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拔高,“不是奸细,那是六王!”

沉醉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惊恐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那伟岸的身形,那熟悉的轮廓,下一刻,她疯了一样地扑在那人的身上,看清了那张记忆中那张只有对她才慈爱的脸,她像被抛进深深的冰雪里,从头到脚都冷到至极。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她还没为她任性出府的事道歉,她还没有带杨恪一起去见他,她甚至连声“爹”都没有叫够!

——沉醉?

记得那日府门前重逢,他微笑地唤她,眼里是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溺爱,那样轩昂尊贵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可如今,是谁让他狼狈地躺在这里?

朦胧的视线落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她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缓缓地抬头,她看见那把微颤的银剑上,那一抹血迹红得刺目。

“是…”她望着杨恪,嘴唇歙动了几次,那一个“你”字始终未曾出口。

“侯爷,真的是你杀了六王?”周重元盯着杨恪,眼里满是惊疑。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杨恪平板的声音沉沉地响起:“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说谎!”沉醉通红的双眸狠狠地盯住他,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你骗人对不对?”她望着他,眼里的伤痛已在崩溃边缘,“你说过的,爹是安全的…就在刚才啊…你还说,要我别担心,有你在身边…”

他站在原地,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抱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事实都在眼前,你看得见。”他开口,毁掉她最后一丝希望。

“为什么?”她痛彻心肺,蓦地怒喊。

“我不想作你爹的陪葬。”冰冷的字句,利落地从他嘴了吐了出来。

“好!好一个赤胆忠肝的宁远侯…”她忽然笑起来,身形一闪,手中已夺下一把剑。

剑刃抵上他的喉咙,他抬眼看她:“你要干什么?杀我?”他淡淡一笑,“醉儿,你下得了手吗?”

“住口!”她手一颤,他的喉间出现一道血痕,到如今,他怎么还能这么温柔地叫她?他怎么叫得出口?

利落地伸手,那柄剑硬生生地被他折成两段,远远地扔在一边,他望着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别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恨你!”她咬牙瞪着他,恨得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更恨自己,居然真的下不了手。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痛恨的眼神。

“你干脆把我一起杀了。”她冷笑,看着他。

他皱眉,似乎觉得她说了什么愚蠢的话:“我不会,你现在除了留在我身边,还能去哪里?”

她怔住,望着他冷漠的身影,忽而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到满眼泪花,笑到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看,这就是她期翼的爱情,曾经以为无与伦比的爱情,十年等待,含笑饮毒,一路从京城追到边关,自以为找到这世上至情至性的男人,原来,一切都是她闹的笑话,却还搭上亲人的性命。

喉咙里咳出了腥甜,一团红雾喷在雪地上——原来,情是真能伤心的啊,她盯着那抹血迹幽幽地笑,任无边的黑暗席卷了她。

三十一、春花秋月原是空(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好美的烟花。

桃红、橙金、亮银、翠绿…爹在温柔地笑:我和你娘,便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初遇的。

她也想要这样的笑容。

夜空下,是谁点亮满天的灿烂,让她痴痴驻足张望?

他说,你输了。

我没有,我很开心。

因为他笑了。

爹,我走了。

你问我去哪么?

我只是想,想去问那一个人,能不能也给我幸福。

很冷,很累,可是我不怕。

他的怀抱很温暖。

我喜欢你。

你听见了吗,爹?他说喜欢我。

我不想作你爹的陪葬。

他说谎。

他不是这样的。他说会陪在我身边。

爹,你睁开眼。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骗人。

为什么我好痛。

你不要不说话,爹。

我错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不来,你也别来,我们一起去看娘。

很长很长的梦,久得她不愿醒来,只听见谁在低低的哭,哭得很伤心,像小时候与师父走散时躲在街角里的那个她。

缓缓地睁开眼,满脸濡湿。

胸口似有千万根针刺,那种深沉连绵的痛,一点点地蔓延到全身,她一动都不敢动,仿佛一动,一颗心会顿时支离破碎。

抬头依旧是天青色的帐顶,烛火灭了,天又亮了么?火炉跳跃着红光,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阴暗处有个人,坐在那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样。

她看见他,他也看见了她。

对望着,彼此的目光如看不见的丝线,在空间中纠缠,如同他们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蓦然间,她的眼神里漫上了恨意。

他无视,站起身从她走来,她背脊顿时防备地挺起。

“喝药。”他端起碗递到她跟前。

她扬手打飞,褐色的汤药溅在他上。

他咬牙:“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冷笑:“侯爷也会在乎别人的生老病死么?我纵是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你又奈我何?”

他一怔,随即沉下脸来,眼里是冷冷的嘲弄:“报不了仇便拿自己泄气么?别让我看轻你!你想走,我不允,你想死,更不可能!”

一页纸笺扔在床上,他看着她:“这是自你爹身上找到的遗书!”

他不再管她,转身离开。

沉醉盯着那封薄薄的信,气息紧窒——为何会有遗书?难道爹早有坏的打算?

醉儿:

若你见此书信,为父必已永诀。平生机关算尽,翻云覆雨,唯你与你娘是我最大的财富,亦是我唯一的亏欠。对你有三愿:其一、力助杨恪击敌。其二、不可自厌自弃。其三、照顾你娘。

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她闭眼,心里一阵悲苦。爹,你明明猜到了这结局,为何还要这样为难我?你叫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将身体深深地埋进被褥里,她咬牙藏住声声悲鸣——难怪他那样笃定,难怪他那样不屑!他根本早就知道她没有退路!

陆珣的灵柩仍需运至京城,沉醉送出营三十里,然后目送着那个黑点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她空洞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开口:“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

她笑,眼里尽是讽刺:“要不要我说一声谢谢?”

他一僵,冷着脸沉默。

满目尽是萧索的银白,忽然想起当日她就是那么固执地闯入这一样的雪地,他寻着了她,那温暖的怀抱,让她以为拥有了全世界,却不知,从那天起,她就踏进了一个噩梦里。

她一身单薄的白衣,映着身后无垠的冰雪,整个人仿佛都淡得要消失了一样,他看得有些心惊:“回营吧。”

“放心,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等,等到这场仗结束的那一天。”

“若你想在那时离开,也不可能。”

她浑身一颤,蓦地红了双眼:“凭什么…你凭什么?”

“杀你爹,我不得已。”坚定的黑眸望着她,沉不见底,“你,我也要。”

不得已!好个不得已!

她忽然嗤笑起来:“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傻乎乎一心对你痴迷的陆沉醉么?”

他脸色一变,怔忡地看着她,一瞬间,眼里有伤痛,有迷茫,有失望。

她的心微微一颤,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就在她挣扎的霎那,他狠狠地箍住她的肩吻住她的唇,他逼着她唇舌纠缠,她反抗,她咬他,在彼此口中都尝到了血腥味,他却始终不肯放开她,执意要拉着她沉沦,他的吻不再是以往的温柔,强硬而粗暴,在那滚烫的男性气息里,她居然闻到了一丝绝望的味道,她微惊,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他突然放开她,冷冷地睇着她:“你以为,你比以前改变了多少吗?起码,这个吻里我没感觉到。”

她脸一白,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三十二、春花秋月原是空(二)

“程大哥。”

“郡主有事?”程三本来正跟几名下属交待着什么,见到沉醉过来,就恭敬地迎了上来。

沉醉淡淡一笑:“程大哥叫我名字就好。”

程三知道她是因为六王的事心存芥蒂,不愿别人提起这个称谓,于是也笑着点了点头:“陆姑娘有事需要程三效劳,尽管开口便是。”

“我想麻烦你帮我另觅一个住处。”

程三一愣,面露难色。再搭一个营帐容易,可她要搬出来,侯爷那边怕是不允的吧。

“这个…”他有些踌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

“陆姑娘要搬,你就帮她搬吧。”辛远秋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使了个眼色。

程三心一宽:“那就在侯爷营帐旁边再搭一个吧。”

沉醉听见“侯爷”二字,眉头一蹙,辛远秋已经抢在她前头开口:“陆姑娘要不介意,住在我营帐旁边吧,齐森也在隔壁,不管怎么说,你身份特殊,安全总是要考虑的。”

沉醉回去收拾时,杨恪正在营帐里,他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有阻止,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静静地看她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收进包袱里,其实属于她的物件也不多,不过几件衣服,几本书,几样饰物,可再回复到当初模样的营帐,居然让他觉得格外冷清。

再检视一遍,发现少一件平日在营里穿的罩衫,她走到床边,看见那件藕色的罩衫,被整齐地叠放在那里——明明记得,她脱下后,就是随意地扔在那的。

她呼吸忽然一窒。

他知道她要搬走,或者是他早已打算好让她搬出去。

手忽然就微微颤抖起来,她把衣服往包袱里一塞,胡乱打了个结,就匆匆地往外走。

转身的时候,有东西掉了出来,她一看,原来是自己那管玉箫。

蹲下身,视线却触及一双黑靴,再往上,是黑色衣袍的下摆。

一只手在她之前把玉箫捡起,她顿时僵住。

他依旧是沉默,并没有还她的意思,只是握在手里,细细端详。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一声几乎不可听闻的微弱叹息从他口中逸出,她蓦地一震,他念的,是当日她吹的《暗香疏影》。

曾经她费尽心思,纵使宾客满座,要得却只是他一人的目光而已。

到如今,情何以堪?心里一阵刺痛,他怎敢念出这旧日词句?那一日,是爹的寿筵!

狠狠地夺过他手中的玉箫,不顾他愕然的目光,她转身飞奔而去。

他没有追她,只是僵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你选择了最差劲的办法。”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杨恪苦笑,看着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好友。

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扔下这一切,带她远离是非?

“虽然你的位置是保住了,还记上一功,但周重元的督军职位没撤,说明刘琛还是存有戒心,他常在君侧,一两句话就能对你不利,所以你的戏还得演得十足才行。”

“我明白,就怕醉儿…她的性子太执拗。”

辛远秋无奈地笑道:“说到这个,还真给你料到了,她是怎么也不愿住你旁边。”

杨恪抿唇:“由着她吧,只要她安全就好。你让齐森在她营帐周围多加派点人手,大战在即,这阵子我总闻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如果南军里真有奸细,她的处境就危险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辛远秋点头,“我再去挑几个可靠的人手。”

敛住心神,他回到案前。眼前是展开的地图,承军可能部署的地方,都详细地标注了记号。

他伸手,打算看一下镇纸压住的地方,视线却突然顿住。

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拿起一截镇纸,光洁的玉面上,刻着极小极细的娟秀字体:向来痴。

微颤的手,像怕被烫着似的,拿起另一截镇纸——他咬紧牙关,闭上酸热的双眼,无力靠在椅子上,胸口不停地起伏着,脑海里只剩那六个字在疯狂地跳跃。

——向来痴,从此醉。

三十三、酒寒谁遣为重温(一)

“你这里,虽然不大,但比别处都要暖和。”

“你若是喜欢,我让给你。”

“算了吧,我爹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不起。”

看见沉醉忽然沉下的脸色,无忧有些尴尬:“你还在怨他吗?”

她冷嗤,不说话。

每怨恨一次,便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愚蠢,可是,她无法不怨。

“你知道,他也是没办法,兵权要是落在别人手里…”

“够了!”她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又冷上几分,“抱歉六王府的事连累你爹的锦绣前程了!”

“沉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忧急喊,脸上是无措和担忧,他看着她,声音放缓:“你知道——我爹心里,是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