那个混蛋骗人…”她抽泣,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爹怎么可能谋反…”

杨恪看着她苍白到没有一丝的泪颜,咬牙抱起她:“别哭了——我们回营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眼里却还是掩不住的惊痛,“告诉我全部经过。”

他点头,握住她冰冷的手:“四天前夜里,六王离府后,骁骑营以追捕锦瑟宫逃出的刺客为由,硬是闯入王府搜查,结果刺客没找到,翻出了龙袍。”

“这是栽赃!”她激动地低喊,“锦瑟宫的晴妃不是刘琛的女儿吗?上次能有人下毒,放一件龙袍又有何难?爹要是想坐这个皇位,会等到今日吗?”

“关键就在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给她分析利害关系,“在所有人看来,六王当初若有心称帝,绝非难事。他是庶出的皇子,身份不及其他人显贵,而且生母早逝,但先帝这些皇子中,他虽然为人冷傲,但却是最出色的,之所以一心帮着皇上即位,是念着已逝太后将他视如己出的抚育恩情,可是纵使他无心,‘别人’也会这么想么?也会认为他会一直甘于人臣么?这个‘别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亲密的兄长,而是一国之君,他善理朝政却多疑,你看你那些皇叔的下场就知道了。谋反是诛九族的罪,皇上却饶了王府其余人的命,还保有你的郡主封号,可见他的目标就是你爹,就算这件事有疑点,他也宁可揣着明白装糊涂,铁了心定罪了。”

可是,皇上没料到我和六王有这样微妙的关系。

——这一句,他没告诉她,他不想她再为他担心。

“那现在根本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她张着红肿的双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线希望。

他不忍:“至少你爹现在失去踪迹,人应该是安全的。”

伸手将她抱得更紧,他低语:“醉儿,要坚强,还有我在你身边。”

她的泪涌了出来,紧紧埋首在他胸口,让带着他体温的布料吸去满脸的湿意,她深吸了口气抬头:“我不会再哭。”眼泪于事无补。

强撑着坚定的脸上,是记忆中她一贯的倔强,看得他心里一阵刺痛。

她睡得很不安稳。

苍白的脸上,两弯蛾眉紧紧地蹙着,杨恪伸手,抚了一下她唇上自己咬出的齿印。

握紧了拳,他有些愤怒——他现在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能这样看着她的睡颜。

烛火突然跳跃了一下,帐外闪过一个黑影。

黑眸里闪过一丝凌厉,他矫捷的身姿已闪电般地跟了出去。

甘泉河边,一个黑衣人听见后面紧随的脚步声,突然停住。

下一刻,杨恪手中的剑已抵上他的心窝:“什么人?”

这身轻功,不在他之下,绝对不是这军营里的人。

黑衣人微微一笑,将面罩摘下。

杨恪的剑缓缓放下。

“你竟来了这里。”

陆珣盯着他:“我只能来这里。

杨恪的心突然一沉:“为何来找我?”

“以你的心思,此刻应该猜到我的想法,你别无选择。”陆珣缓缓开口,看着他忽变的神色。

“你——”杨恪的胸膛急促地起伏,“我做不到。”

“我这条命迟早留不住,不如死得有价值点。听说宁远侯的行云剑是出了名的快,应该不会让我太痛苦。”

“我不能杀你…”杨恪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你是醉儿的爹。”

“啪”地一声,他的脸被重重地打向一边,嘴角都渗出血丝来。

“这个耳光,是替天下百姓打的,”陆珣沉喝,“你清楚现在的状况!就凭你和醉儿的关系,你宁远侯的威望,皇上怎会放心将十几万的人马交给你!皇上和朝臣享受惯了这些年的太平,可你还不知道这边关的凶险吗?倘若兵权落到奸佞小人手里,那是祸国殃民的后果!”

“杀了我,”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你就能赢得皇上的信任,牢握兵权。”

银白的月光下,陆珣的表情从容淡定,那几分相似的眉目,让杨恪想起另一张带泪的娇颜。

他咬牙屏息,心里是排山倒海的疼痛,从来没有觉得手中的剑是这么沉重,单是一个抬手的姿势,就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众人敬仰羡慕的宁远侯,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会为情执着,为爱痴狂。

嘴边扯起一个惨然的苦笑——醉儿,如果可以,真的想从此为你执着,为你痴狂,可原来,我竟连一个普通男人能做的,都无法做到。

咬牙,熟练的剑花挽出,他封闭了全身的意识,双眼死死地盯住陆珣身上那个细小却致命的伤口。

“醉儿没看错人,我也没看错人…”陆珣欣慰地笑,虚弱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好女婿…”

伟岸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竟称他好女婿?

惊痛的双眼骤然泛红,握住的双拳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今夜之后,他再无可能做他陆珣的女婿。

三十、天若有情天亦老(二)

“抓奸细——”不远处一群将士举着火把匆忙赶来,正是先前发现他出营的巡夜士兵搬来的救援。

“侯爷没事吧?”众人看见他握着剑僵立在原地,纷纷急着问他的情况。

几个人走上前欲探视“奸细”,杨恪猛地暴喝:“别动!”

众人看着他铁青的脸色,都是一愣。

“杨恪。”软软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却像是一声惊雷,劈得他魂飞魄散。

他艰难地回头看她,她被他有些扭曲的神情吓到。

“怎么了?”她不安,朦胧中感觉他奔出了营,接着就有人喊捉奸细,她放心不下,就起床一路跟了过来。

他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她,那种眼神,藏着太多她不明白的情绪,看得她的心都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