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哽咽出声,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

应霜一身白色衣冠,却已是作书生打扮,清冷飘逸之姿不减,但神色间却多了几分柔和。

“醉儿。”她唤道,声音也微哑。

沉醉怔住——娘竟还俗了么?出家还俗堕地狱,要有多大的勇气,能让一个世外之人做此举动?

可她的眼里,却是无怨无悔,只清晰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心爱的男人。

意到浓时怎忍弃,情到深处无怨尤。

她的心,忽然酸涩难当。

应霜拭去她的眼泪,轻轻问道:“他怎么没来?”

“谁?”沉醉愣住,旋即明白过来,心里一片清明。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么?他亲手杀爹,只是苦肉计,暗中却将他送到江南疗伤?

忽然就想起,那天在驿站,他看到飞鸽传书后那惨然的神情,那个绝望的拥抱。

“师父,前几天爹临危时,你可有传信给杨恪?”

萧沐点头,她顿时明了,不由苦笑。

其实,他原本是要带她回来的,只是那封信,毁灭了他一切希望。

“醉儿,”陆珣望着她,“别再怨他了,要他杀我也是我要求的,他只是太清楚你冒失的性子,又不愿真的杀了我,才把一切都自己担着,受了不少苦。”

沉醉点头,泪水却一颗颗地滑落,心口不可抑制地疼痛,想起那时候,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她说出那些狠话,又是以怎么的心情面对她的恨意和冷漠?

——你想走,我不允,你想死,更不可能!

——杀你爹,我不得已。你,我也要。

——再无牵连?可以——除非你杀了我。

他曾经,多少次暗示着她,多少次出言相激,甚至扔出照影不惜以自己的命来赌,就是希望能她能好好活下去,希望她能留在他身边。而她,却从未参透他的苦心,一次次地要与他撇清,一次次地宣告她要离开,明知殷彻是他心底的刺却还是要抬出他来伤害他,甚至最后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

依旧记得那天承宛宫中重逢,他那惊痛的表情,还有那一句——你居然这么恨我。

回忆似潮水将她淹没,心痛到极致的时候,才发现最深刻的美好。

于是她微笑:“爹,我没有怨他,我只是想,我已经这么笨,怎么还爱上一个傻瓜。”

陆珣一怔,应霜却已在身后笑起来:“你以为,你爹年轻的时候又聪明多少?”

沉醉站在街上,看着眼前巍峨的府第。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宅院,大门上却换上了“护国公”三个大字。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

“姑娘找谁?”年轻的守卫问道。

“杨恪在吗?”她问,念出这个名字,心已乱了节奏。

守卫惊讶地听见她直呼护国公的名字,但也马上回答道:“姑娘不知道吗?杨大人已经辞官离京了。”

沉醉心里一震,连忙问道:“他去哪了?”

看着守卫摇头,她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无忧在吗?”她又问。

“姑娘是说杨小公子吗?他跟随兵部张大人出使南疆了,没几个月回不来。”

“谢谢。”吐出这两个字,她失魂落魄,恍然走上街头。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他却已离去。

辞官离京了吗?可是这繁华的京城,有着太多属于他们的回忆,她还是想找一找,也许在一个转角,也许在某一家茶楼的窗前,就会见着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街上人潮汹涌,从来没有觉得,这京城是这样的大,这人群怎么也望不到头。

路过糕点摊,想起那天她被推到马下,是他宽阔的怀抱牢牢地护住她。

走进离忧阁,想起当日他被她逼得有些无奈的神情,还有那个温和轻浅的吻。

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过一路口又一个路口,身边的人群渐渐在减少,日落,天黑,月升,灯亮,她的脚已经走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一步,都用尽全身的力气。

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让她这么想念他,心头的孤单快要把她整个吞噬,她不知道再这样找下去,会不会彻底崩溃。

唯食轩。

恍惚中,第二次寻到这个地方。

酒楼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那么多人,却没有一张脸是她熟悉的。

临窗的那一桌,是他们坐过的地方。

缓缓地坐下去,旁边的店小二问:“姑娘,请问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两个人。”她说,扭头看窗外,眨去眼中的泪花。

——你身体刚好,吃点疗补的吧,小二,八宝鸭,虾子大乌参,梅菜扣肉,虾仁烫干丝,蟹黄汤包,凤梨酥。

想起那一天,他就坐在对面点菜,淡然而低沉的声音,一直暖到她心里。

点了同样的菜,她大口大口地吃,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盘中。

咬着凤梨酥的时候,想起他亲手做的奶酥,酸中带甜,当时的滋味,一遍遍地往心头绕。

多么想再见他一面。就算他对这份感情倦了,厌了,只要能让她远远看他一眼,她就心满意足。

抬头望窗外,月色皎洁。

忽然想起那夜的边关,小雪飘扬,月华如斯,他抱她,轻声地说,我喜欢你。

还有后来,他许诺,甘泉河冰融了他会带她去看。

如今春风已暖,冰雪消融,他可还记得当时的承诺?

六十二、箫声尽处两销魂

黄沙漫漫铺心路,戈壁茫茫掩雪山。

红柳深处,还忆旧时无语垂鞭,风尘仆仆自江南一路向北,只为了心里刻骨的牵念。

客栈正在整修,沉醉走进去,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陆姐姐!”

抬头望去,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露着一对可爱的虎牙,正瞅着她笑。

她莞尔:“初一,又见面了。”

初一已经跑到她身边,好奇地问道:“陆姐姐你怎么又来了?又要去宁远吗?”

沉醉一笑:“我来找人。”

“找人?”

“找一个人,因为他欠我一个承诺。”

“喔,”初一挠挠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异常柔美的笑容,“你要是不急着走,我这就给你收拾一间客房去,虽然这客栈现在在整修不开张,但你是我姐姐,回头我跟新老板讲一下总是可以的。”

沉醉笑着点了下他的额头:“你个鬼灵精。”

初一嘿嘿一笑,带着她上楼,嘴里还叽喳个不停:“咱们的新老板可神秘着呢,按说在这偏远的地方,客栈凑合就行了呗,他不只花重金买下不说,还请了工匠专门来设计,据说是要建成塞外江南的味道,啊,对了!”

他忽然一声惊呼,沉醉被吓了一跳,却见他转过身,表情迫不及待:“今天客栈的牌匾刚送过来,你知道上面写什么字吗?沉、醉、楼!居然和陆姐姐你的名字一样。”

沉醉的脚步瞬间顿住。

她扶着楼梯,身子忽然一软,手心也沁出汗来。

半晌,她抬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初一,轻声问道:“你可知,你老板叫什么名字?”

初一皱眉回想:“大伙都还不知道,前天厨房小六当兵的三哥来看他,撞着了老板,居然跟大伙说老板长得特别像护国公,也许就是,咱们自然是没人信他的,你想啊,堂堂叱咤沙场的护国公怎么可能跑这来开客栈…”

初一还说着什么她再也没有听见,只听见心里只剩一个声音疯了般的叫嚣着:是他!是他!是他!

——等边关太平了,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起开个小酒楼,你做菜,我掌柜,可好?

还记得那夜,她这样提议,他望着她点头,目光温暖,流露着向往。

她说过的话,他从来不曾忘记。

就如他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一起走过的黑夜和白昼,一起分享的眼泪和笑容,一直也在她心里,一层又一层地堆积。

“等等,”走进房里安置下来,她转身叫住正要离开的初一,“等你们老板回来,让他来找我,我想和他商量让我多住一阵子。”

初一一愣,旋即“哦”一声。

朦胧中,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过她的脸。

这么多天从南到北不停地奔走,体力透支得厉害,明明想醒过来,却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杨恪望着她眼下的阴影,心疼地蹙眉,然后替她掖好被角,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沉睡。

刚回来,就听见初一说有个人在等他,名叫陆沉醉。那一刻,他失态得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匆匆奔上楼,却在她门前情怯。

他不知道她为何又找来,他害怕她怨他放手,也害怕她会指责他一直以来的欺瞒。

推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室安静。床边的香炉氤氲了清淡温馨的暗香,薄帐里,是她恬淡柔美的睡颜,一只纤足习惯性淘气地伸到被外,肌肤欺霜赛雪,惹人遐思。而她却径自睡得酣甜,仿佛天塌下来也碍不着她,一如那些夜里,她在他怀里的样子。

眼中忽然涌上一阵酸热,他仰头,一点点眨去失控的泪花。

万水千山走遍,她终于又在他的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在胸臆里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杨恪。”慵懒的声音,带着点娇嗔。

他以为是记忆让他出现了幻听,转过头,却见她趴在床上,枕着下巴望着他。

“醒了?”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哑。

她点头。

“你来做什么?”他问,喉咙紧涩。

“我来,是想找我心爱的人,问他,当时的承诺可还记得?对我的心是否一如从前?”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表情温柔得让她心酸:“所有的承诺,还有你,都一直在这里。”

“那么,你来做什么?”她问,微笑着落泪。

“听说你要多住一阵,我想问,是多久,房钱怎么算?”

她望着他,缓缓开口:“杨老板可缺掌柜?如果缺,我想我可以胜任,就拿薪资抵房钱,你看如何?”

“做本店的掌柜,可要替我算一生的帐。”他笑,眼眶微红。

“成交。”绽开一抹极美的笑容,她扑进他的怀里。

久违的温暖怀抱,紧紧地环住她,像是环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冰雪消融,春来潮涨,浩荡的甘泉河在夜色中波光粼粼。

放眼望去,两岸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青草被风吹得飘扬,在银色的月光下,恍如潮起潮落。

“真的好美。”沉醉惊叹。

“我几时骗过你。”话音刚落,他顿觉失言,然后瞧见她已哀怨地看着他。

“你骗我还少?”她佯怒。

他把她拉进怀里,轻声道歉:“对不起。”

她忆起往昔,蓦然心酸。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她轻叹,微怨地看着他:“为何知道爹转好了,也不来找我?”

他的怀抱一紧,许久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管你爹是不是我真心要杀,只要他有什么意外,你都不会再原谅我,本来是要带你去江南的,可那天收到萧沐的信,我的希望一下子破灭,我难以想象,如果带你过去,让你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你将会如何恨我。后来知道他转好,我却再没勇气去找你,因为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把你独自留在街头,你那惊痛的神情,我怕你会怨我就这样抛下你。”

“傻瓜。”她轻骂,眼泪涌了出来。

这份感情,他们都爱得这样小心翼翼,这样忐忑不安,太珍惜,却差点因此错过。

一阵马蹄声忽然自远方传来。

月色下一群马队飞驰而来,在他们身前停下。

沉醉看清眼前一步步走来的人,顿时怔住。

“我可以和她单独说会话吗?”殷彻看着杨恪,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杨恪淡淡一笑,看了沉醉一眼,转身走开。

沉醉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局促。

“你就是拿背影来对待远客的吗?”倨傲的声音里,有些不悦。

“你…”她转身看着他,蓦然失言,心里一酸。

他缓缓走到她身前,抬手拈起她垂落的鬓发,如他从前总爱对她做的那样。

“你幸福吗?”他开口,声音沙哑。

她鼻子一酸,点头。

“有时我真的恨你,就这样逃离我。我问过自己无数遍,是我不够爱,还是因为燕华的事伤了你的心?可方才看见你们相依的身影,看着你望着他的神情,我才知道,从始至终,你的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起有这么一个人,曾深深地爱过你,但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她摇头,泪水不可抑制地掉在他胸前。

她想说,她不会忘,她永远不会忘记酒楼初逢那个神情倨傲的男子,永远不会忘记在她最无助时那个温暖的怀抱,可喉咙却像被卡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必觉得愧疚,也无需觉得难过,燕华说得对,爱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不爱我,并不代表我所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恰恰相反,我快乐过,我痛苦过,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他的神情,依旧那么骄傲,那么固执,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许久,她才讷讷地开口:“燕华好吗?你要好好待他。”

他笑,笑容异常苦涩:“陆沉醉,我该感谢你的大方吗?我说过,只有你,是我想要的,”他忽然举起右掌,“我殷彻,以承宛太子之名发誓,来日若登基,终身不立后。”

她震惊:“你疯了!”

他冷然一笑:“我疯了么?我只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这后位,你若不希罕,我便让它废着,除非我不当这皇帝!”

她怔住。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尤记得,无忧阁里,那个戏子清冷的声音悠悠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