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呼喊?又是在说谁?

火燎般的腹痛,是在惩罚她的任性么?

原来她竟是如此地罪孽深重,背负了两个至亲的性命。

“醉儿!醉儿…”声声的呼唤执意将她自噩梦中拉回,她睁开眼,却看见在心中铭刻几生几世的容颜。

“我恨你…”清晰的怨怼,在心中埋藏许久的委屈和伤痛,终于随着泪水倾泄而出。

“我知道…”他咬紧牙,在她耳边低语,也红了双眼。

“为什么我要爱上你?为什么伤害我?为什么又找来?为什么我会失去他们…”声声的控诉在她泣不成声里崩溃,心中的疮疤被一片片地揭起,她痛得全身颤抖,狠狠地咬住他的肩头,让他陪着一起痛。

他沉默不语,任她彻底地发泄,轻轻抚着她的发,如从前安慰她时一样。

过了许久,她终于哭得累了,静静地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

发现领口被她微微扯开,他伸手,却被她挡住。

衣扣被她一个个地解开,他浑身僵硬。

“怎么…会这样?”言语忽然变成最艰难的事情,她惊愕地望着他胸前,本已止住的眼泪,又一颗颗地滑落下来。

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道道深得吓人,找不到一片完好的肌肤,她无法想象,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得住这些致命的刻骨伤痛?

难怪,那一夜他会吐血。

难怪,总是酒量很好的他,连饮三杯就脸色发白。

难怪,齐森会嘱咐他吃药。

而他居然瞒着她。

“你离开的那一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着你消失。”他淡淡一笑,仿佛说着事不关己的事情,轻松自如。

当她挥剑割断她与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他成了世上最脆弱的人,忘了身处战场,忘了抵抗,无数刀剑刺入身体的疼痛,也及不上她带给他的万分之一。

那一日,是手下的将士拼了命地靠近他,把他救了下来。

当他昏迷了数日后醒来,却听见她已死的消息。

那一刻,他几乎疯狂,二十九年来,第二次失了冷静。

她拉上他的衣襟,不忍再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不停地落泪。

已经决心要恨下去的啊,为何,他要这样地折磨她?

“醉儿,”他伸手拭去她脸上肆虐的湿意,声音沙哑:“不要再为我掉泪。”

一直都是他欠她,而他,已不能承受更多。

这个赌局,他已倾家荡产,只剩最后一搏。

五十九、欲眠还展旧时书(一)

回去的路竟不像来时那样漫长,曾经经历的风景在窗外转瞬即逝,让她恍惚觉得,那一些回忆,仿佛是上个轮回的故事。

自那天的交谈后,杨恪并不常跟她说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或者静静地看着她,那黯沉的眼神,让她每回触及都心中酸涩。

他会悉心照料她的三餐,他会在夜里轻轻抱住睡得不安稳的她,只是,他眼里那种她曾经熟悉的情绪,正在暗淡,消失。

譬如在此刻,站在驿站的房门前,看着他阳光下的身影,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其实,她好像也一直都没有真正明白过他的想法——举手放在额前遮挡有些刺眼的光线,她自嘲地笑。

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飞了下来,停在他的手臂上。

他取下鸽爪上捆绑的字条,缓缓展开,读了一遍后,却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也许是阳光太强烈,她居然觉得他的背影格外阴暗。

许久,他转过身,她却怔住——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灰败。

“怎么了?”不自觉地,她问出口。

他身体一震,惊愕地看着她,仿佛根本没有预料她就在他眼前。

“没事。”他淡淡一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脸上的勉强让她心里微酸:“你…自己当心点。”

他点头,双目微红,还她一个安慰而感激的笑。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于是转身离开。

“醉儿!”他忽然叫住她,声音急促,少了一贯的镇静。

她回头,有些讶异。

他正望着她,仿佛已经几千年没有相见地那样眷恋,终于他一步步走到她的眼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她怔怔地任他抱着,没有反抗,也没有询问,因为在这让人晕眩的拥抱里,她居然闻到了绝望的气息。

从北到南,在千山万水的跋涉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下来吧。”他站在车外,向她伸出手臂。

她扶着他跳下马车,以为眼前是他的府第,却发现,他们正在那日她进京时被齐森截下的城门前,而旁边还有一辆马车。

她不由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走吧。”

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仿佛又来自很远的地方。

她望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容,整个人忽然怔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能惘然地盯着他的薄唇,似乎在思索他究竟说了怎样的一句话。

“为什么?”很久很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声音颤抖。

为什么费尽心思让她回到他身边,如今却又让她走?

为什么,她总是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恨我么?”他问。

恍惚中,她点头,又摇头。

“忘了我吧,醉儿。”笑容在他的唇边纠结成哀伤的弧度,他深深地望着她,声音沙哑,“我一直以为,亏欠你的,总有机会去弥补,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回头已太难,因为我无法把你爹还给你,也无法把我们的孩子还给你,所以这一次,我替你选,别再爱我,不要再想起我对你的好,不要再为我心疼,也别再恨我,因为恨会让你想起当初爱得有多深…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来不曾出现过。”

握不住的,那就放下吧,半点不留。别再恋恋不舍,也别再苦苦相逼。

泪眼朦胧中,她惊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再无牵扯曾经是她想到的结果,但为何当他终于决定放手的时候,她会觉得心里像空了一个大洞?

初春的凉风,轻轻拂过。

他再也不看她,往前迈步,与她错身而过,就如这熙熙攘攘的街上,千百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一样。

她如被遗弃的孩童,茫然地站在街头,然后在一刻猛地转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想追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想大声唤回他远离的脚步,可是她却只能站在原地喉咙紧窒,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里,她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想着也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回头望一下她,想着也许她开口挽留,他就会再回来。

可是,都没有。他再也没有停顿,再也没有回头,直至上了马车,拉下垂帘,也不曾再看她一眼。

马车绝尘而去,转眼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仿佛有种东西,正自她身体里生生地抽离开来,被他带走,再也寻不回来。

一样的长街,一样的人,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可能追上他,说一声喜欢。

六十、欲眠还展旧时书(二)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坐上了马车,只听见车夫问:“姑娘要去哪?”

“江南。”她说。

如果不能回到相遇的那一天,那就回到相遇的那个地方,然后,把一切都彻底忘记,就当这十年是大梦一场,醒来时她还是身在原地,不曾离开。

车厢里,早已放着她带去边关的那个包袱。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

她的玉箫,她的绢纸小本,还有那几部,他悉心标注过的兵书。

鼻子蓦地一酸——他是真的有意要撇清,所以才都还给了她。

翻开一本书,飘逸的字迹跃入眼帘。

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忽然就想起,她总是喜欢凑到灯下看他写些什么,他却怕她冷,硬是把她哄去睡觉。

她睡不着,便趴在榻上露个脑袋偷瞧他。

每回,都被他逮个正着,他总会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怎么还不睡?”

那些心醉情迷的时光,都已被时间偷走,不知流向何处。

从今往后,再没有这样一个人,这样温柔的目光,无可奈何却有宠溺地望着她。

彼时旧物,每看一眼都是煎熬。她拿起那本绢纸小抄,没有翻开,直接一撕成半,再一撕…然后扬手风中。

有几张纸片吹回车内,她低头捡起,正要丢向窗外,却看见同样张扬的字迹。

电石光火间,她心里一震,嘴上已喊道:“停车!”

跃出马车,她一路往后跑,把方才扔下的纸片一一捡起。

树林里,草丛里,一张张纸片如翻飞的蝴蝶,她不停地寻觅,不住地张望,任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衫,甚至她的双手,任路过的人都投来惊异的目光,她却依然像个疯了一样,不肯放弃。

终于,她找全了所有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恍若捧着破碎零落的心。

回到马车上,她将纸页一一拼全,直到天边掩去最后一丝光线,直到月光透过车窗泻了一身,所有的答案才一一浮现。

——今日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奸细。很奇怪,我向来不会这么武断,但不知为何,每回看见你的眼睛,总是让我心中一动,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你,却又想不起。

——我想我是有些醉了,否则怎么在箫声里恍然怔忡?你不会知道,你含笑饮鸠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惊涛骇浪。

——不要喜欢我。即使你冒着风雪奔来的那一刻,我有瞬间的心动。

——烟花很美,我已有十年不曾这样快乐。只是,我害怕,眼前你的笑容,会不会有一天,也如这漫天绚烂,最后总会消失?

——告别的初衷,是希望你能帮我,你满心欢喜,我却心怀算计,本以为撇清是最好的结果,为何你泪如雨下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人?

——霜冷边关。寒夜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居然想起京城里,那一张明媚的笑脸。

——当你冰冷的身体倒在我怀里,我又一次尝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为何要来?为何要这样满足地笑?为何这样执意,要我这颗并不完整的心?

——知道这世上有另一个人也为你沉醉,我嫉妒得发狂,明明理智告诉自己应该相信你,为何又总是口不择言?你可知道,我是真的为你不知所措。

——找了很久,看见映在帐上的你的身影,心里忽然就宁静下来,失而复得的感觉,原来这般美好…

在她写的每篇心情后面,他都写了自己同时的感受。他写的总是两三句而已,不像她的那么长,可只言片语,却字字深情。她难以想象,他是怎样在重伤未愈的时候,翻看她写的东西,再一一仔细地加上自己的心情。

所有的记忆止于那一夜,他握着剑,表情森冷,她的生命一夕天翻地覆,自此,她不再写下任何东西,只留空白。

如今想来,一直是自己太幼稚,以为只要奋不顾身地去爱就可以,却不知有时仅仅相爱是根本不够的。她对他有情,他亦对她用心,只可惜人生从来不是只有爱恨两个字那么简单,他爱得步步为营,她恨得力不从心,而过去偏偏如影随形,纠缠成最坚牢的桎梏。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逢,会让彼此用一生铭记,却注定无法平淡相守。

他看透了,所以他放手。

她再也不必逃到异国他乡,逃到别人的怀里,她应该像他一样洒脱,从容,庆祝自己重获自由,从此不再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在这一路南下的马车里,她终于放声痛哭,不能自已。

霜湖的桃花,依旧艳若当年。春风微凉,吹起一阵花雨。这样的季节,爱与恨同时收割,伤痛的情感化作片片粉艳在空中翻飞,最终辗落成泥。

独自走在树下小径,依然会想起那一年,自身边骑马飞驰而过的那个黑衣男子。

顺着儿时的回忆向前走,竹屋早已不在,远远看见的是白墙青瓦,江南特有的清幽小院。她忽然有些好奇是谁会如师父一样属意于此,于是站到门前,轻轻叩响。

“谁呀?”门缓缓打开,探出头来的,是个大约年过半百的老人,脸上有道深长的刀疤,自眉间一直划到右颊。

她有些疑惑自己为何对眼前的人觉得面熟,那人却是满脸激动之色,眼里甚至溢出泪花,惊讶道:“郡主?”

她听到他的声音,一下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讷讷道:“曹管家?”

“是我…是我…”曹管家已经激动得不能成言,只顾着拉她进门。

她的意识仍处在震惊阶段,于是一味地跟在他后头,心却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但却又令她如此忐忑不安,喉咙紧涩。

里屋里有一个人正躺在软榻上,她一步步地走近,目光紧紧地盯住那个人的背影,那人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头,身体瞬间僵住,眼里是震惊,是不敢置信,最后,慢慢变成欣慰。

他望着蓦然掉泪的她,喉咙也跟着哽住,脸上却笑起来:“醉儿。”

非常虚弱的声音,却那么熟悉。

就像那一天在王府门前,他笑容温暖和煦,望着她说——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爹。”她轻唤,泪如雨下。

六十一、意到浓时怎忍弃

“过来,”陆珣招手,把她叫到跟前细细打量,然后皱眉:“怎么比我这个病人还瘦?”

沉醉抹掉眼泪,眼里还满是惊喜:“爹,我以为你死了。”

陆珣一笑:“我这条老命前几天差点就没了,不过现在总算否极泰来,还能见着你。”

沉醉又是一惊:“前几天?”

不等陆珣回答,曹管家已经抢着开口:“王爷的伤一直没好透,那几天忽然伤情转恶,生命垂危,连萧公子也说无能为力了。”

陆珣不悦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叫我王爷。”

曹管家愧然点头。

沉醉却没注意到他们说什么,惊喜地问道:“师父也在吗?”

“在。”清润的声音似春风般和煦,吹进她的耳里。

她转头,看见记忆里卓绝的身影立在门前。

萧沐看着她,温和微笑:“怎么长大了反而爱哭了?小时候你可是嘻嘻哈哈顽皮得紧。”

她被说得又哭又笑,只好一跺脚,扑进他怀里。

萧沐拍着她的背,无可奈何地一笑:“你想知道你爹是怎么转好的吗?”

“谁知道啊,你藏着灵丹妙药,也不早点用。”她嗔怪。

“这药我可没有,只有一个人有。”

“谁?”她疑惑地抬头。

萧沐的身后,走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