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庭却说:“不用了,要是有骨折早不敢动了。”

盛远时抬眼看她,目光中隐有责备之意。

“我以后都不作了。”南庭可怜兮兮地说:“为了不被阿姨发现,吃饭时我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往沙发上坐,我都找好位置,深怕她拉我这只手。”

盛远时无语地摸摸她的脸,“我的意思是去检查一下肠胃,既然不是怀孕,总不会莫名其妙呕吐。”

“不是莫名其妙。”南庭实话实说:“我这几天的状态和五年前,知道我家要破产时一样,应该是受情绪影响,”她越说声音越低,“再加上不太吃得下饭,胃才造反的。”

盛远时闻言手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抱歉地说:“我答应你,试飞过后少飞,而且尽量不在外场过夜。”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她,免得像眼下这样忽略她身体的异样。

“试飞过后,你要兑现的承诺不止一个。”南庭看着他的眼睛,“阿姨说了,这次试飞,为了确保飞行员的安全,机上配有跳伞装置,七哥,你要答应我,万一真的……你一定要以生命为最先考量, 技术试飞固然重要,但失败一次,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可如果你出了事,我和阿姨再找不回第二个你。”

民航班机出于自身重量及跳伞专业性等方面考虑不配降落伞,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就算在齐子桥的强烈要求下,此次试飞的飞机配有跳伞装置,盛远时其实也没有想过,遇到危险,弃机跳伞。此刻 ,他明明应该假装答应,让南庭放心,然而,他说:“如果新型航煤真的还存在问题,也只有飞机落地,才能更快更准确地找到问题所在,所以蛮蛮,我不会跳伞,我一定会操纵飞机着陆,你信七哥。”

眼泪根本不需要酝酿就已经夺眶而出,南庭用力地捶打他,一下又一下,最后哭着说:“盛远时你要是食言,我就嫁给桑桎。”

盛远时眼眶一热,他用力地把南庭搂进怀里,唇贴在她耳廓,狠狠地说:“你敢!”

南庭负气似地说:“这个赌,我和你打了。”

盛远时失笑,“要是我赢了,你就嫁给我。”

南庭推开他,“这算求婚啊,你能不能有点诚意?”

“我都用命在求了,还不够诚意?小同志,”盛远时用手指戳戳她脑门,佯装生气地说:“你有点作了啊。”

南庭扑进他怀里,“我就是要作你一辈子,你敢不给我机会,我就嫁给你情敌。”

盛远时无奈地搂住她,“看来,为了不成全我情敌,我都得拼尽全力。”

这一夜南庭依然毫无睡意,盛远时洗完澡躺下,把她搂过来提醒,“明天该去治疗了,但我实在没时间,让齐妙陪你好不好?”

南庭却在想别的事,她不答反问:“齐迹是谁?是齐小弟的……”

盛远时已经猜到她会有此一问,他说:“是齐正扬的父亲,我大哥。”

齐子桥一辈是兄妹三人,齐子凡是齐家老大,齐子贤是老二,齐子桥则是齐家最小的女儿,他们的子女分别是:齐迹,齐妙,和盛远时。齐子凡与二弟齐子贤,小妹齐子桥有十几岁的年龄差,故而齐 迹也就大齐妙和盛远时十几岁。

南庭回想齐子桥的话,依然不愿意相信齐迹牺牲了,可是,她终究还是问:“大哥他……是怎么牺牲的?”

盛远时沉默了很久,久到南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说:“他是一名海军航空兵,五年前执行侦察任务时,与M机发生碰撞,他的战斗机坠毁。”

“五年前……”南庭喃喃自语,“战斗机坠毁?”

“按照僚机的描述,大哥的的战斗机当场失控,进入螺旋状态往下掉。”螺旋状态的发生是由于两侧机翼之间的升力出现不平衡,导致飞机剧烈翻滚,并以极快的速度俯冲下坠,“但根据打捞到的战 斗机残骸的位置判断,在撞击发生后,大哥应该是控制战斗机飞行了一段距离,只是,撞击太严重了,而撞机区域距离最近的机场有几百公里,他最终……没能回来。”

齐正扬就此失去了父亲。南庭完全不敢去想,当齐正扬和他妈妈得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她震惊和难受到连呼吸都难以为继,拿开盛远时的手,南庭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十二月的晚上,夜风很凉,她却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窗前吹冷风。

盛远时没有阻拦,他只是披了件外套在南庭的身上,然后自身后抱住她,“他其实是有机会跳伞的,但撞机区域的西南方,有一座海边小城,一旦他弃机跳伞,战斗机将在小城的中心位置坠毁。”

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齐迹没有跳伞,而是利用那最后的一点时间,驾驶战斗机飞离了那座海边小城。

夜静,风冷,南庭闭上眼睛,回想坠机梦的每一处细节,然后转过身来,对盛远时说:“我可能梦见了大哥坠机的情景。”

盛远时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我已无法返航,请你们继续前进。重复,请你们继续前进!”南庭复述完梦里的这段话,注视着盛远时的眼睛,“大哥战斗机的编号,是不是……91255?”

第75章 翅膀之末,脚步之初06

次日,盛远时放下所有的工作安排,陪南庭一起去找桑桎。

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采取催眠的方式,而是南庭自己把那个她无法摆脱的坠机梦回忆给两个男人听。在没有提及齐迹的情况下,桑桎认为,“坠机梦中的一对男女与之前她梦中一直出现的男女同属 一人,而坠机梦是这对男女这一世情缘的终结。”

南庭缓了很久,脸上才恢复血色,她出人意料地说:“五年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睡眠质量开始下降,直到最后完全睡不着。”

竟然是因为这个梦!桑桎追问道:“五年前的什么时候做的这个梦,你还记得吗?”

南庭想了想,“就在我怀疑自己脑袋里长了个瘤的时候。”

盛远时明显吓了一跳,“什么?”

桑桎赶紧解释道:“在她和司徒叔叔被抢救过来后,她的抑郁症就严重了,可她不肯正视自己的病,坚决认定她记忆力减退,焦虑等,这些症状的出现是因为脑袋里长了东西导致的,为了推翻她的这些臆 想,我带她去做脑部的核磁检查。”

南庭去拉盛远时的手,“当然是没事的。”

幸好。盛远时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心有余悸。

桑桎继续问:“之前为什么都没提起过这个梦?”

面对两个男人共同的疑惑,南庭看向盛远时,“这个梦,我在事后不久忘记了,忘得很彻底,直到知道你要试飞,我再一次梦见后,才想起来,在此之前,我误以为,是那场意外导致我的睡眠出了问题 。”所以她不愿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睡眼问题,哪怕亲近如小姨,哪怕是信任的桑桎,只是不希望加深他们对司徒胜己的怨恨与误解。

桑桎明白,南庭口中的意外是指司徒胜己要带她一起自杀的事,自从她走出抑郁的困扰,重新面对人生,她始终坚称那是一场意外,不是司徒胜己蓄意。桑桎懂她的顾虑,而对于那一场意外,他也是 记忆犹心,他清楚地记得,五年前那个初春的晚上,南嘉予忽然打来电话说:“司徒胜己和蛮蛮的手机都打不通,家里的座机也一样,桑桎,我觉得出事了。”

当时已是凌晨,正常情况下,南嘉予不会给姐夫和外甥女打电话,可她却心慌到睡不着,闭上眼睛就看见姐姐南嘉清,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悲伤。

南嘉予自言自语地说:“姐,你是在怪我没有保住‘胜清地产’吗?我知道那是你和姐夫的心血,可我真的……”她双手撑在窗台上,那么挫败,那么无力地吐出四个字:“无能为力。”

随后,南嘉予鬼使神差地开始打司徒南的手机,她甚至不知道打通后要说什么,但就是想听听外甥女的声音,手机是通的,却始终无人接听。司徒南以往都是手机不离手的,就算她睡着了,手机也一 定就在身边,那么持续地一直响,不可能叫不醒她。

南嘉予改打司徒胜己的手机,他却关机了,唯有提示音重复地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南嘉予像着了魔一样,重拨了十几遍,才想到司徒家还有座机,打过去竟然占线。

都已经凌晨了,不可能是有人在打电话,那么就只可能是,电话线被人拔掉了。南嘉予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不祥的预感,她不敢细想那个预感代表了什么,只是在出门的同时,给桑桎打了电话。

南嘉予是那种干练又强势的女人,桑桎从未见她失态过,听出她语气中的哽咽和恐惧,他在刹那间被感染,起身时竟然险些被自己绊倒,他边说:“我马上赶过去。”边套衣服往外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的,当他们破门而入时,司徒胜己和司徒南都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却怎么都叫不醒。

桑桎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探司徒南的鼻息,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他意识到什么,抱起司徒南就往楼下跑,直到司徒父女都进了抢救室,他才跌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当然是抢救过来了,而醒过来的司徒胜己只问了一句:“蛮蛮呢?”就再没说过第二句话,南嘉予疯了一样捶打他,并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要替她决定生死?你凭什么?”他木然地呆坐着不回答, 直到确认女儿脱离了危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去了灵泉寺,从此,再也没回来。至于司徒南,她醒来后失语似地一句话都不肯说,也正是那段时间,她开始有自杀倾向,吓得桑桎一分一秒都不敢让 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她完全康复,他才松了口气。

而这个坠机梦,如同盛远时这个人一样,南庭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那个时候的她以为,这辈子,和盛远时的缘份,终结在了那家飞行主题的咖啡厅。

先是破产,后又……连司徒老爸都不相信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南庭有多绝望,可想而知。

时隔五年,南庭注视着盛远时,眼神委屈,悲伤难抑,“那天喝下牛奶后,我才看到你发的信息,你说,你回家办点事,然后回来找我,你还说:司徒南,开始你说了算,结束却由不得你。我闭上眼 睛那一刻还在想,如果你来找我了,如果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我就收回不要你的话。”她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落在盛远时手上,“可你一直都没来。”

在咖啡厅分开后,盛远时确实是想去一趟司徒家的,不甘心,不舍得,还有气愤,种种的情绪都让盛远时无法就那样算了,盛叙良在那时打电话来说:“齐迹,失踪了。”

那个盛远时开车赶往A市给司徒南送惊喜的凌晨,执行侦察任务的齐迹与M国的战斗机发生碰撞后,失踪了。那个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失踪背后的含义是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希望奇迹发生,齐迹跳伞后活了下来。

盛远时不得不连夜赶回G市,登机前,他确实给司徒南发了一条信息,他以为,他们有很多时间,而眼前最主要的事情是:寻找齐迹。

没有什么能大得过生死。

结果,在他离开A市的当晚,司徒南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果没有南嘉予的第六感,他盛远时也将从那一天起,和司徒南天人永隔。

南嘉予和桑桎把司徒父女救了回来,齐迹却——

二十多天的寻找与搜救,盛远时几乎没休息过,可老天并没有同情他的辛劳,奇迹终是没有发生,当战斗机残骸被找到,当部队证实,齐迹牺牲,整个齐家,乃至盛家,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阴霾之中 。

齐正扬当时还只有十二岁,他仰头看着盛远时,憋着眼泪问:“小叔,我爸爸是为了保卫祖国才牺牲的对吗,他是烈士。”

盛远时险些在一个孩子面前落泪,他用双手掐着齐正扬的肩膀,也不管侄子能否听得懂,坚定地说:“我们之所以能生活在一个安全和平的国家,都是那些像你爸爸一样,不怕牺牲的烈士用生命换来 的。正扬,虽然你失去了爸爸,但你应该为身为齐迹的儿子,感到骄傲。”听见嫂子的哭声,他最后说:“替他照顾好妈妈。”

齐正扬点头,再点头,眼泪明明没有忍住,却还是倔强地抬手抹去。

盛远时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把他紧紧搂进怀里。

齐迹的葬礼过后,盛远时才又回到A市,他一路都在想,如何挽回司徒南,可那个追他追到国外,又最终甩了他的女孩子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盛远时失去了从小崇拜的大哥齐迹,以及有生以来第一个爱上的女孩子司徒南,双重打击之下,回到纽约,才下飞机的他就病倒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何子妍。

医院里,何子妍感慨似地对他说:“看来只有身为医生的男人,才懂得照顾自己。”然后拿起他的单子,“我去帮你取药吧。”

某个瞬间,盛远时把帮助自己的何子妍当成了司徒南,高烧昏迷下的男人,死死地抓住何子妍的手,呢喃着:“蛮蛮……”

何子妍应该是没有听清吧,反正,就算她听清了,也不会把蛮蛮和司徒南联系在一起。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遭遇了桑桎的退婚后,再遇到的这个,让她为之动心的男人,心心念念的女孩子也 是司徒南。

一个月的时间里,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造成了他们五年的分离。桑桎看见盛远时把南庭搂进怀里,看见那个在他面前倨傲自信的男人眼角的微光,听见他哽咽地说:“七哥来晚了。”

桑桎不忍再看再听,他转过身,抬步走了出去。

司徒家出事后,桑桎一度以为是老天成全,让他能守在南庭身边,可她出事后,每天看向门外的举动,让他隐隐觉得,她是在等谁。桑桎忐忑过,忐忑于南庭等到她想等的人,再不需要自己;却也心 存期许,期许着那个人,能让南庭重新活过来,有勇气面对人生。那个时候,她眼底的灰暗,几乎让桑桎束手无策。

可终究没有出现任何的人。在桑桎看来,那个人要么不爱南庭,要么就是根本不存在,否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足够等到他来。既然如此,只有他来,照顾南庭。

然而真相却是,盛远时之所以没来,是因为齐迹在同一时间里牺牲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重逢,也是齐迹冥冥之中的指引。

这就是缘份吗?命里注定,南庭和盛远时有割舍不断的情缘。

桑桎反复琢磨着那个坠机梦,他想到那个友善的男生齐正扬,又想到了……等到盛远时和南庭从房间里出来,他问得直接:“齐迹的妻子,你的嫂子,现在人在哪儿?”

南庭如同被击中了什么,她恍然大悟似地抓住盛远时的手,“会不会我梦里的那声七哥,不是七哥,而是‘齐哥’?”

七哥,齐哥——盛远时深呼吸,连续地,然后他对桑桎说:“我嫂子云莱,确实是这样称呼我大哥的。”而南庭一直是称呼他七哥的,所以盛远时从未怀疑她梦里听到的那声七哥,不是七哥,而是齐 哥。

南庭愕然,“我的那些梦,难道是大哥大嫂真实的经历?”

那些齐迹与云莱的生活细节,盛远时当然是不得而知的。

齐妙在这时打来电话,以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云莱嫂子可能不行了。”

盛远时心中一凛,他当机立断:“带齐正扬到机场。”然后抓起南庭的手就往外走,“我们去A市找答案!”

第76章 翅膀之末,脚步之初07

桑桎也一起去了A市。

飞机上,南庭又有些不舒服,起初她还能忍住,等到控制不住吐了,就瞒不过盛远时了,他紧张地问:“胃又不舒服了?”可她从晨起只吃了早餐,登机后根本是滴水未进。

“胃?”桑桎示意盛远时和自己换一下座位,他坐到南庭身边,手搭上南庭的脉搏,“这几年胃不都养好了吗?”而南庭自五年前病过后,也很注意保养胃。

让位的盛远时颇不是滋味地说:“你不是精神科主任吗,懂得倒不少。”

只要不是在给南庭进行催眠治疗,桑桎从来不会保持沉默,他张嘴怼回去,“你以为桑医生是白叫的?”感觉到南庭的抗拒,他抬头盯她一眼,“怎么,怕他担心?让我证实你跟了他,身体频频出问题,我 不会对他客气。”

盛远时注视他的目光透出几分敌意,像是在说,不客气你还能怎么着?可当着南庭的面,他忍住了脾气。

桑桎也不理会,发现南庭脉搏的不同,他几乎是震惊地看向她,南庭则在感觉到他的视线压力时,没有勇气抬头,只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阻止的意味明显。

盛远时所处的角度是看不见他们之间这份互动的,见桑桎半天不说话,他还问:“你行不行啊,要不我广播找一下医生?”好像忘了此前免责单事件的林老在飞机上时,他请人家帮忙照顾的事。

桑桎像是不敢确定似的,又号了片刻,才收回手,“多长时间了?”

南庭抬头,注视他的眼睛,“就是最近,有点吃不下饭,吃下去也会吐出来。”

桑桎的语气有点冷,如同质问:“最近是多久?”

盛远时闻言在背后推了桑桎一下,“她本来就不舒服,你凶什么凶?”乘务长在这时送来一杯温水,他递给南庭,“喝一口缓缓。”

“一个多星期。”南庭老老实实答完,才喝水,末了还对桑桎说:“我看和五年前得胃溃疡那会的感觉差不多,就没和你说。”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老中医了。”桑桎说完,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盛远时坐回原位后,问他,“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

桑桎没好气地答他:“落地不就去医院了吗,你不会带她检查啊?”

盛远时被噎得哑口无言,可见桑桎并不着急的样子,悬着的心就归位了。

南庭挽住他胳膊,偏头枕在他肩膀上,“没事,可能只是晕机了。”

盛远时低头亲她额头一下,“还有半个小时就落地了,坚持一下。”

下降高度时有些颠簸,南庭又吐了一次,桑桎理都不理,盛远时恨不得进驾驶舱亲自飞了。

飞机落地后,包括齐妙和齐正扬在内的他们一行五人,直奔A市第一医院。

沉睡了近五年的云莱再一次被推进了抢救室,这是这一年的第二次了,在过去的几年里,她的生命体征一直很平稳,稳到盛远时都以为,她会醒过来,而且很快。可前不久,就是何子妍提及桑太太那 个话题,盛远时赶到A市那天,她身体的各器官忽然衰竭,紧接着,南庭就因为淋雨陷入了昏迷,并发生了心脏骤停的症状,尽管后来都转危为安,但针对云莱,医生还是说:“要有心理准备,她的时间, 不多了。”

这份准备,从她倒下的那天起,云家、齐家,以及盛家人始终都有,只怕齐正扬受不了。等待的时间里,那孩子一直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或许,这种残酷的现实,不该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直接面对,那对他而言,过于残忍。可那是他的至亲,如果没有人能够阻云莱走,他身为儿子,应该送妈妈最后一程的。

齐妙已经先受不了了,她甚至不敢往齐正扬身边坐,深怕自己控制不住先哭出来。她站得远远的,拒绝在抢救室的门打开时,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桑桎注意到齐妙的反应,在她走来走去时,递上一盒口香糖,“有助于缓解焦虑。”

齐妙接过来,手却抖得险些拿不住一个轻到不行的口香糖盒。

桑桎于是建议,“和我下楼去买水吧。”

齐妙本不想走开,可明白过来他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就跟着去了。

可能是经历得多了,让南庭的心理承受能力更强些,她在盛远时去打电话时,坐到齐正扬身边,像个长辈一样摸了摸他低垂的头。

齐正扬抬头看了她一眼,竟然笑了笑,像是在告诉南庭,他没事,可那笑太牵强难看,实在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南庭于是握住他的手,“听你小叔说,是你最先发现妈妈生病的。”

齐正扬点头,“她总是头疼,还吐,你刚才在飞机上吐的样子和她很像。”

谁吐的样子不是那样呢?南庭说:“我是胃的问题,我知道。”

齐正扬像个大人似地说:“那就好,有病了可千万不能拖,我妈妈就是不听话,我问她怎么了,她永远都说没事,我害怕,就悄悄给我爸打电话,我爸答应我,忙过那段时间就带我妈去医院,可他… …再也没回来。”

齐迹牺牲后,云莱的病急速发展,直到她视物模糊到医院检查时,已是脑瘤晚期。必须要手术,而这种低分化瘤,复发率很高,可她竟然撑了将近五年,只不过,是在术后没有醒过来的情况下,沉睡 了五年。

齐正扬是个坚强到令人心疼的孩子,他对南庭说:“姐,你不用安慰我,其实这几年,我都准备好了……”话语间,他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我知道,我妈她一直坚持着,是放心不下我,可我也知道 ,她想我爸。”

“她做手术前和我说,如果她能好,就是我爸不让她跟着,万一术后更糟了,就是我爸也想带她走,那我就跟着姑姑和小叔。她说,奶奶姥姥他们都老了,让我尽量别给他们添麻烦。”齐正扬明明哽 咽到快说不下去了,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现在,我长大了,还有姑姑和小叔,很多的亲人在,没有她,我也能好好地生活,不会变成孤儿。”

这世上,总有人要先走,越长大,亲人越少,这些南庭早就懂了。可想到齐正扬在十二岁那年,几乎是相继着失去了父母,她还是忍不住心疼。相比之下,还有父亲在世的她,觉得无比幸运。安慰的 言语在这一刻显得太过无力,南庭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齐正扬的手,陪他一起面对。

谁都无法永远在别人的羽翼下生活,当单飞的时候到了,再不能依赖任何人,唯有靠自己。

云莱的情况一直在反复,有那么一个阶段,她像是在奋力和死神抗争,求生欲望强烈,后来可能是太累了,渐渐撑不下去了一样,各项数值持续地往下掉,可就在即将掉到底的时候,又开始回升,然 后再下降,如此反复了很久,连医生都说:“她应该是放心不下孩子。”

其实,这五年来,云莱虽然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然而,为了齐正扬,所有人都希望,哪怕是煎熬,她也能撑下去,只要她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息在,齐正扬就是有妈妈的。

抢救持续了很久,久到齐正扬站起来说:“小叔,我想进去看看。”

盛远时意识到这一次是九死一生了,他一方面不希望齐正扬直面母亲的死亡,又不愿意等医生走出来说“节哀”后,孩子见不到活着的云莱最后一面。

左右为难之际,南庭说:“让他进去吧。”

盛远时以最快的时间协调好,把齐正扬带进了抢救室。

主动提出要进去的齐正扬像是害怕了似的,在门口站了足有一分钟,才有勇气往里走,他的视线从忙碌的医生和护士身上掠过,停留在瘦到脱相的云莱脸上,再看着仪器上不断下降的数值,以及那条 微弱地起伏着,代表心跳的线……他一步一挪地走近,用自己还不算宽大有力的手握住住云莱的手,哑着嗓子说:“妈,我是正扬,你要是太难受,太想爸爸了,就走吧,我会好好学习,长大后做一个像 爸爸一样对国家有用的人,你放心吧,放心走吧妈……”他说着,把妈妈枯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憋红了眼睛,“记得代我和爸爸说,我也很想他。”

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哭了,可他们没有停下来,奋力地抢救着,为了面前的孩子,然而,监测仪上的数据终是没有再升上来,一次性掉到了底,心跳更是直接拉成一条直线。

对于云莱而言,这是一种解脱。

可当医生宣布死亡时间,齐正扬不舍地抱住她的身体,泣声喊:“妈!”

悲伤瞬间充斥了整个抢救室,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陪着面前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