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志品质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坚强。”

“不可能。”

罗娜放下筷子。

“我饱了。”

“你根本没吃呢。”

“我先回去了。”

吴泽看着罗娜的背影,自己筷子也放下了。他靠到椅背里,坐了一会,烦躁地掏出烟来。刚要点火,意识到这是食堂。

“妈的。”他把烟攥折到手里,沉声骂道,“这小兔崽子……”

市运动会是在期末考前一周举行,参赛人员众多,但高水平的较少。体育大学也派出了队伍,不过他们厉害的队员都在集训,准备九月份的全国大学生运动会。

罗娜的想法很单纯,希望段宇成能在比赛里找回信心,她看了百米报名的名单,确信段宇成正常发挥肯定能拿冠军。

上午,队里的客车在校门口接人。罗娜上车的时候看到段宇成坐在最后一排。以前不管大大小小的比赛,他总是喜欢坐在她身边。

罗娜坐在领队的座位,后面上车的毛茂齐猫着腰来到她身边,指着她身旁的座位问:“我能坐这吗?”

“坐吧。”

毛茂齐依旧是没睡醒的样子,甚至看着比之前更萎靡了。

“你没事吧……”罗娜担心地问。

“啊?”

“紧张吗?”

毛茂齐没有马上回答,双眼无神地平视前方,感受了一番。

“紧张……”

罗娜安慰他:“第一次比打比赛或多或少都会紧张,不要怕。”

毛茂齐像打瞌睡一样缓缓点头。

罗娜回头看段宇成,他头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晨光照着他清澈的双眼,他神色很淡,与往常赛前状态截然不同。

车子开到体育场门口停下,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运动员。市运动会规模不大,管理也没有省会那么严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不少教练都跟着运动员一起下了场地。

罗娜见到几个老熟人,凑在一起聊了一会。

段宇成最后一个下车,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他回头,是蔡源。

蔡源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看到了报名名单,你只参加了百米?”

段宇成点点头。

“怎么不跳高了?”

“没怎么,教练安排的。”

他不欲多谈,想走的时候又听蔡源说:“这么安排说明你的教练明白你的强项是什么。只不过……”

“什么?”

蔡源笑道:“只不过吴泽这人死脑筋,而且他也不看好你,你跟着他练,出不了什么名堂的。”

段宇成皱眉,“你什么意思?”

蔡源意有所指地说:“这次比赛结束,你要愿意,可以来找我。你的水平绝对不止现在这样。”

段宇成听到吴泽在喊集合的声音,最后看了眼蔡源,转身离去。

因为赛程紧张,百米比赛一天就结束,上午预赛,下午半决赛和决赛。预赛分了六个组,段宇成在第二组。他毫不意外地跑了小组第一名,顺利出线,不过成绩一般,11秒32。

他下场的时候,在准备区看到了张洪文,他这次是代表体育大学来参加比赛的。张洪文跟他打了个照面,笑得讽刺。

段宇成没有马上离场,他在入场通道里看了张洪文的比赛。

枪声响起,段宇成眉头微蹙,他的起跑太快了,比在A大的时不知快了多少。等他跑过半程,段宇成往前走了几步,拨开围观的人群。张洪文第一个冲过终点。段宇成马上转向计时牌,上面显示着10秒67的成绩。

怎么可能。

看台上,罗娜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吴泽在她身边冷笑一声道:“看来蔡前辈宝刀未老啊。”

罗娜好像要把计时牌瞪出火了。

张洪文跑完后,第一时间往看台上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等他发现A大的观众席,便嚣张地冲他们扬了扬下巴。

罗娜眯起眼睛,“张洪文,蔡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吴泽斜眼,“别气了,跳高预赛开始了。”

这次运动会跳高报名人数不多,没有分组,全堆在一起比。加上市运会管理不严,很多亲友团都下了场,导致准备区域乌央乌央全是人。

高明硕也跟着下去了。

这位不苟言笑的跳高教练平日总是镇守后方,就算赛事允许,也很少到赛场上去给运动员做指导。但这次因为有毛茂齐在,他彻底坐不住了。

刘杉和毛茂齐的起跳高度都要了很高,尤其是毛茂齐,直接2米10起跳,这在没有什么高手的市级比赛里,属于一个让众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到1米90的时候,九成的选手都掉下去了,之后轮到刘杉,高度拉到2米,他一次跳过。这个高度已经稳进决赛,他放弃了后面两次试跳。

裁判询问毛茂齐要不要在2米跳一次,还是坚持2米10试跳,毛茂齐回头看高明硕。高明硕说:“你别看我!你自己的状态怎么样,自己定!”

毛茂齐问:“那你下来干什么?”

高明硕:“……”

毛茂齐对裁判说:“2米10吧。”

大家都围在旁边,有人偷偷拿出手机,准备录下。

高明硕看似淡定,实则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毛茂齐不紧不慢定点,裁判忍不住问他:“你就准备这么跳吗?”

毛茂齐一愣。

“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在外人眼中有多奇怪,他没怎么热身,甚至都没有换上比赛服,还穿着长衣长裤,晃晃荡荡的。

在毛茂齐的概念里,这个高度并不需要他脱衣服。

他慢悠悠助跑,起跳,跃过横杆。

周围响起抽气的声音。

看台上,吴泽爽朗地鼓起掌来。“不错!来,咱们赌一赌他多久会被招进国家队吧。”说完发现没人应,一扭头,发现罗娜的视线还落在百米赛道上。

她面色深沉,几乎带起杀气。

“他们决赛如果还敢这么嚣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第三十章

在毫无挑战的跳高预赛里,毛茂齐和刘杉以第一和第二的成绩晋级决赛。两人比完了预赛回到队伍里。毛茂齐第一时间来找罗娜,问她有没有看到他的比赛。跟在毛茂齐后面的刘杉酸巴拉几地说:“看完他这预赛,谁还想比啊?”

毛茂齐一共跳了两次,最后成绩是2米23,这是一个在市级比赛里绝对碾压的成绩。

罗娜这边祝贺着毛茂齐,段宇成也回来了。他没有来他们这边,将换下的跑鞋扔到行李袋里,转身走了。

“下午决赛再看看吧。”吴泽说,“现在这个说明不了什么。”

午饭段宇成没有跟队一起吃,他也没有请假,不知去了哪里。罗娜尝试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有打通。

下午半决赛时他回来了,到看台上拿了跑鞋就走。半决赛段宇成和张洪文分别拿到了本组第一名。经过上午第一枪,张洪文似乎是奠定了信心,半决赛时他在最后十米放了速度,最后的成绩还是比段宇成好。

半决赛和决赛只隔了半小时,期间段宇成没有回队。

罗娜从百米半决赛开始就一语不发,吴泽也在暗自观察。

下午三点,百米决赛开始了。段宇成和张洪文分别位于第三和第四道。两人上场后各自调整自己的起跑器,相互之间没有言语沟通,只是在裁判宣布准备的时候,张洪文瞄了段宇成一眼。

电光火石间,段宇成忽然问了一句话:“当初是你干的吧?”

——在我的鞋里放钉子。

张洪文听到问话,冷笑一声,不予作答。

蹲在起跑器上的那一刻,段宇成心想,不论今后的选择如何,至少这场比赛里,他一定要跑赢他。

裁判宣布各就位。

场上寂静无声。

发令枪响,运动员冲出赛道。

他拼尽全力,提腿,加速,冲刺——

他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甚至最后连跑道都看不清了。短短一百米,他好像耗尽了20年来全部热情。

冲过终点的时候他摔倒了,躺在地上,目色眩晕地望着蓝天。

张洪文庆祝高呼的呐喊声钻入他的耳朵,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义。

算了吧——“结束”这个念头第一次进入他的脑海。

段宇成没有登记成绩,直接离开了体育场。走的时候张洪文似乎在他身后说了点什么,他没有注意。他的大脑自动屏蔽了他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吴泽在罗娜起身的时候,再一次拉住她。

罗娜看着他,好像也没过于激动,但吴泽还是皱起眉头。

“别折腾了,一个市级比赛而已。”

罗娜静了片刻,低声说:“不会这么结束的。”

她从背影里看出他的去意,但就算真的要告别,也不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段宇成在体育场门口再次碰见蔡源。他没有去给张洪文庆祝,而是在等段宇成。

“怎么样?”蔡源笑着问他,“有跟我聊聊的想法吗?”

段宇成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蔡源笑容一顿,紧跟在他身后。

“你现在的水平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吴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激发你的潜力,我有办法,你要愿意就过来跟我练,你先练两个月试试,我——”

“滚。”

段宇成这辈子第一次用这样的态度跟长辈说话。

“离我远点。”

他完全不在乎了。

段宇成在校门口的小卖店买了几罐啤酒。他酒精过敏,强迫性灌自己,咽药一样把啤酒全部喝完。他感到天旋地转,跟刚刚跑完百米时的状态一样。

如果有能让人失忆的药就好了,至少让他忘了张洪文那张该死的笑脸。

段宇成狠狠捏烂易拉罐,摔在地上。

路过的一堆男女学生突如其来的物件吓到,向他投来不满的眼光。段宇成毫不示弱看回去,男生受不了这样的挑衅,想要过来理论,被女生拉住。她打量段宇成的身材和气势,可能觉得他们占不了便宜。

段宇成倒希望有谁能来找他的麻烦,但在路边坐了半个多小时,除了被人当神经病看以外,并没有人来找茬。

因为酒精刺激,段宇成的皮肤变得又红又痒,他起身回宿舍。

屋里没有人。

他记得今天下午没课……

他们都去干什么了?

整整一个学期,段宇成都没有参加过班里的活动,他们也很久没有找他了。

他是不是跟正常大学生活脱离太久了?

躺在床上,很多从前压根不会想的念头进入脑海。

他缓缓闭眼,陷入酒精营造的虚假的宁静。

醒来的时候室友都回来了,各干各的事。段宇成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变天了,大雨已经下了很久。

韩岱第一个发现段宇成醒了,他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下雨比赛取消了?”

听到“比赛”两字,段宇成眉头反射性一皱。他下了床,沉默地进洗手间冲澡。

三个室友面面相觑。

胡俊肖感觉气氛不对,小声问:“什么情况啊?输了?”

贾士立沉思片刻,说:“你们别问了,我跟他说吧。”

段宇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发现韩岱和胡俊肖不见了。

“……他们呢?”一张嘴,段宇成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他感到喉咙有些疼。

“去图书馆了。”贾士立说。

段宇成点点头,又想回床上睡觉。

“周末我们打算去游乐场,你去吗?”

段宇成本能摇头。

“去吧。”贾士立劝他,“正好期末考试结束,大家都想放松一下,也赶上游乐场做活动,票价打折。”

段宇成看向他,茫然地说:“周末有训练……”

“训什么啊。”贾士立笑道,“有什么好训的,别去了。”

他说得那么轻易。

段宇成很多天没有晨训了,但他还没有逃过一次正式训练。

要逃吗?

段宇成发了会呆,贾士立就在旁等。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些练体育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参加过任何运动会,没有跑过赛,也没有跳过高。他不知道体育究竟有什么魅力,让那么多人宁可练到一身伤病还不肯放弃。

等了太久,他又问一遍:“周末出去玩,你来吗?”

段宇成垂下头,说:“来。”